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冬末春初的夜与日出的狂欢
深秋的寒意向我袭来,海边开始吹起飒爽的北风。北方的风还是跟多年前一样地凛冽,让人忍不住在心里骂上一千句不入耳的脏话。但我还是忍住了,皱纹让我明白,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冲动的小丫头,我成熟得掉了一层皮,那是年老独有的伪善。
我坐在长椅上又点起了一支烟来,用干瘪的嘴唇吮吸着两个指缝间的香烟,像极了一个独居在偏远角落的流浪汉。风煽动着轻薄的衣角,拍打在抬起的胳膊上,似在催促我快些抽完这支烟。
姜岩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像是在读一篇很长的文章,而他也跟我一样,眼睛早已昏花,很多时候都看不清文章里的字和含义。我们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东西了,只得自己在心里慢慢琢磨,用参差不齐的牙咀嚼,从牙缝和牙龈的中间留出鲜血来,迅速沾染了整个口腔。
那股鲜血的味道还是跟很多年以前一样,有着跟破旧的校服味很相似的味道。
可是,那时,我们还都年少啊!
姜岩看到我老练地抽烟,一脸惊讶地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指的是这个陋习。
我说,好久以前了,我几乎快要忘记了。
他对我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但每只烟盒上都写着一句话:抽烟有害健康。
这是一个写着答案的问题,让人一时语塞。
真正的意图大概也只有烟草公司知道了。我还是几十年如一日地消费着他们提供的香烟,各种味道不同的烟,有薄荷味的,有清甜的,有醇香的。我的味觉在清香和浓香之间转换,舌尖却填满了故事。但我还是喜欢那种最原始的带着清香的香烟,打开烟盒就能闻到,一股让人心碎的气息马上贯穿人的整个心脾。
打开烟盒的一瞬间,眼睛就被吸引了。
吸烟有害健康,烟盒上的这句话熟视无睹,往往忽略不计。它是这个平凡的国度的人说的最明显的假话,让人嗔笑,让人永远也不当回事。
我们沉默了一阵。
我打破沉默问姜岩,知道我为什么要吸烟吗?
他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我,说,为什么?
因为痛苦。我回答他。
你的痛苦是什么?他问我。
我说,爱而不得,算是吗?
当然算。他简短地回复,而后陷入沉思。
因那繁杂而疼痛的时光,我错落了太多,青春尚好的年纪里备受折磨的煎熬和一群成长中的人。
自私,堕落,麻木,悔恨......所谓生活的一部分已经让人觉得这个世界上不再有什么可以让生命开花结果的事情了。没有战火的硝烟里不会再生长玫瑰,那些花有着很好听的名和不一样的花语,最后都在火焰里变作灰烬。
那些生命中的扬尘和灰烬,一个奔驰在天上,一个沉睡在地里,为我自认为单调和浮夸的岁月蒙上了一层很薄的灰,以至于我时常看不清我要去的远方,那究竟是一个多么阴冷的地方啊。
我转过头去对着姜岩认真地说,你还记得我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吗?
他笑着说,当然记得。
我欣慰地一笑,然后回过头来陷入沉思。我用平静的面容继续回忆起那段贯穿整个青春的纷扰往事。
那时候,幸好有那么多人陪我一起经历悲欢离合,一起看风看雨,一起去远处的山顶上看闪电从我们的头顶上划过,呲溜一声就延伸到山崖的对面去了。
那段惊险的时光如今想起来还是让人心惊胆颤,我顿觉老天爷对我真好,让我活了足足九十年之久,而它又对我很坏,让让无时无刻不想起曾经的岁月,一把能把人刺透的滴血的刀子。
刚和姜岩认识的时候,不是那次我红肿着眼睛进教室他低头笑我滑稽的时候,而是在我们大家都刚分到这个教室的第一天。
那时候大家都互不认识,我本就是一个独来独往的冷漠女孩。除了对郁文有着强烈的热情之外我几乎对其他的人一脸嫌弃的样子,我不太愿意跟他们说话,交谈。所以也是除了郁文之外的人之外再没有一个能和我说说话的人了。
我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趴在将近一米高的围墙上往荷花池里的一潭死水望去,由于我的身高不高,踮起脚尖的姿势让我看起来很吃力的样子。我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一脸渴望的样子。
我只是想看看那所谓春天万物复苏的迹象有没有一点能让我发现的,结果还是枉然。最后我垂头丧气地脖子缩了回来,双手搭在比我肩膀还高的围墙上,纵使深灰色水泥修缮的墙面已经被之前的人蹭得光滑得反光了,由于我的胳膊上肉很少,骨头很细,搭在上边让我的手膈得疼。
姜岩就在一旁把我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然后脸上还发出我理解为嘲笑的意味。其实,那是一种被逗笑的意味,被我一系列小不点的举动,让他还以为我是一个刚小学毕业的小屁孩,怎么会出现在在高中的教室呢!
他当时问我,同学,你是跳级的吗?你多大了?
听到有一个男生的声音从我的右边耳朵里传来,我没有在意,以为只是跟别人搭讪。
等到他又叫了我一遍,同学,同学!
我的手还放围墙上,忽然感觉到他是在叫我,因为那时候走廊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把手放下了转过身去用一种极其惊愕的眼神看着他。
我回答他,你在叫我吗?
然后还是不敢相信一样往四周环顾了一眼,最后才确定真的是在叫我。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是跳级的吗?
可能是出于礼貌,他把之前那句问我多大了的话憋进了嘴里,没有说出来。其实之前我都听见了,我的耳朵比较灵敏。
我看了他一眼,蔑视的目光让他立即往后退了三步。
我说,我看起来像是一个十岁的小孩么?
他马上摇摇头,说,不是啊,你看起来小巧可爱。
他的语气变得小声了,我看来了他被我刚才的眼神吓住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表现出我温柔的一面,笑着对他说了一句:你也一样哦!
他摸了一下后脑勺,嘴边不适应地扬起微小的弧度,他明显对我说的话不知所措。因为他是一个高大的壮实的男生,走路带着点笨重,像他这样的人我怎么会神经错乱地对他说他也一样呢。
他打死也没有想到。在一旁傻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对我说,还是你最可爱!
