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光能听见
我熄灭了手上的烟,走到窗前,瞥了一眼这荒凉的夜景。灯光还是通明的,人潮已经十分稀疏了,熙熙攘攘的星辰左右不匀,月光打在伶仃的枝桠上,随着夜间的秋风浮动。前方海面上的月亮是迷糊的,有人跟我说过站在海边的是看不清月亮的。
海上的雾气会挡住月亮,像一层薄纱笼罩在月亮下方,而月色也是清透的,照在海面上如同儿时眼睛里看到的,充满了遐想和许多未知的远方。
果真这月亮同这月色是看不清的,小时候看不清,长大了也看不清,而同在地球上的我们都看不清,就算借助了科学仪器天文望远镜,我们看见的也只是它的表面。真实的回忆是看不见的。
渔人也该归港了,收了船,回家做一顿香喷喷的海鲜火锅,跟着妻儿在低矮的楼层里看着最新上映的电视剧,嘴边的油擦了又有,眼睛眯弯了,皱纹也清晰可见。
海港城彻底安静了,灯塔还在海中央听着海浪来回推涌的声音,岸边时不时传来一阵礁石被撞击的惨叫。海的尽头依旧拉着一条线,青蓝色的天际融合着海上的雾气,像是八位神仙踏着彩云相继而去,越来越远,最后一切消失殆尽。
我合上窗帘,合上了记忆。慢悠悠走到床边,关了红黄光交错的灯,转而把那盏我最喜欢的暖光台灯开着。在很久以前就习惯了走到任何陌生的地方都把台灯开着睡觉,让我很快走进那片金黄色的梦境,那是光亮的阴暗的岁月。
卧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不知是梦境还是依稀记得的从前,一些零碎的画面在我眼前晃啊晃,潜意识告诉我那不是梦,那是一段淅淅沥沥的过往,下着雨的青春,流动的白色船帆。
我很快重又进入那段记忆,如同进入梦境一般。
高中的第一个寒假,我开始有些期待,却有些害怕。
我带着一大堆东西回家,在学校帮老师干活的时候老师送的一些作业本,崭新的作业本厚厚的一沓,装在书包里占据了一半的位置。后来我把作业本都给了弟弟,他现在上初中,也用得上这些横格本和方格本了,不用再花五毛一本的钱去买新的。
拿到我给他带回来的作业本,弟弟高兴坏了,赶紧把那些整齐的本子都放到了他的专属文具小柜子里。
那个柜子是父亲自己做的,听奶奶说他曾经学过木艺。我和弟弟一人一个书柜,谁也不触犯谁的领地。我们有什么宝贝都往里面塞,四库全书,玩具枪子弹,童话故事,小时候的记忆都装在里面,到现在都已经快装不下了。
柜子用黄颜色的油漆刷了一遍,最外边用了一层在街上买来的白色光滑的木皮镶嵌着,看上去跟一大片反着光的白色的瓷砖一样。不过就是材质不同,做工精细,没有瑕疵,从小到大除了在自己家里见到过这种木制的外壳,就没有再见到过这种在我们眼里如同宝贝一样的东西。
除了这两个柜子,家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了。以前有,在父亲母亲和好如初之前,家里的家具让左邻右舍都相当羡慕,也是最齐全的。
那时候家的条件不错,彩电也是附近的居民中最先买的,附加一套音响设备。爸爸在镇上专卖店买了后就开着自己的双排摩托车运回家去,邻居们都上我家来凑热闹,对于别人来说这是一件新鲜事。他们挤在我家不够宽敞的客厅看电视,放云南山歌的碟片,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五元一张的碟片,半夜连上话筒鬼哭狼嚎地唱K。
后来他们闹离婚,母亲不同意,爸爸把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笨重的火炉,墙上的牌匾,以及母亲的婆家陪嫁过来的所有家具。都砸得一干二净,只有那两个柜子和柜子上面的那台长虹牌的彩色电视舍不得砸,连同买彩电的时候一起买回家的音响设备。
在一夜之间就全毁了,希望也破灭了。像是一股熊熊燃烧的火焰在经历了一场大雨的洗涤之后就冲得连灰烬都没有看到。
我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父亲了,那个暴戾顽固的男人,连同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也跟着讨厌。
在他们二人的这场感情持久战争中,奶奶和我们姐弟二人是无辜的,却沦为一个个见证者,见证着吵闹扭打作一团的亲人,却无能为力。
很多半夜时分,父亲和母亲拳打脚踢的时候,熟睡中的我在邻屋听到动静后慌忙地爬下床去,光着脚丫跑到他们中间拼死维护着母亲,全身颤抖。父亲会紧紧地抱住我哭,像一个犯错了的孩子似的哭,我也跟着哭,母亲也跟着哭,奶奶把年幼的弟弟抱到床上去了,怕他吓着。
童年是一个噩梦,一片阴翳,时常在半夜惊醒,打扰梦里的潘多拉魔法与金色城堡。白雪公主被皇后的毒苹果毒死,七个小矮人不知所踪,丑小鸭冻死在湖面上,灰姑娘没有漂亮的水晶鞋,王子再也没有找到那双合适的脚。
凶手是巫婆,湖,水晶鞋。凶手是童年。
好在人是健忘的,就像我现在已经快要将那个音讯全无的男人忘掉,我不会拥有一个叫父亲的人。也不会拥有一个叫家庭的东西,它何尝出现过呢,在无数荒凉的夜晚默然淌干眼泪,红肿着眼睛看着希望工程坍塌在眼前。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个重新选择出生的机会,我一定会选择胎死腹中。
寒假在悠闲和舒适中过去,奶奶年迈干不了重活了,于是我们再不用去地里干活。三年前的一天清晨奶奶下地去干活时走在一个长满杂草的田坎上,草上的露珠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将年迈的奶奶重重摔在田坎下,膝盖部位发生了很严重的骨折。
