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汉魏时代的经学
第一节 师法、家法及五经之传授
师法与家法之起源
秦一统天下,焚诗书,经籍散失甚多,故汉初学习经书的人,手上都没有书本,只靠老师宿儒,凭着记忆,加以口授。传经者对于经文音义,注疏训诂,各有不同见解,称之为“师法”。后汉经师,虽从一师之法,然弟子众多,各展其个性,而立一家之学,渐而成为一种“家法”。兹分别言之。
一、西汉“师法”推行的情形。汉初诸经,俱赖口授。口耳相传,难免讹误。欲有凭借,不能不重“师法”。此为西汉重师法之原因。不过学问传授,难免后学者之衍述发明、注释解说,故章句以起,时感本师之说已病简易,可代之而立。故若以严格的师法言之,汉武所立博士,书《礼》易《春秋》四经,各只一家,唯诗之鲁、齐、韩,因申培公、辕固、韩婴三人,生非一地。学非一师,必须分三家,共七家,此后亦应有此七家之师法。及传至宣帝时已八十余年,后学者既各有发明,必难免有歧异之立说。甘露三年,宣帝诏诸儒讲五经同异于石渠阁,太子傅萧望之等平奏其议,宣帝亲称制临决。各家讲论的结果,诗仍齐、鲁、韩;《书》则于欧阳之外,增立大小夏侯;《易》改立施、孟、梁丘《礼》改立大小戴;《春秋》、《公羊》分立为严、颜,是已增至十三家。元帝时《易》增京氏为十四家。汉代师法,以此为本。
然由七家增至十四家,其所增立,亦有幸有否。《诗》本三家,固无异议。《书》则欧阳生与张生俱传自伏生,而武帝时张生未立,何其不幸?至宣帝时,张生之传遂立为大小夏侯,又何其幸?初传《易》唯田何,田授王同、丁宽。王同授杨何,武帝时立;而丁宽授田王孙,遂未得立,此亦田王孙之不幸。但施、孟、梁丘俱学于田王孙,宣帝时施、孟、梁丘立而杨何废,亦杨何之不幸。而杨何传之于京房,率以元帝时立,又何其幸。故各家之得立与否,全以传之者之能辩争于朝廷与否为断,并无一定不移之理。最初之重师法,因为明其本源,防止冒伪之意。皮锡瑞所谓“师法者溯其源”,盖有尊崇经学之意。但既立学官之后,遂转以此为限制其他师傅之工具,而不免于门户派别之见。
二、东汉“家法”推行情形。时至后汉,学官之立已定,后学者之衍述发明,既为师法所限,遂又另为“家法”。如《齐诗》有翼、匡、师、伏之学,《韩诗》有王、长孙之学,《易》施家有张、彭之学,孟氏有翟、白之学,梁丘有士孙、邓、衡之学,均有家法,而从师法分出者,皮锡瑞先生说“衍其流也”。盖师法溯源至本经,家法衍流唯在章句。如干即分枝,枝又分叶,为学术演进自然之理。各师或立学官,或未得立,既有公私之别,难免正统之争,故必严其家法。《后汉书儒林传》云:“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可见博士严守家法,而孝廉亦要必守家法。则东汉家法之戒,可谓极严。然学术之推衍发明,复为自然之势,故家法虽严,终不足困其藩篱。故汉末遂有通经之学者。
师法与家法之区别
东汉初年,大体是西汉今文学术的绍继,与西汉没有多大相差。但皮锡瑞说:“前汉重师法,后汉重家法。”虽体一师之法,然弟子甚多,各展其个性,成一家之说,遂成为一种家法,恰似大宗、小宗的关系。
田王孙一师的《易》学,成为施仇、孟喜、梁丘贺三家之《易》。又施仇授张禹、彭宣及其他,禹至丞相,宣为大司空,因此二人为高官,虽未成学派之祖,然成了所谓施家的张、彭之学。施氏之《易》别为二派就是为此。又孟喜授白光与翟牧,他们都是一家,称为孟家的翟、白之学,这也产生了二派。又梁丘贺授其子梁丘临,临授王骏及五鹿充宗,充宗授士孙张、邓彭祖、衡咸三人,因此三人也各立一家之学,梁丘贺之《易》即成了士孙、邓、衡三家之学。故田王孙一师之《易》,共分为三家七宗。
伏生的《尚书》,有欧阳氏、大夏侯氏、小夏侯氏三家之学,分别支派。因而最初的师法、家法,不免渐次变化,因而所谓师法、家法,也未必严密。如前之《尚书》,有欧阳、大小夏侯的相差可以知其大概,把师说三十万言减为二十万言,其弟子更有省为十二万言者。如伏湛之弟伏黯,改定《齐诗》章句,作解说九篇。故在实际上,师法、家法虽不能守得严密,但宣言世间的时候,以某师的法或某家之学为标榜,世间亦因此崇信之。例如《后汉书·儒林传》云:“范升、陈元、郑兴、杜林、韂宏、刘昆、桓荣之徒,继踵而集。于是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张玄字君夏……少习颜氏春秋,兼通数家法。”又《后汉书·左雄传》中说,左雄上言郡国所举孝廉,请“先诣公府,诸生试家法。”《后汉书·徐防传》云:“伏见太学试博士弟子,皆以意说,不修家法……以遵师为非义,意说为得理……诚非诏书实选本意。”《后汉书·蔡伦传》云:“帝以经传之文多不正定,乃选通儒谒者刘珍及博士良史诣东观,各雠校家法。”家法之严,可见一斑。但其实所谓家法,与人之思想无异,是不能从外面了解的。且师说也不尽为其弟子所守,徐防之“以遵师为非义,意说为得理”,就很可玩味。倘若一言一句,尽守师法的话,则是死法,而成为无生命的学问。同样,孔子门人七十余人,虽同样传孔子之道,恐怕七十人所传的道各有不同。其后子夏、子游等的弟子,又传子夏、子游别种的道。这样从前汉传到后汉,皆多少有变法,前后汉诸儒并不说是把七十子之说照原样传下来。自然其训诂在前汉、后汉虽无大变,然以“大麓”为“大录”,以“箕子”为“荄滋”,称帝比王卑,从这等解说之不同上,生出种种之大议论。又同样的训诂,在前是用轻意味,想是为了合于时代思想潮流,是不得已的手段。
五经之传授渊源
古人为学虽重师傅,然传授抄写,难免讹误。而学者又每欲润色发挥,借以自显于当世,于是经学虽同发源于孔门,而推衍流传,遂因乡土风气之异同,分为若干派别。班固云:“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故《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先秦之世,盖已如此。然建元五年(前136年)立五经博士时,《书》、《礼》、《易》、《春秋》均只一家,《诗》则有齐、鲁、韩三家,共为七家。其后辗转传授,各有增改。西汉末,五经博士遂有十四家。其余派别尚有蒙得立者,现试详述其时五经传授的情形。