这个人忽然让我想到了寺庙里看破红尘的小沙弥突然看到一个女性时候的惊讶。但我不是一个漂亮的女性,个子看起来不高,脸比较圆润罢了,五官算不上精致,看上去不会让人讨厌。
忽然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以前没有见到过?
以前没有见到过?我严重怀疑是我从他第一排的位置走过去的时候他直接忽略掉了我的身高吧,说不定他以为是别人的一个影子从他面前晃过,从来没有想到过是我,因此说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确实在分班之前没有见过,他应该又是哪个不知名的普通班里的一匹黑马飞奔进来的吧,和林忧一样,但林忧是一只漂亮的马儿,像一匹照夜玉狮子,通体上下一身雪白,没有杂色,黑马中的绝色。而他,倒像是一匹汗血,雄厚热烈的外表。
我向他介绍说,你好呀,我叫宁堇子。
出于礼貌,我也顺带问了一下他的名字。
他说他叫姜岩,姜子牙的姜,岩石的岩。
真是干练简单的名字。
他说,现在我们都知道彼此名字了,我会记住你的,小不点!
为什么叫我小不点?我问他。
他说,因为你小巧可爱啊,不是说过了吗!怎么,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摇摇头。他耐心地问我,难道以前没有人夸过你这样吗?
我顿了顿,回答他,有一个。
那个人当然就是陆屿尘那个大冤家了。
他说,那不就对了,所以小不点这个名很适合你呀!
为什么不叫我小精灵小美女什么的?我理直气壮地问他,心里却有些发虚。这样似乎太不把他当外人了。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和他没有那么见外,他很会聊天,我也很配合。
他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说,我叫你小美女,你敢答应吗?哈哈哈哈哈。
哎!我立马就应了一声。
他对我没有办法了,向我求饶,说,小美女,是我失算了,还是你最厉害,告辞!
兄台,留步!不要着急走,你既然这么勉强,那我就勉强接受你叫我小不点这个又丑又难听的名字吧,怎么样?没有人比我更大度了。
他投来诧异的目光,说,遵命,小不点美少女大人!
话不多说,告辞,有奏折要处理嘞。我开玩笑说。
我接着说,好了,我先进教室了,你在这里多看一会吧,楼对面的树开始发芽了。
他朝着我说的地方看去,果然,那些并排着整齐的树顶上开始冒出一些青绿色的芽,很浅,太远了看不清。
那时候春天就要来了。
春天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而我却在这个美丽的季节里迷失了自己,我失去了青春第一份沉重的念想。
如今它是一个伤春。
自从姜岩和我打招呼那天起,我只要每次从他座位前经过,他都会停下手中紧握的笔,抬起头来看我,并对我傻笑,一个微胖的的脸上挤出来的傻笑。为了不让他尴尬,我也回了他一个同样很傻的笑,挤得脸蛋僵硬。
他说,小不点,现在只要你一经过我的座位前面,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你,因为你的脚步声很有特色。
我问他,什么特色啊?
他说,你走起路来总是带着一点拖沓,脚离地很近,鞋跟踩下去很轻,像踩在一片叶子上。
我被他文绉绉的话逗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是不一样的,我们可以闭着眼睛就猜到向我们走来和离去的人是谁,其实,那些脚步声在我们听过一次之后就可以记得很清楚。
耳朵真是一个好东西啊,是上帝创造出来的又一个完美的礼物,人们用它来听自己想听到的的声音,并挖掘它们的特点,存进大脑里需要的时候就会提醒我们那是谁的脚步声,那是谁在说话,谁在哭笑。
姜岩是唯一一个听我脚步声就会抬头看我的人,他的直觉总是很准,从没让他失望过。
在我几度因为郁文和杨韵桦的事伤心欲绝的时候,姜岩几乎像是一场及时雨一样为我排忧解难。
自从那天我在宿舍痛哭之后,他就猜到了我心情不好,所以当我回教室的时候他在一旁偷偷地笑我,他笑我不够坚强。但我却把它误以为是对我的嘲笑了,对他没有使过好眼色。
第二天中午,林忧准备回家的时候,陆屿尘还在教室外面等我一起去吃饭。我和林忧照例路过姜岩位置的时候,他突然叫住了我们。
他先对林忧打了一下招呼,对于林忧,他还是久闻其名的,光是在我这里就听了不下十次。然后一下子就撇过头对我说,小不点,想出学校去玩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以为他在开玩笑,我们这样十足的住校生怎么有出去玩的机会。不存在的。
我说,小岩,别开玩笑了。
我的声音还是略显低沉,还没有从昨天的悲伤中恢复过来。但在那一刻我竟然叫他小岩,一个个头比我高的大汉被我叫小岩,我确定开玩笑的不是我。因为在那一刻我被姜岩那比别人短了一截的校服吸引了,忍不住想到了一个小字。于是就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了一个小字,习惯性地把姜字去掉了。
这样显得我们很熟,没有一点儿见外。我们已经很熟了,他一直叫我小不点。
他说,我们下午逃课出去玩吧!你带上你的朋友,我陪你一起,你最近心情不好吧,我们一起出去透透气!
最后他又加了一句,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带你们去看看。
是因为春天来了吗?可这个还是荒芜的时节我们出去又能看见什么呢?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提议确实是诱惑到了我,我本就是一个渴望自由的人,生性不喜欢束缚,却硬生生地困在学校的牢笼里。
我点了点头,问他,怎么出去?