请了对面山上的一个乡村医生医治,在家躺了半年才勉强能走路,母亲得知后就匆匆回家了,特地回来照顾奶奶。奶奶的三个儿女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哪里还念着娘家的老母亲。
倒是母亲,作为一个被抛弃的妻子,全心全意地照顾奶奶,这让左邻右舍大街小巷的人都感叹不已。
母亲却是不幸的,她出生没多久外公就患病去世了,外婆带着她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那个好吃懒做的男人经常逼她出去干活,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自己出去谋生,在天寒地冻的凌晨走上三四个小时的山路背着一篓子野菜去集市上卖,得赶在早上八点前到达集市,一天还吃不上一顿饱饭,吃的是自己从家里带去的干菜和粗粮。
母亲的隐忍与吃苦耐劳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保护伞。
世界上大部分的不幸都是简单的,辛辛苦苦走好的每一步都是在酝酿,在一定岁月的沉积下,这坛生命的酒就会开始发出一阵馨香,然后用余生去品尝。
我们都会以一种宣判的方式去昭告那些离我们而去的人,忱挚的灵魂爱得不够。
临近春节,仿佛昨天还刚从学校出来,手里还拿着最后一科地理考试的试卷。那些记忆深刻的人匆匆掠过脑海,好像明天就要见到一样激动一番。
母亲的工厂放半个月假,她提前跟厂里的主管说好请几天假回来,还没拿到工资。坐了火车两天才到,那时候的火车很慢,没有现在随处可见的高铁,而且还买不到坐票,卧铺票太贵,也舍不得花钱买。母亲带着很多包裹回来,我和弟弟去车站接她的时候看到她手里的两个大包,还有后背上一个比她人还厚重的军绿色帆布大包,忍不住心疼起来。
母亲从大巴车上下来,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急忙转过身去擦干眼泪,笑着叫了她一声,就像看过的许多苦情剧一样,我那时候还嘲笑演员演得太浮夸,这点事至于哭得死去活来吗,但是我现在知道了。
母亲看见了我和弟弟,连忙放下手里的两个大包裹,抱着我跟弟弟,问我们冷不冷。南方的冬天还是带着干湿的冷,手也会冻得很僵硬,脸会通红一片,像家家户户门上贴着的红对联。
我使劲地摇头说不冷,但身上的棉服已经好几年没有换新的了,起了褶子,也不保暖了。
母亲拍了拍我们单薄的后背,然后又心疼地抱着我们,偷偷在后面抹眼泪。我见她哭的还少吗?我只要感受到母亲身上的一丝轻微的颤抖,就知道她又在哭了,我只能像个大人一样抚摸她的后背,然后让她别哭,眼睛会肿。
我们堵在了汽车车门的位置,还没来得及移步,后面的人就在催我们让开了。
我一声不吭就拎起那两个对我来说很大的包裹,往家的方向走,母亲在后边叫我,让我放下东西,她来拿。我当做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往前走。我知道母亲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再加上又晕车,她现在一定很难受。
我不知在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一口气将这两个手提大包拎着上了一个大坡。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就开始不停地喘着粗气,头上冒着冷汗,冻僵的掌心勒出了两个大红印,极其对称。母亲跟弟弟在后边走着,见我停下来休息了,弟弟跑了上来帮我拎了其中最重的一个,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消失在转角,到了百米外的一棵树下。
那棵光秃秃的树上还立着几片枯黄色的叶子,老态龙钟的树干上多了许多窟窿,黑色紧密不规则地排列着。十一岁的弟弟跟它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它更加可怜笨重了。
我和弟弟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心里充满了对母亲回家的喜悦,好几年没有见到母亲了,她白头发多了许多,皱纹也在眼角蔓延开好远,黑眼圈很重,眼珠也陷进眼里很深的地方。
那个抛弃我们的男人已也好几年没有消息了,不知道在他乡是死是活,或是逍遥自在醉生梦死。
我对他的诅咒越来越恶毒,我内心强烈的憎恨也越加明显。没有哪种伤害比抛弃妻子更加罪恶,而那个人偏偏是他,接受诅咒他理所应当。
回到家里的时候,奶奶在门口迎接我们。她年老的身体和刚才见到了那棵树一样,我心里不禁泛出了一阵心酸。她像是一位孤寡的老母亲,等待着远方的子女回家。孤独地坐在家门口那张木凳子上,可是回来的却不是她的儿子和女儿。
母亲回来那天,是全家这些年最开心的一天。她给我们买了新衣服,每人一件羽绒服,厚厚的很保暖。
回到家,就迫不及待打开一个笨重的行李包,母亲把衣服都拿出来放在床上,我和弟弟站在一旁满脸期待和欣喜。我的那件是一件比较长的米黄色的羽绒外套,颜色是我喜欢的,而整件衣服让我本身就瘦弱的个子穿起来比较臃肿,但我最喜欢腰间的那个金色的腰带配饰。
本来家里就拮据,我也知道母亲不舍得花钱买超过一百块的衣服,眼前的羽绒服里面也不是鸭绒,而是一般禽类的白色的毛,或者是絮状的棉花。但这件衣服足够让我熬过整个冬天,甚至以后的冬天。
直到现在,那件衣服我还留着,穿到后来高中毕业后,就再没有穿过了。一直都放在家里的柜子里,舍不得扔,有好几次都被收拾屋子的母亲准备用剪刀剪成布状当桌布用,被我看见后阻止,一遍一遍跟她说那件衣服我将来给我的女儿穿,我可没钱给她买新衣服。母亲就在一旁佝偻着背笑,她说你怎么知道会生女儿,万一是儿子呢?
