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来《论语》注疏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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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论语》若干迻译示例辩难

一 “就章迻译”:从“话解”到“译文”

近代以来的《论语》注疏,体例方面最显著的变化莫过于“就章迻译”开始被广泛采用。至迟,自清末起便陆续有学人忧虑前贤诸注“足以资博览,而不可以便初学”,开始尝试以“话解”方式讲说《论语》, “使穷乡僻壤,家置一编,虽无贤师长之指示,皆开卷了然于心目”。林寿图:《论语话解·序》,天津:天津市古籍书店据清同治、光绪年间刊刻本影印,1990,第2页。是序作于同治十三年(1874)暮春。所谓“话解”,即以浅白之语逐句详细讲说,间或夹以注者对句意的简略敷衍,不过此敷衍并非以申达注者之意为能事,而是以传示原意为务。如陈濬的《论语话解》据序,是书至晚成于同治辛未(1871)之夏初版信息不详。天津市古籍书店1990年有影印。(1871)于“注”之外明确标“解”,其解“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道:

[解]


孔子说,人在世间,第一要学做好人。做人的道理,不读书,如何晓得?所以做人,不可不学。学得一件,再学二件,又学三件,渐渐学去,自然都晓得。既晓得了,却还是生的,又要时时温习,莫教忘记。工夫用久,生的自然会熟,从前晓得的,更加透彻,心里岂不喜欢么?陈濬:《论语话解》卷一,天津:天津市古籍书店据清同治、光绪年间刊刻本影印,1990,第1页。原书用顿号断开。


又如刘珍的《论语最豁集》是书辑者为刘珍,订者为孙振基、徐命世、孙兴文、孙宏德、安苕、李景瑗。成书时间不详,光绪年间有木刻版,推测当为此一时间著述。天津市古籍书店1990年有影印,影印时更书名为《白话论语》。(光绪年间)。其在体例上虽未标识“解”或“话解”,不过已有其实,其解“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道:


此欣动人为学之意。夫子说学中真趣无穷,只是人不肯学耳。若跟着人学了来,能常常温习,则所学者熟,平日不知不能的,忽然知能了,心里岂不欣喜而悦乎?刘珍辑、孙振基等六先生同订《论语最豁集》卷一,天津:天津市古籍书店据清光绪年间刊刻本影印,1990,第1页。原文无句读。


此时的“话解”,介于以引申、演说为主的讲论与以章意的逐字传达为主的迻译之间。

受“白话文运动”鼓舞,“话解”经典以资童蒙自20世纪20年代前后逐渐演为一种风尚,各种以“白话解说”、“白话注解”为题的《论语》注本相续出版,如江希张的《新注论语白话解说》是书最初由上海书业公所联合全体印行,与江希张解说《大学》、《中庸》、《孟子》的其他三书合称《新注四书白话解说》。(1916)、施崇恩的《论语白话解》是书最初由民强书局出版、上海广益书局发行,与施崇恩解说《大学》、《中庸》、《孟子》的其他三书合称《四书白话解》。初版时间不详,1918年7月出修订版,至1932年7月已发行25版。(至晚1918年)、许伏民的《论语白话注解》是书最初由上海群学书店印行,与解说《大学》、《中庸》(作者均为许伏民)、《孟子》(作者为童官卓)的其他三书合称《四书白话注解》。(1924)、《言文对照:广注论语读本》是书最初由上海世界书局印行,由国学编辑社进行语译与注释,与该社解说《大学》、《中庸》、《孟子》的其他三书合称《言文对照:广注四书读本》。1932年该书经杜天縻修订出了新版,1935年再版。(1925)、冯宗道的《论语白话注解》是书最初由文昌书店印行,与冯宗道解说《大学》、《中庸》、《孟子》的其他三书合称《四书白话注解》。(1928)、琴石山人的《论语白话注解》是书最初由上海会文堂书局印行,与琴石山人解说《大学》、《中庸》、《孟子》的其他三书合称《新式标点四书白话注解》。长春市古籍书店1983年有影印。(1932)、肃房编译室的《论语白话句解》是书最初由上海永昌书局出版、沈鹤记书局发行,由肃室编译社、沈鹤泉和王佐才校订。与肃社编译社解说《大学》、《中庸》、《孟子》的其他三书合称《四书白话句解》。(1934)、王天恨的《白话论语句解》是书最初由上海国学研究社印行,与王天恨解说《大学》、《中庸》、《孟子》的其他三书合称《四书白话句解》。成都古籍书店1988年有影印。(1934)、沈元起、张兆瑢的《白话论语读本》是书最初由上海广益书局印行。后来于1947年2月、1949年1月分别出了第2、3版,印刷次数高达20余次。(1935)、王湛心的《论语话解读本》是书最初由上海广益书局印行。(1938)、张守白的《论语白话新解》是书最初由学生书局印行。(1939)、何澄平的《论语白话解》[17].是书最初由重庆桂林新生书局印行,与何澄平解说《大学》、《中庸》、《孟子》的其他三书合称《四书白话解》。(1948)等。这些注本承袭了早期的风格,不仅皆用尽量贴近日常用语的词汇逐句讲解原文,在标注体例时亦大都沿用“解”、“解说”的字样。其中,有部分注本作“解”时偶尔仍会间以注者的简单引申、敷演,如此,既使章意浑整,又使以白话文组织编排而成的新语文犹存章法。如[17].是书最初由重庆桂林新生书局印行,与何澄平解说《大学》、《中庸》、《孟子》的其他三书合称《四书白话解》。本解“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道:


孔夫子说:“世界上的人,不论读书的、务农的、做工的、经商的,各样的人都要去学。学了这个事情,而且要时时刻刻操练这个事情。虽然心里欢喜的事情不少,这个事情学习熟了,不亦是欢喜的吗?”⑩施崇恩:《四书白话解·论语》卷一,上海:广益书局。原文无句读。


又如琴石本:

[解]


孔子说:吾人生在世上,第一件要紧的事,就是学:凡我不知道的,要学的知道;不会做的,也要学的会做;学了一回,还怕记不牢,须把学会的时时去温习他;隔了许多日子,把所学的事,都能够记在心中,心里不是欢喜的吗?琴石山人:《四书白话注解·论语》卷一,长春:长春市古籍书店据上海会文堂书局1932年刊印本影印,1983,第45页前。


此外亦有部分注本的“解”、“解说”已很少,甚至根本不作些微引申,紧贴原文,行文利落。其中最有代表性者当数江本。其首列“字解”,次列“节解”或“章解”,末列“演说”,对“节解”、 “章解”与“演说”作了明确区分。如其解“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道:

[节解]


孔夫子说:“效了道来,又时时刻刻的演习,不也欢喜吗?”江希张:《新注论语白话解说》卷一,安东:宏道善书局,1942,第1页。原文用圆圈断开。


又如《言文对照:广注论语读本》:

[白话讲演]


孔夫子说:“把学过的学问,时时刻刻去温习,不是很快活的事么?”《言文对照:广注论语读本》卷一,上海:世界书局,1925,第1页。


又如沈本:

[解说]


孔子说:“人既学了,而又时时去温习的,心中不是也喜欢的么!”沈元起、张兆瑢:《白话论语读本》卷一,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第1页。


这样的“解”、“讲演”、“解说”其实与后来的“译”已毫无二致。

明确标示“译”体可能始于上个世纪上半叶后期。至晚,1955年付梓的张守白《注译评讲论语白话新解》是书最初由台湾中央书局发行,与张守白解说《大学》、《中庸》、《孟子》的其他三书合称《注译评讲四书白话新解》。后来由台湾大夏出版社1993年12月发行的译注者为“王天恨”的《四书新解》,与其有着惊人的相似,前者仅仅于各章多出了“章旨”。这是一件颇为蹊跷的事。于“编例”已指出:“本书解释,分 ‘注’、‘译’、‘讲’三种,每章均具。学者须以一章为单位,先将注译看明,然后再看讲。”并对三者之功用作了明确规定:


“注”,注重字之音义及语句之涵意,使学者明确单字之用法与语读之文法。是为一般的个别的解释。“译”,注重全章联贯之意义,务求畅达,概从语体,使读者通盘了然于胸中。是为全部的有机的解释。“讲”,注重阐发原旨或以现代眼光比较批评,使学者对于每章之了解更进一层。是为研究的广义的解释。张守白:《注译评讲四书白话新解·注译评讲论语白话新解》“编例”,台北:中央书局,1955。


“译”从此作为一种独特的体例获得了与“注”、“讲”比肩而互援的地位,这是“译”体的自觉。值得一提的是,此书翻译已达相当水准,如其译《八佾》“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孔子说:“君子没有什么竞争,除掉射礼之外。就是射礼,也必揖让而升堂,揖让而下降,揖让而饮酒,礼貌非常周到;虽是竞争,也仍像个君子。”张守白:《注译评讲四书白话新解·注译评讲论语白话新解》,台北,中央书局,1955,第29页。


此后,1958年面世的杨伯峻《论语译注》是书最初由中华书局印行。后来于1980年12月出了第2版。首标“译文”,次明“注释”,且径直以“译注”名书,较之张守白之作的书名,进一步凸显了“译”体的自觉。尽管该书译文“有时不得不加些词句”,但这是由于“古人言辞简略”,译者的用心原在于使“译文在尽可能不走失原意并保持原来风格下力求流畅明白”。杨伯峻:《论语译注》“例言”,北京:中华书局,1980,第34页。如其译“君子无所争”章:

[译文]


孔子说:“君子没有什么可争的事情。如果有所争,一定是比箭吧![但是当射箭的时候,] 相互作揖然后登堂;[射箭完毕,] 走下堂来,然后 [作揖] 喝酒。那一种竞赛是很有礼貌的。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第25页。


约晚十年,台湾商务印书馆着手编纂“古籍今注今译”丛书,由毛子水撰述的《论语今注今译》是书最初由台湾商务印书馆印行。后来于1984年7月出了修订版。(1975)数年后甫一问世即畅销于海峡彼岸。其对迻译体例的把握颇有鉴于杨氏。在此两种译本的引领、鼓荡之下,“就章迻译”广为注家接受,时至今日,不添加译文的注本已几不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