他的脸上闪现出一丝自豪感,他的胆子确实是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他示意我凑过去一点,他小声地说,怕有老师的头目听见了去告状。
我带着林忧凑了过去,离他很近,近得连他脸上的汗毛都能看见,当然还有粗大的毛孔。
像是已经密谋了很久一样,他脱口而出他的方案。他说,这样吧,咱们今天下午一起行动,小不点你去找班主任请假,至于理由嘛,我相信你能找到很多的理由的。
他坏笑一下,我大概猜到了他想说的是什么。
不就是让我装成每个月那几天的样子吗,去骗取班主任的同情给我签上假条,顺便在他面前表现出我痛不欲生的表情,发善心说让我选一个人陪我一起去,我当然会选择林忧啦。这样一举两得的想法也只有姜岩能想出来了吧。
我很林忧相视一笑,大家都秒懂。
结果那天下午班主任来上完课之后,准备回办公室。我就急忙趁着下课铃声响之后立马屁颠屁颠向他走过去,对他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和他一起出教室。
我跟班主任说我例假来了,肚子疼得很厉害,想去医院看看。说完后他尴尬地看着我,见到我因为那天哭过还没消肿的眼睛让他以为我痛哭了,还有我的嘴唇发白,面色凝重。
那可是我为了我的表演更加具有感染力,我在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使劲用力用牙齿咬住下嘴唇,足足咬到了下课,嘴唇因为血液不循环而一阵泛白。至于面色,相信我这两天不用伪装都是这个面色吧,双眼无神,没精打采,像是熬夜没睡好一样。
班主任深信不疑,果然还问了我需不需要找一个同学陪我去,我义不容辞地说了林忧的名字。他深吸了一口气没说什么,最后还是在假条上签了我们两个的名字。
下午上完课之后,我们一行人就在校门口汇合了。我当时忘了小岩是以什么理由出来校门和我们汇合的,男生请假一般都比较难请,班主任一向是一个重男轻女的传统老师,就算他自己也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性。
我,林忧,小岩,一行三人一起站在校门口,小岩背着一个很厚的书包,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问他也不说。而我和林忧也是两手空空。
小岩一直催促着我们两个赶快走,那个地方很远。我白了他一眼说,再等等,还有人没到呢!
他张大了嘴准备大喊我的名字表示他的吃惊,我赶在他前面说,我叫了一个我很好的朋友,他最近心情也不好,我想带他一起出来透透气。
林忧问我,是陆屿尘吗?
我说嗯。然后就看到她欣慰的一笑,说,那我们食堂三剑客今天就齐了!
小岩完全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他不解地问我们,谁?陆什么尘来着?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呢。
我一下子窜到他的耳朵下面,但是够不着他的耳孔,本准备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地和他说,吓他一跳,让他清清楚楚地记住这个名字。
我在离他几十厘米的位置大声地说,他叫陆屿尘,陆是大陆的陆,屿是岛屿的屿,尘是红尘的尘。
这下他倒是听清了,把我累得够呛,嗓子一下子干哑了。简直比例假来了还累。
他问我,是高二的万人迷大帅哥陆屿尘吗?
林忧见我这个惨状,替我回答了他的疑问。
他恍然大悟,用想不到的语气对着我说,行啊小不点,陆屿尘你都能勾搭上,本事真不小啊!
我没好气地对他说,小岩,我是病人,不想和你辩论,小心我病入膏肓乱打人,你知道的!
他马上闭嘴了,陪我和林忧一起等陆屿尘。
其实那天中午我和陆屿尘两个人一起去吃饭的时候就跟他说起了这个事,我问他去吗,他立即回答我说去,正好去放个假吧。
他心里这么多年的包袱,也该放下了好好歇歇了。我也是。
至于我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林忧和姜岩,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林忧似乎很喜欢和陆屿尘待在一起,而姜岩呢,是一个值得深交的好朋友,他和陆屿尘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的。
这样,陆屿尘也不会因为自己过于优秀而被班级里的人孤立起来了。
半个小时过后,陆屿尘从校门口跑了出来。他看起来很累,到我们面前第一时间就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然后跟小岩打招呼,一副看起来很友好的样子。可是他们连一次面都没有见过啊,我心里有一些纳闷。
陆屿尘对小岩说,你好,你叫姜岩是吧?早就听说高一文科班有一位叫姜岩的同学有着一手好文采,前几天获得过全国中学生作文比赛一等奖,为南桐七中增了不少光,还有不少媒体前来采访。
小岩象征性地笑了笑,说,过奖了,我没你说的那么厉害,只是比较幸运罢了。我哪里比得上你陆屿尘啊,你才是优秀的那个!
我和林忧已经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原来我们身边不仅站着以为大帅哥,还站着一位青年天才。但是我们对于他获奖这件事从没听他提起过。依稀记得在有一次班会课上,我睡着了,那天林母亲跟班主任请了假带她去认识一位商业上的朋友。
我睡得正欢的时候,突然就听到全班同学一起大声鼓掌,掌声像是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响了好久,只要不是地震来了,我是懒得睁开眼睛的。殊不知原来那是老师告知全班同学姜岩的这一大殊荣,而我恰巧因睡觉错过了分享这个令人喜悦的事情。
全校皆知,对于获奖的姜岩。而独独我和林忧落伍了。
不过,我关心的还是小岩有没有拿到奖金。
我对小岩说,有奖金吗?是多少?你怎么花的?
小岩一脸无奈地看着我说,小不点啊,你这样是心情不好的样子吗?
林忧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而陆屿尘看到了姜岩用手捏我的脸蛋时,他的脸上刚才欢快的表情突然变得冰冷了,有点生气似的看着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陆屿尘问小岩去哪里,小岩一脸神秘地走到前面带路,然后我们三个就跟在后面,看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我们一直走着,穿过几条热闹的大街之后,小岩带着我们往一条我不熟悉的狭窄的巷子里走进去,看起来很黑,毕竟那时候天也不早了,下午六点左右。春初的天还是黑得比较早,我们走进那个巷子的时候,就已经看不清路了。偶尔走到有人住的地方就会借着微弱的灯光大胆地走。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狗叫声让我心里一紧张,就大声地叫了一声,我最怕的就是狗,因为小时候有被狗咬过我经历。
我在后面气愤地骂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姜岩,本来心情就不好,再加上他带着我们三个人在这里瞎转悠,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带错了路。黑灯瞎火的,谁知道哪里会不会发生什么暴乱。
突然,陆屿尘从后面加快脚步走到了我的右边,一直跟着我的速度走。他掏出他手里的打火机来,轻快地按了下去,顿时我脚下的路就清晰可见了,只是这打火机的光让我的眼睛很花,只能看清远处的路,看不清陆屿尘的脸。
他突然拉住我的胳膊,说,堇子,拉着我走吧,天太黑了,小心摔倒。
我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他用力地拉着我的胳膊,还对我说让我拉住他的手。
我尴尬地对他说,喂,你这样拽着我的胳膊,我怎么拉你啊?
