土地的社会生命:农地制度变迁的文化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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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平坟

土地作为建构乡土社会的物质基础,可以从土地对家族的构成机制中得到理解。中国农村被认为是“家族主义”的,家族的关系构成与情感凝聚的方式都与土地密不可分。在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围绕土地的改革后,中国的家族形态、宗亲观念以及祭祀方式都发生了变迁。本章将以坟地的社会生命转换为基础,展示这一变迁轨迹之下的土地形态之变。

笔者重新回到黄村是2014年的3月底。与之前的黄村相比,村庄里多了很多年轻的面孔,这在以留守群体为主体的黄淮海平原农村并不多见。不久后笔者得知,清明节临近,这些年轻人都是从外地赶回老家上坟祭祖的。在皖北农村,春节回家过年和清明回乡上坟是外出务工者每年两次必做的功课,如果连这两次都不回家,就说明他连中国人最基本的东西——家与祖先——都丢掉了。虽然快速现代化时刻侵蚀着传统文化,但家、家族以及绵延流传家文化的确构成中国乡村的文化细胞,仍在广大的乡间顽强地存在,坟则是凝聚这种家文化的物质符号。

由于有很多外出打工者回乡扫墓,清明节就成了笔者进入田野工作的第一个话题,但这第一个话题却使笔者感觉沉重,因为黄村在有关坟地的问题上产生了很多矛盾,这也使通过政府渠道进入田野的方式遭遇了很多研究之外的问题。笔者来自北京以及著名高校博士生的身份,使有些农民认定笔者肩负着替高层领导了解民情的特殊任务,他们希望笔者将一些“黑幕”带回到中央。笔者作为初入门的人类学研究者,除了认真倾听这些“民间疾苦”外别无他法。这些“疾苦”首先就是由村两委主导的平坟。

平坟,令笔者感到不可思议。就在2012~2013年,黄村邻省的河南周口市,因为强制平坟而遭到当地农民的强烈反对,社会舆论一致反对该地的平坟政策,这一事件最终演化为一场公共事件。黄村并不是闭塞的山村,不应该没听说过此事。后来笔者访问了村书记严化新,他说正是听说周口平坟,才觉得本村平坟如此必要。他列举了很多原因,如本村大田里有二三百个坟头,每个都面积不小,如果能平掉,不仅能节省出土地,也便于机械耕作,最要紧的是,平坦开阔且集中连片的耕地可以作为本村的“面子”。

黄村的“面子”非常重要,因为它是雍县数一数二的“明星村”,也是浍市、雍县一些地方主要领导的“帮扶村”,代表着各级政府在农村领域的工作成绩。而村民并不给面子,有人说严书记积极推崇平坟,是因为某种商业阴谋,严书记想大家把祖坟都迁到他正在开发的公墓中去,让老百姓花钱从他手里买坟地(实际上并不是如此);也有村民猜测这是严书记想向“上边”展示自己的工作能力,为“美好乡村”工程“搽粉”;也有村民说,严书记这么做就是为了让大户包地更方便,因为他自己的二哥是村里最大的包地大户。村庄里的这些“流言蜚语”,在斯科特的意义上可以被理解为“弱者的武器”,看作一种反抗的话语。只不过这些“流言蜚语”并非软弱的反抗,当平坟运动真正开启,村民立即产生了分化,并有村民将反抗落实为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