一、《诗》之传授。《诗》在汉初,分鲁、齐、韩三家,后加《毛诗》,流行当世。
《鲁诗》《鲁诗》溯源于荀卿,汉初著称者则为申公。申公,鲁人,名培,高祖十二年过鲁时,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高后时,申公游学长安,与刘郢、白生、穆生俱受业于浮邱伯,盖荀卿之弟子。申公卒业后,归鲁,居家教授。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百余人。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无传、疑者阙而不传。文帝时,闻申公为《诗》最精,以为博士,于是有《鲁诗》一派。《汉书·艺文志》载《诗》有“鲁故”二十五卷,“鲁说”二十八卷。武帝初立,申公之学生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太常,为武帝言安车驷马以迎申公。虽未博用,因已荣显于当世。申公学生为博士者,十余人之多。孔安国、鲁赐、徐偃等,俱显于武帝时;终汉之世,《鲁诗》俱立于学官。
《齐诗》《齐诗》创始于齐人辕固生,景帝时以《诗》为博士;武帝即位后,以贤良征诸儒,多嫉毁之,遂罢归,年已九十余。诸齐以诗显贵者,皆其弟子,而夏侯始昌最明,但始昌并未为博士,其弟子后苍为博士。虽已在宣帝及武帝立五经博士时,其《齐诗》博士当为辕固之其他弟子,姓名已失考。《汉书·艺文志》:《齐诗》有“后氏故”二十卷,“后氏传”三十九卷。后苍授弟子翼奉、白奇、萧望之、匡衡。衡授弟子师丹、伏理、满昌。由是《齐诗》有翼、匡、师、伏之学。终汉之世,《齐诗》立于学官。
《韩诗》《韩诗》创始于燕人韩婴,文帝时为博士。婴推诗人之意而作《内外传》数万言。燕赵间言诗者,俱出于婴。《汉书·艺文志》有《韩诗》“故”三十六卷,“韩内传”四卷,“韩外传”六卷,“韩说”四十一卷。韩婴之孙韩商,为武帝时博士。弟子之见于史籍者,则有贲生、赵子。赵子授蔡谊,谊授食子公、王吉,俱为宣帝时博士。食子公授栗丰,王吉授长孙顺。由是《韩诗》有王、食、长孙之学。丰授张就,顺授东海发福,皆至大官,徒众尤盛。
《毛诗》文帝时有《毛诗》,汉时未立于学官,但汉初行于民间,东汉亦极盛行。相传创始于赵人毛公,以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毛公自谓传自子夏,著有《毛诗故训传》三十卷。毛公授其学于贯长卿,长卿授解延年,延年授徐敖,敖授陈侠,侠在王莽时为讲学大夫。故平帝朝曾一度立《毛诗》博士,旋又罢去。迨东汉时之郑众、贾逵、马融、郑玄皆注《毛诗》。郑玄又作《毛诗传笺》,盛行一时。《毛诗》既盛,三家诗遂日微。
二、《书》之传授。
《书经》创始于济南人伏生,为故秦博士。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治之。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诏太常,使晁错往受之,得二十九篇。还因上书说,晁错遂为文帝时博士。伏生以《尚书》教于齐鲁之间,齐学者由此颇能言《尚书》,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伏生弟子著名者为张生及欧阳生,亦文帝时博士。
欧阳生字和伯,以其授学倪宽,有俊材,曾见武帝论经学。故欧阳和伯虽未为博士,而武帝时,言《书》者皆本之。宽授欧阳生子,世世相传,宣帝时,曾孙欧阳高为博士。《汉书·艺文志》称,《尚书》有“欧阳经”三十二卷,“欧阳章句”三十一卷,“欧阳说义”一篇,是为欧阳氏学。
三、《礼》之传授。
《礼》在孔子时其经即不具,汉初仅《士礼》十七篇,鲁高堂生传之,以授萧奋,奋以《礼》为淮阳太守,然未立为博士。但文帝时鲁徐生以善《礼》颂《礼》官大夫,子孙世传甚久。奋以其学授孟卿,卿授后苍。苍说《礼》数万言,撰《后氏曲台礼》九篇,昭宣时为《礼经》博士。
后苍授其学戴德、戴圣、庆普。德号大戴,为信都王太傅;圣号小戴,以博士论石渠;庆普为东平太傅。由是《礼》有大戴、小戴、庆氏之学。后汉初,二戴具立于学官,平帝时曾一度立《逸礼》于学官,未几即罢,王莽朝刘歆以《周礼》为博士。《周礼》原为古文,其出现来历不明,既立学官,诸儒并出共排之,以为非是,卒致罢废,是为今古文相争之始。
四、《易》之传授。
汉兴,传《易》开始者为田何,其先鲁商瞿受《易》孔子,商瞿传《易》六世至田何。文帝时,田何以其学授王同、周王孙、丁宽、服生,皆著《易传》数篇。丁宽所作《易说》三万言,训故举大谊,以授田王孙,武帝时为博士。王孙授施仇、孟喜、梁丘贺,由是《易》有施、孟、梁丘之学。
五、《春秋》之传授
《春秋》本为东周列国编年体的史记。儒家所崇奉的《春秋经》,相传是孔子据鲁史所改作,义存褒贬以警当世。唯《论语》中既无一言及此,故后世学者,有疑《春秋》与孔子无关者。然儒家之崇《春秋》为经已二千余年,其体裁既为编年的纪事,殊无连贯意义,故其重要在传,而纠纷亦在传。汉初传《春秋》的共有五家:公羊(有十一卷,不出于一人之手),谷梁(十一卷,亦非一人手笔,其虽传不绝,然不若公羊之盛,故未立学官),邹氏,夹氏,左氏。《汉书·艺文志》谓“邹氏无师,夹氏有录无书”,故仅有三家留传至今。
第二节 马融与东汉经学
马融生平
马融,字季长,扶风茂陵人,“初,京兆挚恂以儒术教授……名重关西,融从其游学,博通经籍”,“才高博洽,风流倜傥”,曾为校书郎。东汉顺帝刘保时,迁南郡太守,与马皇后亲,后拜议郎。为世通儒,坐高堂,施绛帐,教授诸生,生徒多达四百余人;涿郡卢植,高密郑玄,南阳延笃,陈留范冉,并列门下,学重儒林。著《三传异同说》,注《孝经》、《论语》、《诗》、《易》、《三礼》、《尚书》、《列女传》、《老子》、《淮南子》、《离骚》。惜其所注诸经,今皆不传,诸书间有援引,唯所存无多,前儒偶有论及,亦仅具鳞爪耳。