我说,那还不简单,我就直接给儿媳妇,告诉她这是从她姥姥辈传下来的我们家唯一的传家宝,传女不传男。
母亲笑得直不起腰。从此以后那件衣服就再也没被母亲动过,我也从不嫌弃它土得掉渣。
只因那是天寒地冻的那些年里唯一温存至今的纪念。
听说母亲回来了,家里时不时地就有邻居过来串门。他们坐在火炉旁,大声地聊起家常,说有一个妇女都已经是三个女儿的母亲了,总想要一个儿子,今年都四十岁了还怀上了,还有一家今年挣了大钱回到家都是开着崭新的小轿车回来的......
家常是聊不完的,但人总会渴,嗓子会干涩,母亲一杯接着一杯地给那些所谓的邻居们倒牛奶,那是奶奶安排我和弟弟从很远的地方徒步背回来的,说是要过年了,得提早买好等母亲回来了一起喝,那个镇上的那户人家养牛都出名了,产的奶也是可口鲜美。可是买回来我们还没尝一口,看着邻居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牛奶,我和弟弟只能坐在角落往喉咙里咽唾沫,嘴里一阵发酸。给邻居倒完后就所剩无几了,剩下一杯母亲给我和弟弟一人一半,我执意不喝,我说,我不喜欢喝牛奶,母亲自己喝吧。
后来母亲还是没喝,倒进了弟弟的杯子里,让我一阵酸楚。我比弟弟大那么多岁,我该让着他,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等到那群人走了之后,屋子里一片狼藉,瓜子壳满地都是,桌子上,沙发上,就连沙发底下都是壳。沙发上的坐垫也是东歪西倒的,快掉在地上。
看着眼前的狼藉,我的头似乎开始发胀了,它们让我抓狂,打扫起来很费劲。我一度对那些人是没有好感的,不知道在背地里说了我家多少闲话,总之,我连表面上的佯装微笑一下都不愿意,我一直铁板着脸,像极了一个独身的怨妇。
应该说,我对那些人嫉恶如仇,不是因为我不是一个宽容厚爱的人,我自诩我敢爱敢恨,不愿意迁就,更加反感委曲求全的样子。
除夕那天,我们早早起床,开始做浆糊。我只是在一旁看着奶奶和母亲忙碌的样子,是学不到什么技巧的。
锅里的水烧开后,母亲就徒手抓起了两把淀粉往水中洒去,小火不间断。然后用锅铲不停地搅拌,直到淀粉完全融入到开水中,两分钟过后锅里就开始咕噜咕噜冒出小泡,跟邋遢的小孩儿鼻子里时常冒出的鼻涕泡很像,不过这个是带着一股粘稠的纯白色的液体,而小孩儿的鼻涕是带着青色和透明恶心人的那种。
做浆糊的工序其实很简单,也很迅速。大概四五分钟过后,浆糊就已经成形了,粘稠感跟市面上卖的那种瓶装的胶水差不多,颜色也白些。
趁着浆糊在空气中还没干掉,我和弟弟赶紧铺开前几天在集市上买的金边对联,十块钱一对的对联能两年都保持不掉色,卖对联的青年男子对旁边的顾客说的,我们都信以为真。后来一群人围着都要买他家的对联,说是不掉色管两三年都没有问题,我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钻出来,把买好的对联小心地护在怀里,担心被挤皱了。
人生中第一次贴对联,我认为这是一件庄严而神圣的事情,我的内心充满了无比真挚的情怀。红色的纸上写着两排銮金色闪闪发光的字,流畅的笔画描述着行云流水的韵味,仿佛真的能看见山水,以及一年的好光景。我赞叹那些写着一手好字的人。
贴好了春联,接着就是贴门神了。秦叔宝和尉迟恭的画像还是老样子,两只手都拿着兵器,像是在驱赶什么妖魔鬼怪,很传统的画像,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粗糙了。门神比不上对联,可以有很多形式很多字体,各式各样的花边和不重复的文字。但唯一相同的,就是那一层不变的红色元素。
一年的最后一个早晨就在忙碌中过去,我照例去客厅把家里的那台老旧的VCD机擦掉一层灰,然后钻到弟弟的柜子下边去找到那张刻录着几十首新年歌曲的CD碟子,熟练地往VCD的的圆形卡槽里平稳地放进去。
整个屋子响起了卓依婷的新年主打歌曲,她那甜甜是嗓音陪伴了我们好几个春节,每一首歌都印象深刻,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歌词。还记得最后一首歌是她的《小城故事》。
歌曲的开头这样唱着: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看似一幅画,
听像一首歌。
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
......