他突然意识到了拉着我的手,一下就甩开了。我慢悠悠地拉着他的手臂,一步一步向前移动。
林忧已经走到我们的前面去了,跟胆大的姜岩一起并排走着。我看见可恶的小岩一直往林忧那边靠近,而林忧一直往边上拉开距离,快碰到墙壁了。我真恨不得一脚朝姜岩踢上去,往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踢,让他栽倒在这个他所谓的熟悉的地方。
可是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也不是他的对手啊,他还得在前面带路呢。
走着走着,突然眼前出现了一片灯火,再前面就是一个正方形的亭子了,亭子的顶上有好几盏路灯悬挂在檐角,外面是一层玻璃,里面发出暖黄色的灯光,让眼睛很舒服。灯看起来像是经历了好久的风霜,边缘被风刮花了,越看越像一盏煤油灯,小时候我在家里看见过,爸爸拿着它在院子里和水泥砌围墙。
我们从一排整齐的石阶走上去,石阶很长,走了大概三分钟才到。陆屿尘拉着我的手臂一直往上爬,我在后面快断了气,一直大口大口地喘气,还不停地咒骂小岩带我们来这个破地方。但当我看见这个地方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对不起小岩了,不该骂他。这个地方挺好的。
我们四个人终于走到了亭子边,我和陆屿尘围着亭子转了一圈,借着亭顶上发出的光,除了看见每一根柱子上都像写着某某人到此一游的字迹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了。好看的,不是这个亭子,而是亭子对面的夜景。
像站在银河的这头,那头是众星汇聚在一起,中间是一片黑色,什么都没有,就更像是宇宙的银河的一部分。灯火也在我的眼中一山一闪眨巴着眼睛,从前一直以为只有人的眼睛和满天的星星会闪着不停,没想到万家灯火也会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此时头顶上的星星稀疏可见,却没有对面的灯光好看。
星星在这一次输给了灯火,灯火永远地住在了我的心里。
我们四个人在亭子里面发现了一个石桌,围着它坐了一圈。陆屿尘坐在我左边,林忧在右边,小岩挨着林忧坐在一起。
小岩从之前一直不让我们翻看的书包里拿出来了好多零食,有我最爱吃的爆米花,但却不是焦糖味的。还有几罐薯条,几袋小熊饼干。最后,让我们大家都瞠目结舌的是,他居然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听啤酒。是一听,我没有看错,一听是六个易拉罐装着的还没开包装。
我惊奇地问他,小岩,快告诉我你当上冠军的奖金是多少?
他开心地伸出了两个手指头,让我猜。我猜了两百,他说不对,继续猜。我说,两百五?
他生气了,说,宁堇子,你才是个二百五呢,你给我比一个两个手指头的二百五出来看看!
我一脸不屑地看着他,说,哼,这还不简单吗,简直就是侮辱我的智商。你看着啊......
紧接着,我就伸出右手伸出了食指和中指,用这两个指头指着他,说,喏,这就是二百五啦!
画面突然静止在带着点寒意的空气中,小岩对我的动作已经绝望了,他肯定在心里想我们到底是一个星球上的吗?
林忧在一旁笑得肚子疼,说,哎,堇子,我怎么没有想到这点呢,原来二百五是这样比出来的啊,哈哈哈哈!
陆屿尘一声不吭,高冷地双手环手抱着,看着我们这群无聊的人做一些他认为幼稚的事情。应该说陆屿尘是从月球上来的,他眼神里的寒意让人一下子就冻住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在想他到底有没有注意到我们。
之后陆屿尘在一旁嫌弃我们真无聊,好不容易请个假出来在这里猜东猜西,神经兮兮的样子。
林忧立即坐直了身体,对陆屿尘说,你说得对,我们得珍惜这次一起出来玩的机会。
我对着林忧狠狠地瞟了一眼,在心里说了一句,这么重色轻友的家伙!天哪,我都交了一些什么朋友......
林忧对我做鬼脸,漂亮的脸蛋即使做鬼脸也让人沉迷,她的笑让人有点猜不透。
我对陆屿尘大声呵斥,我说,哎,小六,你以后离我们家林忧远一点,你看你把她带坏成什么样了?
没想到陆屿尘不理我,出神地看着对面的夜景,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忘记了我说话。
我走到他面前,用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他问我想干什么,我轻浮地回答他,本小姐想摸摸你可爱的小脸蛋,哈哈。
他怔住了,疑惑地看着我,最后一年平静地对我说,你走开点啦,别挡在我面前影响我看风景。
然后他就一把把我推开了。我能感觉到他没有用力,只是顺着我朝着的方向轻轻往前一推,我就从他面前走开了。
小岩开始为我们撕开零食的包装,塑料袋一片稀疏声让人的耳朵不适。他带来的吃的堆满了这个石桌,我和林忧在一旁看着他熟练地撕开这些包装,然后咽了一口唾沫,就开始吃了起来。
林忧说,真好吃,比我家保姆做的饭还好吃!