马融对东汉经学的贡献
首先,集东汉古学之大成。西汉治经,以今文为主。其后所立之十四博士,亦皆今文学。古文初出,知者甚少,只藏秘府,未见通行。至孝成皇帝,陈发秘藏,命光禄大夫刘向校理旧文,于是古文始显。东汉代兴,更为灿然,杜子春、郑兴、郑众、贾徽、贾逵、杜林、卫宏、许慎等并为古文大家。马氏继郑氏、贾氏父子之后,又推敬叔重,遍注诸经皆古文,称其集东汉古学之大成者,并不为过。是后今文、古文方并称于世。清丰学者皮锡瑞《经学历史》云:“至刘歆始增置《古文尚书》、《毛诗》、《周官》、《左氏春秋》。既立学官,必创说解。后汉卫宏、贾逵、马融又递为增补,以行于世,遂与今文分道扬镳。”近代经学大师廖平亦谓马融之后,古文乃成家,始与今学相敌。
其次,精于训诂,为说经之正鹄。东汉以还,经师学多博通,著述亦趋繁复,至马融作《三传异同说》,注《易》、《书》、《诗》、《三礼》、《孝经》、《论语》,达于顶峰。其注经深得训诂旨要,准《尔雅》,依《毛传》,稽考许慎《说文》,会通群经,旁采太史、班书,取资庄子、淮南,援证旧说,恢宏扩张,贯穿经义,无不极其能事。其或申之以儒理,董之以礼制,而归本于人事。不尚虚玄以惑众,不标新奇以立异,平易而近人,实为马氏说经之所长。马氏治经,已用声训,声训有双声,有叠韵,有同音。马氏训注,亦得其要。至于晦涩难读之字,或古今音变者,或方言有殊者,马氏并释其音,用直音,用反切,开后人诂书并释音之例。
第三,杂揉今古文说,为郑氏注经融会今古文之先导。郑康成《毛诗笺》,颇采三家之说。后人言淆混今古文家法者,往往集矢于郑氏,未免有欠公允。实则,康成之师马氏,虽尊崇古文,然其说经亦不能自尽于今文之外;马氏诸经,取今文家说者,亦屡可见之。如《释文》引马氏语,“贾逵说,俗儒以锊重六两,《周官》剑重九锊。俗儒近是。”段玉裁谓俗儒指欧阳、夏侯,即《尚书大传》之一馔六两也。马云“锾”即“锊”,故引《周官》以明欧阳、夏侯六两之说是也。是马氏释经兼用今古文一证。
第四,深受纬说之影响。纬书立名,义在配经,故谶纬中亦有经义也。汉儒喜言灾异征验,亦一时风尚。孔颖达《尚书正义·洪范》篇,以为纬侯之书,伪起于哀平之际,汉儒常取其说,以辅弼经义。马融亦素研图纬,《后汉书·郑玄传》云:“融素骄贵,玄在门下,三年不得见,乃使高业弟子传授于玄。玄日夜寻诵,未尝怠倦。会融集诸生考论图纬,闻玄善算,乃召见于楼上。玄因从质诸疑义,问毕辞归。”马融因深受当时图纬之影响,故其注经亦有用纬说者。如《正义》曰:“书序郑玄、马融、王肃,并云孔子所作,依纬文也。”又《论语·为政》:“殷因于夏礼。”何晏《论语集解》引马言:“所因、谓三纲五常也。”皮锡瑞以为“三纲大义,名教所尊,而经无明文,出《礼含文嘉》。马融注《论语》引之,朱子注亦引之。注经杂采纬说,马融实先于郑氏”。
第五,并采阴阳五行之说。两汉政治社会具有浓厚阴阳五行色彩,诸儒注经亦难免受其影响。盖汉初社会风气,笃信邹衍阴阳之说;灾异符瑞之变,五行生克之理,深中人心。故儒家之流,为求发扬儒道,广宣经义,不得不顺从社会心理,附会谶纬,极设灾异,使儒家之义,易为天下所接受,亦不得已也。借阴阳以宣教,此汉儒之深心,然其志在兴废继绝。
西汉承赢秦灭学之后,言五行之风甚炽。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孝武时,夏侯始昌通经,善推《五行传》,以传族子夏侯胜,下及许商,皆以教所贤弟子(见《汉书·五行传》)。马融注《易》亦言灾异,兼采阴阳五行之说。如《易·坤卦·彖传》:“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南丧朋,乃终有庆。”李氏《周易集解》引马融曰:“孟秋之月,阴气始著,而坤之位,同类相得,故西南得朋;孟春之月,阳气始著,阴始从阳,失其党类,故东南丧朋。”
第六,马氏注经,博综群经,亦兼采众书之说。经者乃恒久之正道,不刊之鸿教,人伦之表率,天下之至理也。故群经大义,当可相通。马氏每注一经,必荟萃他经,如注《易》论礼制,则兼用《周礼》;论《易》之幽深,用《左传》、《论语》,又本诸《书经》,以验之易理;注《尚书》,则旁采《易》、《诗》、《周礼》、《礼记》、《左传》、《公羊》诸说,注他经亦然。且间亦有取自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者。如《尚书·尧典》:“胤子朱启明。”《释文》引马曰:“胤,嗣也。”《史记·五帝本纪》作“嗣子丹朱”,此从《史记》之说也。
第七,归本人事,以发经义之微旨。孔门治经,贵在身通。《史记·孔子世家》:“仲尼以诗书教,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熊公哲先生曰:“夫既曰身通,则断非以口耳为功矣。《礼记经解》,历述六经之教,而首云‘其为人也’,则非其为人深有得于‘温柔敦厚’之教,不足以通礼矣。非其为人深有得于‘恭俭庄敬’之教,不足言通礼矣。所谓身通,兹殆其义。推之《易》、《书》、《春秋》、《乐》,当亦有然。”(《仰止詹言》)马氏说经,虽长于训诂,但亦不离人事,欲人躬行,不特以口耳为功也。如《论语·学而》:“信近于义,言可复也。”韩愈《论语笔解》引马曰:“其设可反覆,故曰近义。”覆,践言也。马融注经必以人事为依归,若此例者甚多。至郑康成继其学,亦莫不兢兢于此也。
第八,验诸史实,以证经义之不诬。黄宗羲曾主张为学当本乎经,而后验诸史实。史实者,乃是非、得失、真理、邪说之明鉴也,故注经若能列举史实,则易取信于人,马氏亦深得其要。如《论语·宪问》:“齐桓公正而不谲。”何氏《论语集解》引马曰:“伐楚以公义,责包茅之贡不入,问昭王南征不还,是正而不谲也。”马氏乃据《左传》之史实,以证齐桓公正而不谲也。