声线舒缓,倒真像是小城里的一池水,小船轻轻地漂浮在水面上,船上的人带着斗笠撑着长杆,游客站在船头望着小城四周的风景。跟这首歌的MV一样,流水与小船,歌声与欢愉,新的故事将在这个小城里聚散离合,人也终究会散去,歌声在水面上飘荡着,涟漪轻微卷起岁月的低潮。
在那个聚少离多的时代,已经习惯了以一种冷漠的态度去面对生命中的离合,我喜我悲,都无关痛痒。这就是成长带给我的最多的体味,我曾用它来度过很多相似的场合,短暂的热闹和长久的安稳都不是我想要的。
然而大风大浪似乎又过于残忍。
好在我还拥有长久的短暂的爱在每年的年头与年尾。
到了下午五六点,按理是到了吃年夜饭的时间了。但是也不是每一户人家都那么准时,他们的猪头熬好了之后就抬上供桌,把煮熟的猪尾巴切下来横卡在猪的嘴里。猪尾巴往往是最鲜嫩美味的,很多人都争着吃。
拜完了祖宗,就开始在院子里放鞭炮庆祝,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像是在告诉人们他们家的年夜饭已经做好了,猪头也熬煮好了。随后一家之主就开始站在院子中央大声喊邻居们去吃猪头肉,心胸开阔的居民就会挨家挨户去喊。他们喜欢用刀把猪头肉切成一片一片的不规则形状,直接用手抓着吃,这样吃起来就会异常地香,油而不腻,带着卤肉的香味。
而我们家是照例没有一整个煮熟的猪头,猪肉很贵。落魄的那几年都是左邻右舍呼唤着我们一大家子去一起吃肉,但是羞涩的我和弟弟就算很馋,也没有去享受那美味。
母亲就安慰我们说,等以后我们家有钱了,就去买一整头猪回家过年,我们也要在院子里大摇大摆地吃猪头肉,也要放很高很吵很好看的鞭炮。
听到鞭炮升到空中发出一声爆响后残渣落在我家的房顶上,像是下冰雹一样响亮。我假装没听见,就当是耳朵里进了沙子。
我们家的年夜饭也做好了,火炉上煮着一大锅萝卜和白菜,排骨很少,孤零零的几块,已经很奢侈了。还有母亲最拿手的爆炒腊肉,放着葱花芹菜,各种调味料,有时候会冷不防吃到几颗花椒,然后嘴麻好久,喝一杯水也不管用,只得伸出舌头大口呼气。四个人的年夜饭吃着吃着就流出了泪,不是我的,也不是弟弟的,是母亲的,还有奶奶的。
我努力克制住心里的悲伤,往嘴里大口地送饭,吃着红透了的油炸干辣椒,不觉得辣。
我想起四五岁一家人还是一家人的时候,除夕夜的年夜饭格外的香,火炉燃得很旺,父亲给我和弟弟买了好多红色气球,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等待着锅里的排骨火锅翻滚之后开吃。那时候我和弟弟看到气球就忘了吃饭,在沙发上坐着不停地吹气球,可就是吹不大,气球嘴周围都是我那茂盛的口水。我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夹着气球嘴,使劲吹,结果气球从手指缝中滑落,掉在了煮着排骨的锅里,我下意识准备徒手伸进沸腾的火锅里拿出气球来,还好父亲眼疾手快,用筷子一夹就出来了,不过已经满是油渍,不能再吹大了。会心疼那个气球很久。
现今的春节要过得清净得多,四五岁的小孩都已经长大了,有人已经不属于生活了。没有了红的黄的气球,也没有了冒着热气的排骨火锅。
我很快就吃饱了,匆匆地喝了几口汤,白菜的残渣还在牙缝里卡着,鲜红色的辣椒也在牙龈上匍匐着一动不动。我懒得去掏下来,也不怕人笑话,喝一口水就自然会掉下来了。
夜晚时分,就很热闹了。烟火漫天,鞭炮也响到云霄之上,只有我们家最安宁,没有鞭炮也没有烟花,只有一台用了七八年的电视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桌子上放着一盘瓜子,还是满满的一碟放在那里。
作为未成年孩子的我们早已经在院子里看着一场一场的烟花轮次盛开,会有两三个邻居家的孩子拿着一把几毛钱一支的烟花棒跑到我家,趴在我家窗户上问母亲堇子姐姐和弟弟去哪了,叫他们一起出来放烟花啊!