林忧在家里她母亲嘱咐过保姆不让她吃垃圾食品,必须是一日三餐。我看到林忧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在灯光的照耀下格外刺眼。我知道她又要开始伤感了。
我走过去拍着她的肩膀,说,以后我们多带你出来玩。我们愿意做你的酒肉朋友。
她欣慰一笑,然后抱了我一下,说,谢谢你,堇子。然后望向他们两人,说,也谢谢你们,让我的人生又多了一件勇敢的事,少了一件遗憾的事。
我们一直坐着我们自以为勇敢的事情,比如逃课出来看这样美丽的夜景,一起穿过那些黑暗的小路,然后围在一起开心地吃着零食,不用担心拉肚子还是长胖。
青春,我们自认为的勇敢,其实是很简单。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了,陆屿尘站起来说,我去那边抽一支烟,你们先聊。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他去了。我还记得那天路过食堂后面的那条通往宿舍的地方时,他吐着烟雾一脸帅气的样子,让我不相信他这样的美男子居然会吸烟。
我跟着他去,就想看看他吸烟的全过程,我认为那是一件繁杂的事情。他也没有反对我跟着他,反而把我往他怀里的位置护,怕我摔倒了。
身后的林忧看着我们逐渐远离的身影,心里却不是滋味。而姜岩一直在跟她聊天,找新鲜的话题,然后一起笑。但林忧还是时不时地往我和陆屿尘的位置看去,天太黑了,她什么也看不到。她有一些生气了,开始不理姜岩,说她嗓子不太舒服,想歇一会。
陆屿尘到了一个能看清楚对面灯火的地方,从裤兜里面掏出来一包烟,我依稀看到那是一包十几块钱的磨砂,很少有人抽这个,因为很贵。他掏出了刚才为我照明的打火机,把烟头含在嘴里边点火边吸,然后我就看到烟头的位置火星越来越明显,他吸了一口后又很快吐了出来,接着吸第二口,才往肺里游走了一遍。
我想起了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是被他吸烟的姿势吸引的,他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除了郁文。但是郁文不抽烟。
他微微仰着头,很享受的样子。烟圈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后就一直往上升,最后竟然淹没了头顶。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冷冷的样子让人一时间感觉到春天的寒意。
吸完了最后一口烟,陆屿尘安静地看着我,突然,他走向我,离的很近很近,让我以为面前站了一个高大威严的士兵,让我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双手拉着我的两边胳膊,半俯下身子,朝我的嘴唇吻下去。但是他没有做过多的岳池,他的嘴唇很安分地在原地停留十几秒钟,亲吻的幅度不大。
我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他的眼睛,也只能看见他的眼睛,任凭他的嘴唇他紧贴在我的嘴唇上,跟灯光下的一株植物一样,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微弱的光。那一刻我竟然没有心跳的感觉,或者是,我已经麻木了,我对这个时间的情情爱爱已经死心了,因为它从来没有让我重生过。
但是我看见他的眼睛在笑,春风拂过树枝的笑,干瘪之后获得春天的救赎一般,笑得很自然,让人联想到浮生真的只不过是一场梦境,甜美的梦,少女粉色的梦。
这是我的初吻,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初吻,在一下之间就被陆屿尘夺走了,如同夺走了我宝贵的青春一样,我有一丝慌张和不舍。还是在没有经过我允许的情况下。
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经过允许的。这就是我们短暂的青春为所欲为的理由。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满脑子想到的都是郁文,郁文。当陆屿尘嘴里的烟味提醒了我,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他,小六,那个叫陆屿尘的男人。刚吸完烟的小六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样,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成熟稳重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有坚实的肩膀,他有让很多女生为他痴狂的帅气的脸,他有一副温柔的嗓音和一张温润的嘴。
这些,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今晚在站在夜色中的他温柔似水,他让我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那是出于一种喜欢还是对这种感觉的怀念,总之,他的吻一直萦绕在我的心里缠绕着,我的呼吸急促,心跳也紧跟着加快。
他缓缓地把嘴唇移开,最后还流连一番。突然我感觉到耳根有一丝很浅的呼吸,吹起我的碎发,这时他好听的声音响起。
他说,堇子,我喜欢你。
我脸红了一半,尴尬地对他说,喂,陆屿尘,别开玩笑了。
他深切地说,这种事情我陆屿尘像是在开玩笑吗?堇子,我是认真的。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告诉他我喜欢的是郁文?我做不到,怕他伤心。告诉他我不喜欢他?但我的心里明明有一些触动。
最后,我吞吞吐吐地问他,你......喜欢......我什么啊?
他说,我喜欢你是宁堇子,宁死不屈的宁!
刚才的吻还让我面红耳赤,感觉自己被施了蛊术一样整个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刚刚发生的如同一场幻境,让我不敢回想。
他又说,堇子,做我女朋友吧,我喜欢你很久了,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又活过来了,是你给了我新的生命。
我脸上惊讶的表情凝住了,对他说,小六,我......我......还没等我说完,他立即接住了我的话,没关系,我可以等,等你心中有答案了再回答我吧!
我睁大了眼睛望着他,那一刻我真想告诉他,我跟他相识比郁文晚了一步。但是我怕他伤心,我们都在郁文那里受了伤,我们需要被呵护,疗伤啊。
我回答他,那......我考虑几天吧!
他捏了一下我的脸,宠溺地说,小傻瓜,走,我们去那边吧!
然后手就搭在我的肩膀上推着我向亭子走去,我红着脸,把头低得幅度很大,林忧和小岩都以为我在找什么东西。
我只是把类似心动的东西掉地上了,不知道该如何拾起。
走到亭子的时候,林忧关心地问我,怎么了,堇子,什么东西掉了吗,怎么一直低着头?
我说,没什么,那样东西大概是找不到了。
陆屿尘以为这只是我为了掩饰我羞红的脸和忐忑的心情故意找的借口罢了,也没有多说话。
小岩好像看到了我红着的脸,打趣地问陆屿尘,小六,你对我们家小不点怎么样了?脸怎么红了?
陆屿尘邪魅地看着他,和他相视一笑,小岩像是一下之间明白了什么,但是他们之间都心照不宣,没有说破。然后陆屿尘就拿起桌子上的零食开心地吃起来,还跟我和林忧说小岩买的零食味道不错,让我们尝尝。
倒是林忧,一脸疑惑地悄悄问我,堇子,你们到底怎么了?
我摇摇头对她说,没什么,他只是去那边吸烟了,我在另一边看星星呢。
然后我就指着檐角延伸以外夜空,对她说,你看天上的星星这么多,月亮也很圆,你看到了吗?
她信以为真,便真的看星星去了。
林忧虽然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家境也好,但她没有那些漂亮女孩身上普遍的骄傲和炫耀,她的谦逊和彬彬有礼一直让我觉得她很单纯,善良,几乎没有什么秘密,一眼就能看看破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还记得我跟林忧说起我小时候的故事时她一脸震惊的样子,她甚至为我的遭遇感到伤心,她说了一句让我很感动的话:堇子,都怪我没有早一点遇到你,以后有我陪着你要开心哦。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朋友的重要性,我发现我以往单调的生命中是如此缺乏一种友谊,以至于我一直以来都是独来独往,没人愿意和我交朋友。我浪费了那么多时光,去追逐一些荒芜的没有结果的情感。最后竟会笑着说我很好,离开那些人我也可以过得很好,我不需要谁陪我度过黑暗。我本应该独自走过黑暗啊!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坐在一起看着对面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而我们的归途还未知。
小岩说,看来今天晚上是回不了学校了,学校宿舍阿姨早已经关掉宿舍门了,学校门禁总是很严。
我的心震惊了一下,我是住校生啊,离开了学校去哪里住?我在心里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比起在这黑漆漆的荒山过夜,我更害怕的是班主任得知我夜不归宿之后打电话给我母亲。母亲知道后一定会很伤心的,她肯定会担心我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些,我就开始在心里打退堂鼓,我想,现在回去还能赶上最后一趟晚自习吗?