第九,师法、家法之分,至马融已混而难明。汉人说经最重师法、家法,其戒极严。后因渊源流别,滋生支脉,遂杂而难分。马融初从京兆挚恂游学,恂明《礼》、《易》,遂治五经,博通百家之言。后又从班昭受读《汉书》,长而校书东观,亦明贾逵、许慎、郑众诸儒古学,故其注经颇能揽诸家之胜。如其注《易》本源费氏,但又杂有子夏、孟氏、京氏、梁丘之说;注《尚书》则有取郑兴父子,与贾逵之绪者;注《诗》则有取自毛传、孔安国、刘歆之说者;注《三礼》亦有从刘歆、贾逵、郑众之说者;注《春秋》则对贾逵、郑众之说颇有取舍;注《论语》亦兼用《韩诗》说者。是以师法、家法,至此已淆而难明矣。
马融对经学的影响
其一,马氏训诂方式,影响后世注疏之学。马氏训诂方式,变化甚多,或下定义,或演绎,或引申,或易之以相类之词,或省文以释之,或取相反之训,或以声子释声母,或声母释声子,或言某貌,或言犹某也,或言辞,或以具体释抽象……后郑康成注经,莫不依用之。自清代以来,有所谓汉学、宋学之分,宋学长于义理,汉学长于考据训诂。所谓汉学,初实指东汉之马、郑而言,是以马、郑并为训诂大家,汉学之泰斗,对日后注疏之学,影响至巨。
其二,马氏博通群经,郑玄之注诸经,亦深得马氏之启示。后汉诸儒,多兼通群经,马氏博通经义,而皆为之注。郑玄曾师事马融,亦遍注诸经。《后汉书·郑玄传》云:“凡玄所注《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孝经》、《尚书大传》、《中侯》、《乾象历》,又著《天文七政论》、《鲁礼禘袷义》、《六艺论》、《毛诗谱》、《驳许慎五经异义》、《答临孝存周礼难》,凡百余万言。”著作之丰,与马氏并霸儒林,观其训经,亦多与马氏同者,可见其深得马氏之启示也。
其三,师法、家法之混杂,使后儒解经无所拘泥。汉人说经虽重师法、家法,但后因渊源流别,支脉滋生,遂杂而难分。马融初从京兆挚恂游学,后又从班昭受读《汉书》,故为通儒,采百家之言,明诸儒古学,而其注经又探诸家之论说,揽百家之胜,是以师法、家法,至马融已淆而难明。既无师法、家法之限,故后之儒者,可放手研经,无所拘泥,身通数经者,所在多有,郑玄经学之所以卓绝,盖亦缘于是因。
第三节 郑玄经学的贡献与评价
郑玄,字康成,东汉北海高密人。入太学受业,师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九章算术》。又从东郡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古文尚书》。以山东无专门学者,乃西入关事扶风马融。融门徒四百余人,升堂进者五十余生。融原骄贵,玄在门下,三年不得见。然其亦颇自修,勤奋好学,终成一代大宗师。玄年七十四卒,受其业者千余人。门生把玄与弟子们问答的言语,撰集起来,依《论语》体例而作《郑玄》八篇。
郑玄在经学上的贡献
其一,郑氏注经皆兼今古文。郑玄之学,虽出于古文家马融,然所注《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孝经》、《尚书大传》、《中侯》、《乾象历》,及所著《天文七政论》、《鲁礼禘袷义》、《六艺论》等,百余万言,皆兼采今古文二家之说。以郑玄注《诗》为例,其诗笺以毛为主,而间易毛字,自云:“著有不同,便下己意。”所谓己意,实本于三家,是郑诗笺兼采今古文;再者,其注《仪礼》亦并存今古文,从今则注内叠出古文,从古文则注内叠出今文,是郑注《仪礼》采今古文。故说经至郑玄,可谓已集今古文之大成。
其二,郑氏治《礼》的贡献。郑玄以前的学者,不曾涉于“三礼”全体的研究,只郑兴、郑众、马融等开始研究《周礼》,但却不充分。到郑玄,他不但将之彻底地研究,而且与《仪礼》、《礼记》及其他经书相通,加以注释。这实是一大事业,后世没有不用其说的。
郑玄治经的得失
一、优点方面。
1.以谦虚精敏的态度来治经。郑玄不取今文派那种直接排斥古文传承以迎合己说的态度,凡是古经书作为圣人道之所在者,皆重之,而一切内容活用;其研究的态度,极端慎重,毫无轻率论断的事。故可取则取,不可取则让其保存,仅注明自己的看法而已,绝不掩前人的所长。
2.以经学为一门学问,又使经学独立。从来所谓经学,是“利禄之途”,是作为得一官吏资格的手段。甚至应用于政策,欲达到所谓一种目的,其手段方法就是把孔子抬出或是高唱经学。郑玄则反之,他既已归农乡里,仕宦之意殊少,只以六经为圣人道之所在,乐于从事,孜孜不倦,一意耽于注经、尊经、乐经。所谓不以今人为徒,而与百世圣人为徒。
3.重章句之学,不离经文空立理论。郑玄既以为先王之道在于六经,所以研究其训诂或百物制度,他虽不说如宋儒那样空的理论,但并非不知。他注《礼记》、《乐记》说:“道:谓仁义也。”这是韩愈《原道》之所由来。又《乐记》注:“理犹性也。”这可以说是宋程子“性即理”说之根源。又《中庸》的“仁者,人也”注,“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这就是人类的爱,即张子之所谓“民吾同胞”的意味,所谓万物一体的思想。这些郑玄仅是极简单注述,不似王弼的《老子注》,郭象的《庄子注》一样离开经文以立论。其为章句之学,实具谨严的态度。
4.能在经学上把周公、孔子的文化形成一种有系统的组织。郑玄广通群经,又是揉合今古文经的能手。今文学派信谶纬之说,一切以孔子为中心去研究;但古文学派信古书史册,着重周之制度。虽然今文古文各异其传统,但亦可彼此相通,可以将六经看作整个体系,从而认识周公、孔子经学的全貌。故郑玄治经在这方面是成功的。
5.保存汉学之功。《毛诗》《左传》汉时不立学官之书,而后世不可少;郑玄为汉儒败坏家法之学,而后世尤不可无。汉时《诗》有鲁、齐、韩三家,《春秋》有公、谷二传。《毛诗》、《左传》不立学官,无碍其发展,而三家、二传更不至淆杂也。汉后三家尽亡,二传殆绝,若无《毛诗》、《左传》,学者治《诗》、《春秋》便无所凭借矣。需知汉学重在颛门(即独立门户,自成一家),郑玄杂今古学,使颛门学尽亡;然颛门学既亡,又赖郑注略可考见今古文学面貌者。
二、缺点方面。
1.治经未能脱离时代的影响。郑玄虽是一代大儒,但亦不能脱离时代的影响。例如经说的解释,主要是蹈袭秦以来的汉制,常用当时流行的纬候来说明。这虽未必是郑玄的过失,然并无永久墨守之必要。如果经学作为其时代政治道德的标准的话,必得依据各个时代的特征加以变迁,但郑玄笺注群经时,在这方面未能做到。