那是比我小两岁的男孩和他的姐姐,年龄上也是我的姐姐,比我稍年长,我们都是小时候在一起疯闹的玩伴。
远远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我和弟弟欣喜若狂地朝他们跑去,边跑边说,我们在这呢,快走,看今天晚上能放出什么花来!
他们热情地说,我们买了两把烟花棒,快来一起放,记得去拿一个打火机。
我急忙跑去家里一贯放打火机的地方,拿到手里就往院子里跑。
看到他们手里的烟花棒,我们高兴得不得了,即使我们都已经十五六岁了,还是那么贪玩。
烟花棒是半米长,点开之后就会闪着暖黄色的刺眼的烟花,很小的烟花,没有冲到天空的爆裂声,只会发出很稀疏的微小的水流一般的声音,清澈入耳,明黄色和紫红色交错闪着,不担心火花会溅到手上。我拿着一支在空中转圈,它划出美丽的弧度,一点都不比那些大型的烟花弱。
但是一支烟花的时间是很短的,一分钟不到就灭了,就像稍纵即逝的幸福一样,当我们完完全全放下所有去享受它的时候它就被黑暗带走了。我的内心如同受挫了一般感到乏力和失落,美得太短暂的东西只会徒增人内心最敏感的那部分,一发不可收拾。
而当春节的热闹过后,又不得不目送母亲带着行李回到遥远的工厂,只是带上的东西比回来的时候少,脚步却一步比一步沉重。
要离开的那天早上母亲起来得很早,我假装还在睡觉。弟弟倒是真的还在睡。早上五点多的时候正是被窝最暖和的时候,谁也不愿意早起。但是母亲已经煮好了一锅茶叶蛋,放在锅里用热气蒸着,保持温热。
一阵很轻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知道一定是母亲过来了。我喜欢把每一个人的脚步声分得很清,每一个人的脚步声都是与众不同的,母亲的也一样。
我把湿润的眼睛立马擦干,双眼紧闭着,假装熟睡,这样就能很轻易地骗过她。只感觉到母亲放了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在我和弟弟枕头边,然后为我们盖上了被子,关上了门转身离去。
等她出去后,我起身看了看她放的东西,原来是两个茶叶蛋,红黄色的外壳坚硬无比。我拿起来放在右心房的位置,它们不会掉下来,熟鸡蛋很烫,烫得手心发红,但和心里的温度却异常一致。我一遍遍祈祷,希望我爱的人足够坚强,健康与幸福,平安喜乐未来的岁月。
母亲是悄悄出门的,我还是能感知到她离开时小声的关门声,门把手插销碰撞着木门,来回晃荡一番。她迈出的步子是粗厚的,小心地踩在地上。我趴在窗沿上,扒开窗帘,露出一个狭小的缝恰巧能把母亲看清楚。
我看着母亲单薄的身影穿过院子,枯树和松枝,她离开时的背影,已经开始有些坨了,我的眼睛泛酸,泪如雨下。视野越来越迷糊,直到我看她不见,才从窗台上回过身来,躲在被窝里独自啜泣。
至少我是安静的,不打扰一场场错乱的别离。而我又是痛苦的,我总是搅和在这场无声的电影中,为着荧幕上的人哭红了双眼,我爱她们,也爱我自己。
等我真正从现实世界中醒过来,我才明白那些自认为的幸福,其实是留不住的,它们短暂和无辜,它们飘忽不定,但唯有一点我们清晰地知道,就是它们一定会离去。
所以,放下心中那座坚不可摧的城堡吧,它们会流动到世界的不确定的地方,会到埃及金字塔看日出,会到日内瓦湖畔去看日落,会到这个世界上虚无缥缈的地方去招募园丁和女佣。
开学,是我仅有的救赎。
去报道的那天,我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那将又是一个陌生的班级了,郁文的模样像是一道光影一样晃过我的脑海,刺痛每一根与之关联的中枢神经。我们都是极其冷淡的人,不肯放下孤傲来在对方面前妥协,和这青春一样偏执。
而另一个跳进了我的记忆,就是那个抽烟的非不良少年,陆屿尘。我不知为什么他会出现在我的希冀中,还是后活蹦乱跳误打误撞的出现,就当我见到他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情一样。我抿嘴一笑,他总让人哭笑不得。
重新分配了寝室和教室,我从原来的刷着白漆的教学楼二楼搬离了,连那棵芭蕉树也都很少见到了。
新的教室是在原来那栋教学楼的北侧,有着很窄的走廊,文科班都是在最顶层,跟理科班一楼的位置刚好相反。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就能很清晰地看见教学楼斜下方的荷塘,两个圆交叉着像一个数字8的形状,冬末春初,它还是处在沉睡的状态中。
从此,我的嘴里张口闭口说得最多的就是文科班这三个字。看见了以前的同学就会问我学的文科还是理科,在哪个班级之类的,每次见到她们就会微笑着一遍一遍地回答,我学的文,在最顶层楼上的高一(5)班。那时文科班一共十个,最好的班级只有一个,就是我所在的这个。
每天穿着校服的我们总喜欢站在走廊上像个诗人一样看着下面的一切动静,大部分看见的都是上课前胳膊下夹着书去上课的老师,还有下课后一群男生或者女生结伴去厕所,有说有笑,但是不知道在笑什么,还有比生活更好笑的事情吗。