但是我没有手机和手表,我连具体时间是多少都不知道。林忧也没有手机之类的通讯工具带在身上,她的父母是不会给她买这些影响学业的东西的。而陆屿尘,我现在一跟他说话就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面对。所以,我只能厚着脸皮问姜岩了,谁让他手上戴着一块卡西欧的进口手表呢。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卡西欧,只知道那是一只可以防水的手表而已,过了很久以后才在一本时尚杂志上看到过这个品牌的介绍。
我问小岩,小岩,现在几点了,回去还来得及吗?
他看了看手表,然后大吃一惊说,宁堇子,你疯了吗,现在都几点了?
我不相信现在已经十二点了,再次严肃地问他,到底几点了?
他说,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了,你想干嘛?
我理直气壮地回答他,当然是回学校了!
说完,就拉着林忧的胳膊准备原路返回,可是我已经不知道来时的路了。
我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小岩,像一只哈巴狗一样让他带我们回去。我眼神不敢转向陆屿尘,他现在,似乎在乐着,我怕撞见他那温柔似水的目光,深陷其中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他说,现在回学校等着被保安送政教处吧。
我说,那怎么办?不回去明天就等着挨批,小岩,可是你带我们来的啊,你得想想办法......
他自信地说,我已经想好办法了,哈哈!
我焦虑地问他想到了什么办法,他说,我们今天晚上就在这里过夜吧,等明天清早就回学校,跟门口保安叔叔说一声就好了,怎么样?
陆屿尘坐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敢主动跟他说话想办法。我现在就像是一只小白兔一样不敢靠近农夫,感觉离他近一点就会被吞噬掉。我躲闪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逃避,在我还没有给出答案前。
姜岩又说,明天要是不下雨,说不定还能看日出呢,咱们不是一举两得吗?
我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粗鲁地说,小岩,你把我们骗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陪你看一场日出?
他笑了笑,说,怎么会呢,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和你们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他说得情真意切,但是我不会轻易感动的。
因为这样不算很好的天气,待上一个晚上,第二天就会冻成雪糕一样的物体。现在的天气还不算温和,冬末春初时节,谁敢在什么都没有的高山顶小亭子里过夜?
我对他说,小岩,你今天没事吧,你发高烧了吗,到这里来降温呀?
他说,堇子,冻一夜不会死人。
还没等我张口回答,他又说,你为你的青春做过几件疯狂的事情?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在心里想,我的青春,做过最疯狂的事情就是喜欢郁文吧。
我承认,他这句话触动了我的心房,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我内心的渴望,那个声音说,宁堇子,怕什么,为青春疯狂一把吧,为那个喜欢的人来一场永别吧!
最后,我说服了林忧。至于陆屿尘,我还是不敢和他说话,想起那个吻我就心慌意乱,我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了。他说喜欢我时我能感受到他真切的自信,比任何人都自信。
他一定会很赞同留在这里的,姜岩也是。
突然,姜岩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小巧的毛毯,披肩大小。他直接递给了林忧,然后对林忧说,你盖在身上吧,天有点冷。
林忧笑着拒绝了,她说,不用了姜岩,留给堇子用吧,我不怕冷。
谁知道姜岩接下来的话是彻底让我觉得他是一个重色轻友忘恩负义的人。
他看着我,并且对林忧说,她没事的,她力气那么大,脾气那么火爆,你觉得这样的人需要毛毯吗?
林忧被他的话逗笑了,就没有再推辞,展开了毛毯披在了身上,白色的毛毯搭在她的肩上,活脱脱像穿着裘皮的维纳斯,美人如玉,典雅而不失温情。
就算林忧给我,我也不会要的,我天生活得粗糙。但是小岩的无事献殷勤让我严重地怀疑他是否有什么猫腻。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在亭子里蜷缩着度过了一晚。那个让我们在山上过夜的人,最后反倒是冷得直哆嗦。林忧盖着毛毯,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也还是冷得面色发白。
而我,已经开始发起了低烧。我的嘴角一直在颤抖,全身也在颤抖。半夜醒来的时候,我看到陆屿尘的羽绒服盖在我身上的,而他自己一个人抱成一团,朝着我这边熟睡了。他睡着的样子真好看,白皙的皮肤和安静的样子让我现在没法把当初那个靠在墙上抽烟的少年联想到一起。
我把他的羽绒服披在了他的身上,然后背对着他蜷缩着睡过去。
第二天四点多的时候,东方已经开始发白了,我在心里祈祷着天快点亮吧,再在这里待下去会冻死人的。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睁开眼睛,准备起身坐到石凳上去等待天亮。等我睁开眼睛,忽然看到旁边的陆屿尘也睁开着眼睛,一直那样无言地看着我,我也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蓦地对我温柔一笑,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他的眉眼一下之间在我的眼里如同四季清晰明了。但是眼睛没有郁文的忧伤,郁文的眼睛像是承载了许多悲伤的故事一样,让我读不懂。
我只好又闭上了眼睛假装继续睡觉。睡不着的时间真的是一种活生生的煎熬啊,在这四季回暖的时节。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我们一行人起来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去。对面山头的薄雾像是静止在了山顶上,让我想起了从书上看来的形容朝雾的诗句来,如同王勃《滕王阁序》的气势恢宏。
而我们,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早上才知道昨晚上我们一行四人在黑灯瞎火中竟然爬上了这么高的山峰,而我们所看到的对面那灯火辉煌的小城离我们很远很远,中间隔着一条青色的流淌着的河流。河流自上而下,蜿蜒曲折地缠绕着两边的山脚,一条青蓝色的腰带赫然灵动着。
太阳的光从对面的山头上慢慢透出来,洒在我们四个人的脸上,金黄色的一片暖阳和秋天的麦芒一样,闪着刺眼的光。我们渴望看到的日出就要来临了。