2.勉强揉合今古文之不当。郑玄揉合今古文来治经,虽有其进步的一面,但亦有其坏处。归根到底,古文与今文有着不同系统的传说,所以古文有古文的主张,今文有今文的主张;其说大体虽一致,然彼此折中以为相通的话,那就未免有点牵强。例如《周礼》的制度与《礼记》的王制不合,公羊、谷梁与左氏不合。郑玄却为了融通,妄将他说作为周代的制度,这样便有不妥之处。如《礼记》王制作为殷之制度,对于孟子、荀子所述周代制度,也就成为殷之制度了。这是郑玄过信《周礼》的结果。
3.因郑氏注经混合今古文,而使两汉家法亡而不可考。东汉年间,盛行今古文两派之争。当时两家相攻击,学者受此事烦扰不堪。然郑君博学多师,今古文会通为一。学者苦其时家法繁杂,见郑君闳通博大,无所不包,众论翕然归之,不复全此趋彼,于是郑《易注》行而施、孟、梁丘之《易》不行矣,郑《书注》行而欧阳、大小夏侯之《书》不行矣,郑《论语注》行而《论语》不行矣。重以鼎足分争,经籍道息,今古文不复分别,使两汉家法亡而不可考。
对经学的影响
首先,导致郑学与王学之对峙。魏晋南北朝文化重心,虽已转移为清谈玄虚之学,然而儒家思潮,究仍潜伏其间。例如北魏君主,起自代北,俗尚廉悍,于玄虚之学,较难理会,而爱谈华佗,喜宗经术;于是传世之章句儒生,皆归附之,人文辐辏,朴学复兴,汉末郑氏之学遂盛行于北方。而南方则自魏王肃为魏三公,遍注群经,力与郑异,以女适司马昭,故其学得盛行于西晋,所注《尚书》、《论语》、《三礼》、《左传》与《诗》,及其父朗所作《易传》,皆立于学官。其时孔晁、孙毓等,并申王以驳郑;而孙炎、马昭等,又主郑以驳王。断之于王郑两家之是非,而两汉专门之学,无复问矣。
其次,汉学寖衰。郑学虽盛,而汉学终衰,《三国志》董昭上疏陈末流之弊云:“窃见当今年少,不复以学问为本,专更以交游为业。士子不以孝悌清修为首,乃以趋势游利为先。”杜恕上疏云:“今之学者,师商、韩而上法术,竞以儒家为迂阔,不周世用,此最风俗之流弊。”鱼豢《魏略》以董迈、贾洪、邯郸淳、薛夏、隗禧、苏林、乐祥七人为儒宗,其序曰:“正始中,有诏议圜丘普延学士。是时郎官及司徒,领吏二万余人,虽复分布,在京师者,尚且万人。而应书与议者,略无几人。又是时朝堂公卿以下四百余人,其能操笔者未有十人,多皆饱食相从而退……各处荒乱之际,而能守志弥敦者也。”鱼豢序见《三国志注》,令人闻之悚然。夫以两汉经学之盛,不百年而一衰至此,然则文明岂可恃乎?范蔚宗论郑玄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芜,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盖以汉时经有数家,家有数说,学者莫知所从。郑玄兼通今古文,沟合为一,于是经生皆从郑氏,不必更求名家。郑学之盛在此,汉学之衰亦在此。
第三,郑学风靡天下。郑君徒党遍天下,亦可谓经学论议一小统时代。传云:“非但齐鲁间宗之,传列郗虑等五人”,“郑志”、“郑记”有赵商等十六人。《三国志·姜维传》云:“好郑氏学,不知其何所受。”时昭烈为徐州牧,尝以师礼事之,然则蜀汉君臣亦郑学支裔矣。王粲谓:“世称伊洛以东,淮海以北,康成一人而已;咸言先儒多阙,郑氏道备。”郑学之盛可知。
第四,今古文之争。有与郑君同时而学有不尽同者荀爽、虞翻,并作《易》注,荀用“费易”,虞用“孟易”,今略存于李鼎祚《周易集解》中。虞尝驳郑《尚书》注,又以郑《易》注为不得。王粲亦驳郑,而其说不传。有较郑稍后而学不尽同者王弼《易》注,尽扫象数,虽亦用费《易》,而说解不同。故李鼎祚云:“刊辅嗣之野文,补康成之逸象。”何晏《论语集解》虽采郑注,而不尽主郑说。王肃尤显与为敌者。又有何休作《春秋公羊解诂》,与其师王弼追述李育意,以难左、谷二传,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郑玄乃作《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以抗之。
第五,经学分立。自刘石十六国并入北魏后,为南北朝分立之时代,而其时说经者亦有南学、北学之分,此经学之又一变也。《北史·儒林传》序曰:“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案南北学派,北史数言尽之。夫学出于一,则人知依归;道纷于歧,则反致眩惑。郑君生当汉末,未杂玄虚之习、伪撰之书,笺注流传,完全无缺,欲治汉学,舍郑莫全。北学《易》、《书》、《诗》、《礼》皆宗郑氏,《左传》则服子慎。郑君注《左传》未成,以与子慎,见于《世说新语》。是郑、服之学本是一家,宗服即宗郑,学出于一也。
郑玄的贡献与评价
《后汉书·郑玄传》赞云:“自秦焚六经,圣文埃灭。汉兴,诸儒颇修蓺文;及东京,学者亦各名家。而守文之徒,滞固所禀,异端纷纭,互相诡激,遂令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章句多者或乃百余万言,学徒劳而少功,后生疑而莫正。郑玄括囊大典,网罗觽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此论可谓得郑学之真趣。然郑氏之学已近似章句,不守家法,又能删裁省减。家法之不如古学,则以家法偏守而古学兼通也。郑氏学综古今之长,焉得而不为一时学者所归向乎?但家法之真传,从此渐失。
第四节 许慎之生平及其对学术之贡献
汉代乃我国文化史之辉煌时代,文学家如枚乘、司马相如等,史学家如司马迁、班固等,经籍文献学家如马融、郑玄等,他们不仅继承春秋战国以来之学术遗产,且能将之发扬光大。而许慎乃为其中代表之一,他不仅是中国文字学之开山祖师,又为一著名经世学者。现将其生平及其对文字与经学之贡献分述如下。
许慎之生平