以前的教室现如今空空如也,有人在桌子上写着自己的名字,用白色的修正带歪歪曲曲地写着,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堆浆糊,让人眼睛想逃离。我走到以前和郁文坐过的位置上,转着看了一圈,什么字迹也没有,看来后来这里的主人还是比较爱惜这张桌子啊。
但是我眼睛流离一转,看到那面白墙上那些引人深思的沟壑,我记得我曾在上面写过一句话:我总有一天要走出那座秘密的花园。
然后在句子的后面画了一个傻傻的笑脸,三笔构成,两个拱在上边的眼睛和一个拱在下边的嘴,嘴角的位置拖得很长。
没想到那句话还在上面,字迹变得迷糊,带着一层浅黄色的灰。我走过去用大拇指的指甲轻轻地刮掉了,墙皮很松,我轻易就刮掉了,指甲上沾染上了一层白色的墙灰。
这下再也看不清了,我的秘密花园消失了。
我从容地走出这间老教室,对着那棵芭蕉树看了许久,它在风中不停地煽动着叶子,反着绿油油的光,从来没有看见过芭蕉成熟。
没有挥手再见,没有过多冗余的情感拖延我离开的步伐,这短短一场想相遇也不过如此罢。
走廊上谈天说地的人已经走光了,空荡荡的样子比现在的我还可怜。也许下一届开学,就有一群不同的人站在这里做着相似的事情,只希望他们千万珍惜。
我也得说再见了,有些人的名字只能在往后的一段无聊的时光里出现吧,再谋面也无再多言语。
又一次看到陆屿尘。那天,我一个人坐在拥挤的人堆里吃夜宵,由于下午没吃饭,肚子咕咕叫不停。
我端着刚从窗口打来的炒面,刚好从他身旁经过,他看见我了,但我没有注意到他。等我找到座位后,他突然站在我对面,双手支撑在油腻的桌子边缘,我顿觉有一双眼睛正盯看着我。抬头的一瞬间,就闻到了他身上独有的淡淡的烟味,比食堂的油烟味好闻一些。
他先开口说,你怎么一个人啊,不孤单吗?
听到孤单两个字,我忽然觉得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比吃饭更平常的事情了。我的内心一阵平淡。
我笑着对他说,孤单什么,这么多人陪着我。随后我就轻微扬起头扫了一遍四周那些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夜宵的人,他们大多也跟我一样下午没吃饭吧。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原本笑着的脸变得严肃了,对我说,你现在在哪个班?
我说,高一文科(5)班,怎么了?
他有些吃惊,问我,你也学文科?
我说对啊,喜欢。
他说,喜欢就好,以后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他过于自信了,不知道我的文科成绩也是名列前茅,我只得谦逊地说,好。
我催促他吃完了就快点走,别在这里碍事,食堂座位很稀缺的。
他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他走的时候,拍一下我低头吃面的头,差点把我往饭盆里送去。
他说,你以后吃饭跟我一起吧,正好我也是一个人。
我准备说不用了,但话还在嘴里被一嘴的面堵住,我想拼命地咀嚼往胃里吞咽掉之后再拒绝他。
然而他并没有留给我拒绝的余地,直接把他的饭卡放在了桌子上,说,以后我的饭卡就放你这里,吃饭的时候我来叫你。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嘴里包住的面还没完全吞下去。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怕我反悔,就走得很快。我一直看着他走到另一个餐桌那里,跟那桌的几个男生说了一句什么话之后他们就不约而同地起身和他一起离开,手里拿着银色的餐盘,吃得不算干净。
陆屿尘走到门口的时候还不忘我这边看一眼,我瞪大眼睛盯着他们一行人。像是做贼心虚一样,千钧一发之际就低下头来往嘴里大口塞面。
和他一起吃饭的人有三五个,为什么还要骗我说他也是一个人吃饭啊,我在心里骂他。
转而我拿起他的饭卡,往校服兜里塞。
他总是能把所有他想要发生的事情安排好,自信的他和他抽起烟来有点不同。抽烟的他是陈浩南的模样,自信的他是陆屿尘的模样,贫嘴耍无赖的他是小六的模样。
他是一道阳光,轻易住进别人心里,温暖也不动声色。而恰好我是一个容易被温暖的人,如同冬日的草木一样渴望阳光,洒在身上很快就忘了疼。
但我在心里极力暗示自己,我跟那些庸俗的女生不一样,我不能被他迷倒,我需要来自冰川的寒冷来冷冻我的理性。我不能再轻易流露出自己的情感,不管是出于友情还是爱情。
但是对于郁文和陆屿尘,我不知是出于友情,还是爱情。时间太短了,我迷失了自己,这不像是我的风格。自从两年前受伤的我笑着从那段回忆里走出来,我就告诫自己不能再轻易喜欢一个人了。我小心翼翼的欢喜也不会再跟别人提起。
以前班级和我一起过来的人没有几个,掐指一数还不到十个人。关系不怎么样,我们也没有什么共同的交流,我不善于主动找话题碍着面子去跟别人说天文地理,我甚至讨厌这样不懂装懂的一切。