我们见到这突如其来的阳光显得异常兴奋,我忘记了全身的疲软,寒冷在一下之间抽身离去,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有温度了。就算夜再冷,总能被生命中的阳光驱逐殆尽,我们的四季便是简单如此罢了。
看到太阳从东方升起来的那一刻,我们都震惊了。那都是我们十几年来第一次看到日出,心里充满了对大自然的惊叹,如生命般隆重的仪式感让人感到强烈的新的希望,它让我们停下追逐的脚步驻足。
可惜郁文没有看到这样的日出了。也许他早已经和别人去看过了。而那个人永远也不会是我。
我真想不通到了现在我还会想起他来,他现在连正眼都不会看我了,他的眼睛里闪着一股恨意,一种我也不明了的仇恨感。该恨的人是我啊,他凭什么。
回学校的时候,已经开始上早读了。英语老师拿着一根纤长的金竹棍,带领着大家读英语单词,一个词读三遍,教室里的同学们像是一群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叽叽喳喳地跟着读,有的是故意捣乱。
我们四个人商量好,我和林忧先回教室,然后等早读课下后姜岩再回教室去,这样就不会引起大家的怀疑。班主任一向是一个很灵敏的人,一有蛛丝马迹他就会沿着痕迹来窥探。我怕我们的事情暴露,我的学习委员职位不保。而林忧自然不会有什么事,她不仅长相好看,深得老师喜欢,学习成绩还不错。
想起姜岩,我就担心他,他肯定会被骂的,因为昨天他告诉我们说他去找班主任请假的时候他已经回家了,没有假条。不知道他在哪借了一个走读生的出入证,冒着胆子直接往校门口冲出来,混迹在走读生的行列中,怕门卫看见他脖子上的出入证照片跟他长得不一样把他扣下来。
但最后还是被发现了,那个门卫问他是不是跟谁借的出入证,他立即否认了,说自己发育快而已,然后趁着门卫不留神偷偷溜了出来。
昨天的晚自习老师一定发现了他没在,今天就等着挨批吧。
小岩终于要被制裁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一阵暗喜,谁让他害我们冻了一晚上的,他活该呀。
但是,我还得感谢他。要不是他,我就看不到一直想看的日出了,也不会那么快忘掉心里的不甘心。还有,还有陆屿尘,我也不知道他喜欢我这件事情。
还是听天由命吧,小岩应该会承受住班主任的严加逼问的,他也一定不会把我们供出来。因为是他让我感受到朋友就是一起去做一些疯狂的事的人,在你身边当着你面说你的缺点,然后在别人面前提起你的时候说你百般好的人。
这些朋友,都是值得用生命去深交的人,虽然我们还没有一起经历过生死,我们没有一起以茶代酒一饮而尽。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陪伴而已,但我已经知足了。
而小六这个人,我不知道他是朋友,还是什么。
他还在等着我的回答。
在我考虑的这几天里,他都没有来找我一起吃饭了,饭卡也还在我这里。不知道这几天他吃的是什么,我依旧还是习惯了到点菜窗口指着白菜和土豆之类的蔬菜。下午一个人吃饭,林忧这几天也没有来食堂吃下午饭了,说是父母托人从国外买了一些补身体的食材放家里让保姆一定要做给她吃,不准她再在食堂吃这些没有营养的食物了。
除了陆屿尘,再没有人会从自己的碗里夹一大半肉给我,然后吃我碗里的蔬菜了。
不知怎么的,这几天怪想他的,自从那天回来后,就没有见过面了。
那天中午,我去他的教室找他。我站在教室走廊上,往窗口里面探了一眼,没有找到他,以为他已经跟他的哥们儿们一起去吃饭了,或者是去哪个人少的地方抽烟去了。
等我伸出头来,站稳身体时,突然感觉有一双厚实的手蒙住了我的眼睛,只看得见指缝间几道白色的光一动不动,像一扇墙上的百叶窗一样,透射在地上一排排条状的阳光。
我被眼前凭空出现的黑暗吓了一跳,然后猜出来,一定是他,陆屿尘。这个差点吓死人的坏家伙。
他换了一个滑稽的很尖细的像一个女人一样的嗓音问我,猜猜我是谁?
我没好气地对他说,小六,你够了!快把手拿开。
他丧气地拿开了双手,对我说,我都变声了,你怎么还知道是我啊?
我说,你闻闻你身上的烟味,谁和你一样啊。
他低着头认真地闻着自己的衣服,身上没有烟味啊,倒是嘴里有,来你闻闻......
说着就往我鼻子凑过来,我立马推开了他,说,陆屿尘,你干嘛呢?你以为这里是你家啊。
他说,有你在的地方,就像家的感觉。
我没有说话,不知道该接什么好,就转身回头准备走。
他一下子拉住了我的胳膊,问我,吃饭了吗?
我说,没有,来找你一起吃,看见你这样,突然就不想去吃了,我回去了啊......
话还没说完,他就拉着我走到了楼梯口,然后一直下到了一楼,穿过一个宽阔的走廊,往食堂走去。
我觉得大庭广众之下,人多眼杂,被人误会了不好,就挣脱了他那紧紧拽着我胳膊的手。
我说,陆屿尘,你注意一点吧,这么多人,万一被看见了......
他说,就是要让别人看见你是我陆屿尘的女朋友!
听到他说的话,我气愤地反驳他,谁答应你做你女朋友了?
他宠溺地一笑,说,我女朋友就是你啊,你现在不就说了吗?
他的自信让他看起来格外迷人,而我却没有这样的自信过。大概,只有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才会有的吧。
我在郁文和林忧面前,更多的是自卑,而在小岩面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调皮形象。
陆屿尘身上的这种自信,像是一道光一样劈开了我心里封闭了很久的黑暗,我在别人那里从未找到过这样的信心。
他还对我说,堇子啊,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你在那群人中奔跑着,然后一直盯着我看直到你消失,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女孩怎么这么可爱呢,你当时的脸上没有太多的骨感,看起来肉嘟嘟的让人很想捏一下,还有你身上的校服像是一条巨大的裙子一样把你整个人往里塞,看上去像是一个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娃娃,你的衣袖都把手指遮住了......我也忍不住盯着你看,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下次还能再见到你,我一定和你认识。
于是有了第二次见面,我靠在墙上吸烟,我终于等来了第二次见面。我抽掉了三包烟,坏掉了两个打火机。他对我说。
他接着说,那天之后,我就一直想着你从我身边跑过去时的场景,你的短发乱蓬蓬的像是忘记梳过一样,但是你那瞪得大大的眼睛跟当时你身边的女生们都不一样,她们全身上下都是慌张的样子,只有你,堇子,只有你是一个淡定的女孩。但是我就被你吸引了,我知道上天一定会让我们再遇到的。于是,第二天,我还在同样的地方吸烟,等着你路过,我只能怀着一丝希望等待你再次从我身边经过,我一定会跟你打招呼的。果然,我等了足足一个小时之后,你终于出现了,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双手揣在校服兜里,刚吃完饭的嘴角上还有浅黄色的油污,你从食堂出来往里走,刚好和我对视。看到你的时候我太兴奋了,我只能靠吸烟来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紧张,现在我知道了,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堇子,你知道吗?