范晔《后汉书·儒林传》谓:“许慎,字叔重,汝南召陵人也。性淳笃,少博学经籍。马融常推敬之。时人为之语曰:‘五经无双许叔重。’为郡功曹,举孝廉,再迁除洨长。卒于家。初,慎以五经传说臧否不同,于是撰为《五经异义》,又作《说文解字》十四篇,皆传于世。”此寥寥八十五字短传中,已可简略窥见许慎之生平。但从许慎撰写之《说文解字》后叙,及其儿子许冲之《上说文解字表》中,可更详细认识。许慎被推举孝廉后,到洛阳为太尉府祭酒,问业于当时精通古今文经之贾逵。许慎著作有《说文解字》、《五经异义》和《淮南子注》。但除《说文》外,其他著作均亡佚不存,只有清人辑本而已。章帝建初四年(79年),贾逵、班固、傅毅,博士、议郎及诸生名儒在北宫白虎观讲论五经异同,许慎闻之,退而撰写《五经异义》。《说文》后叙作于永元十二年(100年)。安帝永初四年(110年),许慎又曾与马融、刘珍及博士、议郎五十余人在东观校五经、诸子和史传。建光元年(121年)因病居于家,命其子许冲之上说文,其时距其写后叙已二十二年。许慎之生卒年已无可考,据估计,许慎生于明帝永平之初,卒于桓帝初年,岁数约为八十余。
许慎对文字学之贡献
关于许慎对文字学之贡献,可由其著作《说文解字》中看出。许慎著此书时,正是古文经盛行时代。自古文经出现后,受今文家之排斥,并称秦时隶书乃古帝先王之书,不得更改,而随意解说文字,牵强附会。许慎既博通经籍,又从贾逵习古文经,对今文家问壁虚造之巧说深恶痛绝,故搜罗篆文、古文和籀文编成一字书。一面写下经传群书中之训诂,一面说明字体之结构与字音等,使人知古文字之写法,从字形字语上理解文字之本意。《说文》一书乃将汉代能看到之古字记载下来,实为我国古代文献中一重要著作。
许慎清楚地看到文字在文化发展上之作用,故他曾说:“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读古书,认识古代文化,非懂得古文字不可。有许慎之《说文》,才能认识秦时之篆书的石刻和器物的铭文,才能认识商代甲骨文字和商周时之青铜器文字,以及战国时之古文。没有此书,则商周文物上所载之事实便很难理解,故此书可谓一极宝贵之文字遗产。
许慎《说文》之贡献,除保存上古时代之古文字外,更重要的乃为他所创造文字构造之条例。此书乃中国最早按部首来编排而又有系统之字书,给后世编撰字典立下一个规范。
《说文》以前已有“杂字”书,如赵高之《爰历》和胡母敬之《博学》,及相传为李斯所著之《仓颉篇》等。但此种杂书除可作考见汉代词汇之外,在文字学史上则没有什么价值。许慎《说文》据文字之结构加以区分,凡形旁相同就类聚一起,籀文同之,形旁作部首,同从一形旁所构成之字都系属其下。许多部首又按照篆书形体之相近与否来编排先后之次序,把极其纷繁而成千上万之汉字编排在一起。此种六书之分类法,将语音分歧之汉字,编排至更有系统而便于应用。故段玉裁称赞此书云:“此前古未有之书,许君之所独创,若网在纲,如裘挈领,讨源以纳流,执要以说详,与《史籀篇》、《仓颉篇》、《凡将篇》乱杂无章之体例不可以道里计。”
《说文》解说每一字,必先解说字义,然后说明形体构造。而在说明形体构造时,凡象形字,则言“象某某之形”;凡指事字,则曰“指事”;凡会意字,则曰“从某从某”,或曰“从某某”;凡形声字,则曰“从某,某声”。如是会意而又是形声字,则曰“从某从某,某亦声”。例如:
气:云气也。象形。
齿:口龈骨也。象口齿之形,止声。
毛:眉发之属及兽毛也。象形。
上:高也。此古文上,指事也。
多:重也。从重夕。夕者,相绎也,故为多。
奢:张也。从大者声。
故可知《说文》对字形结构和字的含义特别重视。有时在解说中也指出读音,则曰“读若某”。例如“瑂读若眉”,“逝读若誓”,“【牜+余】读若涂”。“读某”中,有注音,有兼明通用,但注音是主要的。此种解释字形结构和造字含义,是进步的。
许慎认识到形声字乃汉字里最多之部分,故特别注重形声字之分析。许慎指出某字从某,一面分析字形,一面指出字声;凡从某得声之字,其读音必与某声切近,正如以上所举之例。因此,清儒从《说文》悟出,根据谐音字,可参照《诗经》之韵脚考定古韵之分部。清儒从《说文》中之引经与现在之经文往往不同,又体会到古人应用文字以记录语言,有时假借另外一字来写。自从了解古韵之分部,又了解古人用字有假借,使古书中一向难解之字句,可从声音通假上理解其原义。
许慎之《说文》,有以引用经传来说明字义或字音,除《仪礼》用今文经,《诗》间用《韩诗》外,其他多用古文经。而解说中亦常常引他人之说法,此种解说,全书共一百一十余条,这就是叙文所说“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证”之实例。解说中涉及训诂有出于《尔雅》,有出于扬雄之《方言》,有出于前人之经传训释,故可知许慎著《说文》,不仅只从贾逵问业,且囊括许多前人之经说与字说,可谓集两汉之大成。
许慎之《说文》对学术影响颇大。郑玄注《仪礼》、《周礼》、《礼记》,都曾引《说文》。而晋代吕忱之《字林》与梁代、顾野王之《玉篇》,都可看出受到《说文》之影响。及清人编之《康熙字典》,都是按照偏旁部首来编排,只分部有不同而已。就是今天,《说文》仍有其价值。
许慎著《说文》,在解释字义上,还特别注重造字之本义,其说虽未必完全正确,但清儒从而认识字义有本义,有引申义,有假借义,在语义学上有一新发展。及至现在,《说文》仍有其价值。但它亦有缺点,如许慎根据孔壁不可靠之材料以为解说;而且此书古字、古义很多,必须有注解才能理解透彻。
许慎对经学之贡献
经学以汉为最盛,许慎既被称“五经无双”,可知其对经学造诣之高。许慎擅美经学,独鸣于当世,故群士慕习,推为大师,且著有《五经异义》一书。但由于年代久远,人事变迁,许慎之《五经异义》,《隋唐经籍志》尚有著录,但到宋代已亡佚。郑康成《驳五经异义》十卷,亦同散失。而许慎对经学之贡献,仍可在清儒之辑录旧疏中看到一些痕迹。其贡献有如下:
其一,许慎于白虎观闻诸儒讲论五经同异而撰写《五经异义》,故每举一隅,各具家法。此书引致郑康成写《驳五经异义》十卷。辩论之风一起,学术益盛,而郑康成此书,亦各有依据。许、郑二人解经之例有三:一为守师说,二为以经解经,三为以字解经。许慎解释“珽”为“挺直无屈”,解释“罍”字从“畾”,取象于云雷博施,乃是以字解经之例也。又举《尚书》“旻天”为总括四时,《左传》夏四月亦称旻天,以证明古《尚书》说天号乃各用所宜称之者,此乃以经解经之例也。其余谨案云云,乃笃守师说。郑康成之解经亦具此三例,可知许慎之经学当不比郑康成为低。故后世治经者,只重郑而轻许,实为不当。
其二,许慎治经学之法则是博学,故许慎博通今古文,以使自己多闻多见,而可选择其中较正确之义理。如许慎论国灭君死,诸侯无去国之义,则从今文家之说;论诸侯乃天子蕃卫,故是纯臣,则从古文家之说。此种治学方法,与当时今文家只排斥古文家,随意解说文字,牵强附会,可谓一大对比,且立后世之模范。
其三,后世儒者言经学之源流,多重西汉经学之授受渊源,但少言及东汉之儒林宗派,乃因后人言东汉之经学,仅独推郑康成为集大成,不知东汉时许、郑二家,讲论六艺,天下慕向。若宗郑而舍许,当然不能窥见东汉经学之全貌。如许慎晚年撰写《说文》,于《易》称孟氏,故取京房、施仇说,可明其师法,又可取虞翻、马融、郑玄、荀爽、陆绩、崔憬诸家以证其脉络相通。至于许慎《诗》、《书》、《礼》、《春秋》之学,亦可加以详释。许慎之师承便明显出现,东汉经学之源流亦即显现。故许慎实为东汉经学承先启后之人。
其四,许慎治经,若遇有解释经文不全,必将引申其义,以求其明达。如《诗经·卫风·氓》中有云:“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者,夫也。许慎将“士”字读细音“壻”,壻者即婿,亦即夫也。《毛诗传》并无此解释,可见许慎之创见。
其五,时学者多有以假借字作训经书,但许慎却反对此法。他特重字本义,因此,当《毛诗传》以假借字解释,许慎则兼用三家诗以说明。如有古文家之训义非本义时,便依今文之解释。许慎虽博通今古文,但他多少偏重古文,故许慎之传仍多以古文为据。而许慎之不重假借,而求其正之法则,实使经学之解释得一致。又遇经中无传解释,若别家之传与义是正确的,则取之连贯,使经义更易明确。
第五节 王肃经学及其得失评价
生平略历及著作
王肃生于汉兴平二年乙亥(195年),字子雍,东海郡人。父朗,注《易》、《春秋》、《孝经》、《周官传》等。肃读扬雄的《太玄》,更为之隐解。文帝使大司马曹真攻蜀时,王肃上疏说征之不利,遂罢其役。又上疏,复五日视朝之仪,使公卿尚书各以事进,并有省徭役以使民安息的上疏,都被采用。仕至中领军、散骑常侍,卒谥景。善贾逵、马融之学,而不好郑氏。曾为《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解,并撰定父朗之《易传》注,晋时皆列于学官。又有朝廷议《礼》等百余篇与《孔子家语注》。传见《三国志卷十三·魏书十》。曾注《丧服要记》一卷,见《隋书·经籍志》,今佚。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曾辑有一卷。遗著甚丰富,有:《周易注》十卷,《周易王氏注音》一卷,《尚书王氏注》十一卷(今存二卷),《尚书驳议》五卷,《毛诗注》二十卷,《毛诗义驳》八卷,《毛诗奏事》一卷,《毛诗问难》二卷,《礼记注》三十卷,《周官礼》十二卷,《春秋左氏传》三十卷,《孝经传》一卷,《论语释驳》三卷,《孔子家语注》二十一卷,《论语义说》一卷,《圣证论》十二卷,《王子正论》十卷,《丧服要记》一卷,《魏台访议》一卷。
王肃之注经与成就
王氏注经,据史志所载,为数甚繁,惜多已亡佚,今可见诸古籍所引,及各家所辑佚文之成帙者,有《周易注》、《尚书注》、《诗注》、《三礼注》、《左氏注》、《孝经注》、《论语注》等七经注。今依唐陆德明经典释文之序,列章申疏,亦所以借明经之次第也:
王肃之《周易》学,计二百二十三则。
王肃之《尚书》学,计二百二十五则。
王肃之《诗经》学,计三百三十五则。
王肃之《三礼》学,计二百(一)九则。
王肃之《春秋左氏》学,计五十五则。
王肃之《孝经》学,计二十则。
王肃之《论语》学,计四十六则。
王肃经学盛行,是借政治力量取得学术上之地位。王肃女妻司马昭,即晋书所谓文明皇后;司马炎是王肃之外孙。王肃及其父王朗所注之群经,汉晋时已立学官,故在东晋偏安江左时,仍然宗尚王学;则王学之所以大盛于南方,是有其政治背景。按《三国志·魏书·王肃传》:肃斥曹爽,盖党于司马懿。司马师废魏帝曹芳,立高贵乡公曹髦为帝,由肃奉法驾迎之。及师时以经术问肃,盖颇相得。王肃注经,亦今古文兼采;然其用意,似在难郑。
王肃的贡献与评价
一、贡献方面。
1.王肃对于郑玄一一加以反对,宁说是滑稽。王肃除针对郑玄以外,虽出异说,时起波澜,对于经学无不良影响,反而造成一种新面貌,更给予一转机,回复经学的生命。皮锡瑞说:“王肃出而郑学衰。”然假令王肃祖述郑玄,恰如元明诸儒宋儒之说作纂疏,愈是成为没有生命的学术;同样,郑学反而更衰是无疑的。王肃所以出诡曲的异说,是由于易代革命不得已,与个性敏锐、不堪立于人下所致。但由此对于经说开启自由研究的风气,对后世经学有伟大的功绩。
2.个性自大的中国人,由此被启发的却不多,这是可惜的。经三国、六朝至唐止,老庄学与佛学兴盛,但经学依然以南北之争保持相当的生命,此点与王肃颇有关系。
二、缺点方面。
郑学出而汉学衰,王肃出而郑学衰。肃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氏。贾逵、马融皆古文学,乃郑学所自出。肃善贾、马而不好郑,殆以贾、马专主古文,而郑又附益以今文乎?案王肃之家学,亦兼通古文。肃父王朗师杨赐,杨氏世传《欧阳尚书》;洪亮吉《传经表》以王肃为伏生十七传弟子,是肃尝习今文而又治贾、马古文学。故其驳郑,或以今文说驳郑之古文,或以古文说驳郑之今文。不知汉学重在颛门,郑君杂糅今古,近人议其败坏家法;肃欲攻郑,正宜分别家法,各还其旧,而辨郑之非,则汉学复明,郑学自废矣。而王肃之缺点,乃不严分别今古文,一以驳郑君为目的。他以古文说破郑玄的今文说,以今文说驳其古文说,其方法仍然是古今文混合的。他伪造孔安国《尚书传》、《论语》、《孝经注》、《孔子家语》、《孔丛子》五书,以互相证明;托于孔子及孔氏子孙,使其徒孔衍为之证。不思《史》、《汉》皆云安国早卒,不云有所撰述;伪作三书,已与《史》、《汉》不合。而《家语》、《孔丛子》二书,取郊庙大典礼两汉今古文家所聚讼不决者,尽托于孔子之言,以为定论。不思汉儒议礼聚讼,正以去圣久远,无可依据。故石渠、虎观,天子称制临决。若有孔子明文可据,群言淆乱折诸圣,尚安用此纷纷为哉?肃作《圣证论》,以讥短郑君,盖自谓取证于圣人之言;《家语》一书,是其根据。其注《家语》,如五帝、七庙、郊丘之类,皆牵引攻郑之语,适足以自发其作伪之证。当时郑学之徒皆云:“《家语》,王肃增加。”或云王肃所作。是肃所谓圣证,人皆知其不出于圣人矣。