到这个新的班级之后,除了男生零零星星能数出来十五个外,其他的都是女生。我是没有什么朋友的,疏于交际的我不善于交朋友。
直到那天有一个长相清秀的女生跟我打招呼问好,她一言一行都很得体,有一股大家闺秀的气息。我对她没有反感,反而是被她身上的这种气息吸引了,我甚至是羡慕她有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和甜美的声音,笑起来像是一朵向日葵,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坯子。
她是班上最好看的女生,其他的人跟她比起来都黯然失色,也包括我。
我原本以为那些长相好看的女生是那种高傲,不可一世的性格,于是我离她们十米开外,几乎没有交流。直到我遇到了她,我才知道这是一种偏见。
第一次说话的时候,是我们一起下课后值日,她因为时间问题被临时安排到了我们这组。
我在整理讲台上灰扑扑的毛巾的时,她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听到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对我说:
你好,你就是学习委员宁堇子吧,我是从原高一(9)班来的林忧。
是的,我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老师钦点的大臣,尽管我不喜欢当这些名义上的班干部,我不喜欢天天去老师的办公室恭恭敬敬的样子。当老师没征求我同意就已经在登记册上写上了我的名字,最后礼貌性地通知我一下。哪里是礼貌,这明明就是欺压,于是我选择反抗,但是这个新的班主任总是说我长得跟他的女儿很像,执意让我干这个职位。我承认我的成绩是足够当这个学习委员,但我的经验让我畏惧这个凛然的名词。
对于眼前这个奇妙的女子林忧,我对她会心地笑,没有任何杂质的笑,因为她的声音让我听起来很舒服。
我回答她,是啊,我叫宁堇子,你以后可以叫我堇子。对了,你很厉害啊,从普通班进来的!
她以前的班级原来是一个普通班,听到她说到高一(9)班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她这样得天独厚的容貌没想到还发奋考到高一年级最好的文科班,我对她刮目相看了。
听到我的夸奖,她腼腆地笑了一下,跟我说,你也很优秀,考了文科第一。
其实我这次只是运气好,误打误撞就考了第一,自从选择了文科,我就开始上课很认真地听,地理也捋清楚了,语文和英语一向都很好,数学保持中上的水平,其他的就顺水推舟了。
我一直觉得这只不过是我的运气好而已,而且在这个文科班竞争力也没有理科班大。
正当我们在一起互相夸赞对方的时候,我忽然感觉气氛不太对,旁边一起值日的女生们一阵唏嘘,崇拜地说着,哇,那人好帅啊,好像是高二的学长陆屿尘吧。
听到陆屿尘三个字,我的心就警惕了一下,往那群女生的目光看去,看到陆屿尘正站在门口来回踱步。林忧看到我往门口那里瞅了一眼,也跟着看过去,停顿了好久。
他应该是看见我在打扫卫生所以没有叫我,在外面等着。
我跟她说我出去一下,然后就放下正在叠着的毛巾,朝着门口大步走去。
陆屿尘的教室离我这里就隔着一堵墙,高二文科班在左边,我们高一的在右边,但是从左边到右边,还得下五层楼,然后穿过一排棕榈树,从一楼再爬到五楼。
谁让他把饭卡扔在我这儿,非我跟我一起吃饭。这点体力上的累,对一个男生来说也不算什么。我这样抚平我内心对他的怜悯,和我的罪恶感,我之前还在他面前万般嫌弃他。
看见我向他走去,他对我说,你先去打扫教室吧,我在门口等你。
然后他习惯性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说,好,那你就在这等着吧!
说完,就转身准备进教室,忽然他拉住我的胳膊说,去把你最害怕的地理卷子拿给我看看,帮你分析一下。我可是一个学霸。
听到他的自我吹嘘,我想着我这次也算是考了86分,比起以前还算是进步了,就不服气地跑去抽屉里翻找,在他面前炫耀一番,让他自觉地放下他心里对我的鄙视。
没想到看到我分数的那一刻,他不露声色地说,你就考这么点分啊,然后更加鄙夷地看着我。
我没打算再理他,对于损我这件事,他一直都很活跃,我已经司空见惯了不足为奇。转身走进教室,去不耐烦地值日。
回到教室,我看到那些女生的目光有点不对劲,她们仇恨一样看着我,好像是我扫她们雅兴一样。除了林忧,其他人都是一样的眼神,充满了嫉妒与不甘,她们一定误以为陆屿尘是我男朋友。
这些仇恨都是可恶的陆屿尘给我带来的,喜欢他的女生到处都是,他的名字已经成了女生们闲聊次数最多的了。这些女生看到我跟他一起,一定说了我不少闲话。
我大可不必理会,因为我并不会被外界的闲言碎语影响我的脾性,在我没有真正爆发之前,我还能容忍她们凶狠的目光,能杀死人的那种。
林忧已经收拾好了讲台,非常干净,一点彩色粉笔的灰都看不见。她一定是一个善良的女孩,我在心里想。
打扫完教室之后,我就拽着小六去最近的一个食堂了。他手里还拿着我刚才给他的卷子,专心致志地看着。
我问他,看够了没啊?