我妥协了,对他说,小六,我想好了,答应你,做你女朋友。
他没有太多的惊讶,反而沉着地说,堇子,其实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女朋友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在那次期末的宣誓典礼上,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你,你一直低着头,我拿着话筒故意说话吞吞吐吐,一会咳嗽一会挠头,我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啊,等我讲完了之后你才抬起头,我看见你被挡在了后面,你一直在后面跳起来看讲台上的人是谁,我多想叫你的名字啊,堇子!
我突然有点惭愧了,说,对不起,小六,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他说,不,我痛恨的是我为什么不早一点认识你,为什么现在才有勇气跟你表白......
听着他的自责,我一时也不知如何去安慰他,一声不吭已经成我的家常便饭了。
他说,堇子,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我点点头,尽管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知道,陆屿尘是一个好男孩。只有他让我明白我的存在不是一无是处的,我也有我的价值。和郁文比起来,陆屿尘都比得过他。
而唯一阻碍我们的,就是起初遇见时的先来后来吧。早一秒迟一秒,都是会错过一辈子的。
那次恰当好处的遇见,一生,也就只有一次吧,在遇见郁文的时候,那一次就被消磨了。而我们都选择了沉默,我至今对和他的遇见没有一个了断,我于心何忍呢?
现在,是该做一个了断了吧,他也有了他喜欢的人陪着,我也有了喜欢我的人。
而我的喜欢,可有可无了吧。
我像签订一个合约一样对陆屿尘说,小六,我们不能公开,我母亲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的,我不想让她伤心,所以这件事不能让班主任知道......我们......我们秘密地谈恋爱吧。
他没有犹豫,痛快地说了一个好字。
然后又说了一句,以后,就让我陪着你吧,你喜欢自由,我也不喜欢束缚,总有一天,我们会自由的,我们会让所有人都羡慕。
是啊,我喜欢自由,我本身就拥有一个偏爱自由的灵魂,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逼着我,让我忘了郁文,去寻找另一片自由的天空吧,只会更蓝,更美。那里没有伤害,没有自卑和撕心裂肺的眼泪。
是的,我得去另一个地方憩息了,总会有一片属于我的自由的草原。
我对他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那天刚好有风,把散着的齐肩短发吹了起来,有一撮被吹到我的嘴唇上粘着,陆屿尘轻轻地把头发拈下来,别在我的耳朵后面。
他的呼吸打在了我的侧脸上,却没有掀起我的心悸。我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陆屿尘,我会心静如水,如死水一般未曾流动。
我不知道答应做他女朋友是对的还是错的,我不想伤害他,我只能伤害我自己。
我别无选择。
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吃得很安静,倒是这样一层特殊的关系让我们之间显得生分了许多。我们都还没有适应彼此之间这层亲密的关系,因此这顿饭吃得很沉默。
陆屿尘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僵局,他说,堇子,你以前答应过我跟我讲你以前的故事,现在可以讲了吗?
我点了点头,问他,想听吗?
他说,当然想,你的故事肯定比我的精彩。
我想告诉小六,我的故事没有精彩的地方,只有一望无际的忧伤啊。
我的记忆在大脑里迅速组合,那些过往,又要被我翻出来晾晒一遍了。尽管我讨厌这种感觉,但我不能食言。
我清理了嘴里的事物残渣,然后跟陆屿尘说了我小时候的事情,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怎么变成一个心灰意冷的大女孩,从七八岁到现在的十几岁。将近十年过去了,那些事情还是历历在目,大概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了吧,那些陪伴我无数个晦暗日子的时光。
但是现在我竟然能云淡风轻地跟陆屿尘说起我的那些悲伤,独独不敢跟他说起我喜欢郁文的那段时光。除了林忧之外,没有人会知道。
听完我的往事后,我们刚开始都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陆屿尘整理好了心绪,自责地看着我说,堇子,对不起,我恨我以前什么都不知道,以后我在你身边,不会再让你难过了!
听着他的安慰,我如此平静。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自责,可是,这些事情跟他没有关系啊。
他的自责让我想起了老天爷的不公平,为什么自责的那个人不是郁文?不是我的父亲?不是那些伤害过我的人呢?他们一个个都活得很开心。
上帝是不公平的,他总是喜欢捉弄人,最后躲在人间偷偷地笑。所以我曾经一度恨他,这种恨夹杂着太多我想要而未曾得到的东西,它们贫瘠,贪婪,嗜血一样可怕。
我的恨并不能让我的家庭重归于好,并不能让离我而去的人千里迢迢来到我身边,这并不能让我的生活好过一点,反而更加冷漠,无情。
作为一个常被抛弃的人,我们的郁郁无终都像血泪一样的流向尘土里,卑微如尘埃,低贱如污泥。轻易获得的,都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譬如情爱,譬如生死。
和陆屿尘在一起,是我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情。甚至连关于他的梦都没有。
我们之间缺少的东西,以后的时光都会弥补的吧。
就像那次看日出一样,就算自己遍体鳞伤,也要不顾寒冷坚定地站在山顶上看着太阳从东方山顶上升起来,照亮荒芜的灵魂。也只有那次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我是有灵魂的,之前它一直被封闭在了世间的黑暗里,让我无所适从。
不知哪个时刻会出现一缕光照在心上,穿过冬日的荒凉,发出芽来,开花结果。也许这就是一种简单的救赎,这种救赎在如此漫长的时光里漂洋过海,流浪了很久才抵达我紧闭着的幽暗的门口,我推开门让它进来,我请求它不要走。
我不知它会不会走。
我深知我不会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