王郑之争及其比较
王氏注经,往往今古文兼采,其以今文说驳郑氏之古文说者如《诗·小雅·车舝》:“觏尔新婚,以慰我心。”《毛传》云:“慰,安也。”《郑笺》衍《毛诗》之古文说云:“我得见女之新婚如是,则以慰除我心之忧也。”然王氏从《韩诗》之今文说,易“慰”为“愠”。云:“《韩诗》‘以愠我心’。愠,恚也。”即其一例。又王氏以古文说驳郑氏之今文说者如《诗·大雅·生民》:“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郑氏取三家诗之今文说,以为后稷无父,感天而生,云:“祀郊禖之时,时有大神之迹,姜嫄履之,足不能满,履其拇指之处,心体歆歆然。其左右所止住,如有人道感己者也。于是遂有身,而肃戒不复御。后则生子而养长之,名曰弃。”然王氏从《毛诗》之古文说,以后稷为帝喾之子,而反对感生说,云:“帝喾有四妃,上妃姜嫄,生后稷……帝喾崩后十月,而后稷生,盖遗腹子也。虽为天所安,然寡居而生子,为众所疑,不可申说。姜嫄知后稷之神奇,必不可害,故弃之以著其神,因以自明。”即为一例。现试在经学方面,比论王肃和郑玄二人如下。
首先,注经态度之不同。郑氏为汉末大儒,遍注群经,融合古今,弥缝争端,厥功至伟。范晔于《后汉书·郑氏传》云:“郑玄括囊大典,网罗觽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是言允矣。郑氏《六艺论》亦云:“注《诗》宗毛为主,毛义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识别也。”其实郑氏不唯注《诗》如是,其他各经,亦莫不如是。如《周礼序》云:“二郑者,同宗之大儒……今而辨之,庶成此家所训也。”
王氏亦曹魏时大儒,成就良多,唯其好名,不惜作伪以遂其志。其于《孔子家语》序云:“郑氏学行五十载矣,义理不安,违错者多,是以夺而易之。”仅此一语,已可窥其用心。《三国志·魏书十·王肃传》云:“肃集圣证论以讥玄短。”是其注经,实乃冒郑氏大名,欲代其学术之地位而已。于此,陈氏澧言之甚允,其于《东塾读书记》中云:“凡郑君之说,未必尽是;肃之所难,未必尽非。夫前儒之说有误,后儒固当驳正,即朝廷典制,亦当论驳。肃之病,在有意夺易,此其心术不端;虽有学问,徒足以济其奸耳。”姚姬传《仪郑堂记》亦云:“郑君起青州,弟子传其学,既大著,迄魏之肃驳难郑义,欲争其名,伪作古书,曲传私说,学者由是习为轻薄。自郑、王异术,而风俗人心之厚薄以分。”姚、陈二氏之言,洵为持平之论。
其次,郑玄以五帝为五天帝,与昊天上帝合为六天;王肃则说天只有一,没有六。
第三,郑玄说圜丘祀与郊祀是有别的,而王肃则说是二而一。
第四,郑玄综合六经是贡献,伹不分古文与今文的差异,未免笼统。王肃亦蹈其辙,以古文说破郑玄的今文说,以今文说驳其古文说,其方法仍然是古今文混合不分。
第五,王学之影响。
一、王氏注经,以简明切要见称,是以后儒颇采其说。然王学之盛,初由魏时列于学官。《魏书·王肃传》云:“初,肃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氏,采会同异,为《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传》,皆列于学官。其所论驳朝廷典制、郊祀、宗庙、丧纪轻重,凡百余篇。”正始六年(245年),诏故司徒王朗作《易传》,今学者得以课试。甘露元年(256年),高贵乡公临幸太学,问诸经义,帝虽执说郑,而博士之对,则以肃义为长。又蜀有李撰,著《古文尚书》、《毛诗》、《三礼》、《左氏传》,皆依准贾、马,异于郑玄。虽与王氏殊隔,初不见其所述,而意归多同。是亦足为王学张目也。故在此时,王学几夺郑氏之席。
二、晋承魏祚,武帝兴学崇儒,置博士十九人,先儒典制遗训贾、马、杜、服、孔、王诸人之章句经学,率皆寓焉。然对王氏之学,尤加崇重。晋初郊庙之礼,悉用王氏说,而孔晁之于《书》、《礼》,孙毓之于《诗》,复党王氏,推波助澜。当此之时,正为三学之阐发时代。杜预《左氏注》,何晏《集解论语》,亦多采其说。逮及南北朝,其说犹行。宋裴骃《史记集解》,时引王说,而《乐书》一篇,所引尤多。梁皇侃《论语义疏》,复申其义。至其《典礼》,亦间探之。至于北朝,王氏《易》亦间行焉,若阚骃,曾注《王朗易传》,刘芳所撰《诸经音义》中,皆有王肃所注《尚书音》。是知王氏之学,未绝于南北朝。至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孔颖达《五经正义》,及张守节《史记正义》、杜佑《通典》,更有玄宗注《孝经》等,无不采择其说。
三、至宋代文学大家欧阳修,甚且引其释《卫风·击鼓》云:“郑不如王。”有清一代,朴学树帜,大倡汉学,非王者固不乏人,而采择其说者,更为多见。如孙星衍之《周易集解》、胡承珙之《毛诗后笺》、马瑞辰之《毛诗传笺通释》、孙希旦之《礼记集解》、洪亮吉之《春秋左传诂》、刘文淇之《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以及刘宝楠之《论语正义》等,无不择探王说。今考释其佚文,益觉其言之确有不可废者。吾人又何可因其作伪而舍其可用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