他说,你别闹,你的地理老师给你多加了6分,你实际得分是80......
怎么可能!
真的,你看这道选择题,还有这道简答题,是不是加错了?
我手里拽着卷子仔细分析起来,果真如他说的那样,粗心的地理老师真的多加了六分。
我忽然觉得空气凝固在了耳间,我低下头,面对这样突发其来的尴尬让我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倒是反过来安慰我说,不会的问我吧,我都会,一定会把你教会的,你就安安心心做我的第一任开门弟子吧!
我没好气地怒斥他,你嘚瑟什么呀,我这次是......是失误嘛!下次会考好的。
然后我就自顾自地往前走,不自觉地就已经距离他四五米远了。他折起了我的卷子,在后面小跑着赶上了我的步伐。
吃饭的时候,我点了两个蔬菜,一个是土豆丝,一个是炒白菜。食堂的蔬菜看起来总是没有光泽,味道也是咸淡不均,米饭黏糊糊的像是煮成了粥一样,但每次都点蔬菜已经成了我的习惯了,我已经适应了半年来这样的饭菜。
当陆屿尘端着他的餐盘坐在我对面的时候,看到我餐盘里清淡的饭菜,惊讶地问我,你一天就吃这个啊?怪不得地理学不好。
我平静地回答他,对啊,我喜欢吃蔬菜,不喜欢学地理,怎么了?不可以吗?
对于这种一看就没有吃过什么苦的人来说,这种菜在他们眼里就跟猪食一样,平时连看都不愿看一眼,直接到窗口照着最贵的菜点。
他什么都没说,直接往我餐盘里夹过来他刚打的肉菜,黄油油的,炒熟后蛋白质和油脂的香味扑进我的鼻子,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闻到过这么香的菜了。他大块大块地往我碗里夹,筷子来回在我眼前晃,我从惊愕中恍惚了一下,他在干嘛?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说,快吃吧,堇子同学,我一个人吃不下那么多肉,你多吃点长个子,你要是还是这样长不高的话,你就不可爱了!
我反驳他说,陆屿尘,你今天是发什么神经,居然对我这么好?
他不正经地说,我哪天对你不好了?
我说,每天都在我眼前晃悠,就是在精神和身心上虐待我。
他无奈地说,宁堇子,你真是一个白眼狼!
我说,陆屿尘,你真是一个冤家,是我路窄了,才会碰到你!
说完便埋头吃饭,不再理他。
他对损他的话一直都不以为然,反而开心地吃着饭,大口地往嘴里送,还时不时地趁我不注意从我盘里夹走长相不好的蔬菜。
眼前的陆屿尘,跟那个靠在墙上抽烟的不良少年完全不是一个人了,我好像是遇到了两个人,一个冷漠,一个热情。
现在的他看上去像是冰岛上的雪融化了一些,常给人意外的温暖,而那个会抽烟的少年,也没在我面前抽过烟了,因为我在他面前说过讨厌抽烟的男生。
但总还能闻到他那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就像独一无二的冷淡的青春,时刻充满了呛人心脾的朦胧的烟雾。
分科后也不知道郁文现在过得怎么样,跟杨韵桦又在一个班级一定让他高兴坏了。至少他还可以天天看到他的杨妹妹,说几句话调侃一下,每天按时出现在她面前,杨韵桦会在英语课上替他解围。
而我,像是一个封闭着的漂流瓶,心里面除了一张卷着的写满心事的纸,空空如也,在大海里面飘忽不定,又沉不进海底,一直在海面上的风浪里漂流,被氯化钠一天天毫不间断地腐蚀,慢慢变薄。
我现在的同桌是一个满脸长满青春痘的男生,上课睡觉会占一大半的桌子,还会发出细碎的令人讨厌的鼾声,从他嘴角流出来的梦口水散发出一阵令人作呕的津味,我时常捂着嘴,一言不发。
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一个干净的男同桌,全身上下都是青春昂扬的气息,刺眼的白衬衣很好闻,让人不自禁地贪婪有他的那片空气。阳光让他的脸透着白皙和温润,侧脸是一股荷尔蒙倾泻而下的温柔和暴戾,难以像抵抗风雨一样抵抗那美得如白帆一样的航线。
我曾在他的海面上哼着小曲儿,随着夜幕降低嗓音,最后在黎明时分靠岸停泊。只有月光能听见我的独白,我也只在他沉睡的时候说话。
而那海面似乎已经平静了,我耀武扬威的青春开始逐渐沉寂,喑哑暗淡下来。
我在,等待一场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