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方见初心
尹有树见女儿病好,一时兴起,提神凝眉,“咿咿呀呀”吊了吊嗓子,笑对尹玥说:“很久不登台唱戏,今儿个爹高兴,给俺闺女唱上一出!”
尹玥一愣,把嘴儿一捂,“扑哧”笑了。
“你笑啥?”尹有树诧异地望着女儿。尹玥大病初好,性情有点乖戾,当爹的为逗女儿开心,想为她唱上一段,这有啥好笑!再说了,女儿打小喜欢唱,是全城出名的小戏骨!
尹玥忍不住笑,盖因尹有树一进门时,走路与常人不同,那步态犹如踩在棉花上一般,当时她挺纳闷儿,现在明白了,原来这个爹是个唱戏的!
“我开心呀,所以才笑,”尹玥故作认真地。不管怎么说,不能当场驳爹的面子,她爽快地答应道:“爹,你要唱哪段?”
尹有树把胳膊、腿脚活络了一番,来了个亮相动作:“爹来一出‘七郎八虎闯幽州’吧!”
尹玥听着耳熟,蓦然想起,这出戏,说得是父皇率兵北伐的往事,父皇正是在这次征战时中箭的!九百多年前的事,世人不忘,还编成了戏?
尹有树并未发觉尹玥的诧异,他入戏很快,移步唱道:
宋太宗传下来圣旨一统,
俺父子今保驾离开汴京,
兵行到燕子岭大炮点动……
耳朵没听错吧?“宋太宗”三个字唱出口,尹玥的脑子已是一片空白,出了什么鬼?哎,反正刚大病一场,即使说了胡话,他这当爹的,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我得问问清楚。
“爹,为何要唱这出?”
尹有树感觉女儿问得突兀,瞪眼道:“爹在戏班演生角,你娘演花旦,你从小跟班学戏,难道全忘了?我登台唱红那阵子,可是常唱这出的!”
“嘻嘻,”尹玥笑靥如花,“我昏迷了几天,有些事记不得了,有些事常弄颠倒,有什么奇怪的,问错就问错了,咋的?”
尹有树也笑了:“呵呵,说得是,你这场病可真不轻,快把爹吓死了!”
“所以说,我要恢复记忆嘛,”尹玥想着心事,假装回忆往事:“爹,你这出戏里,还演过哪一角……”
尹有树有点不耐烦:“连这个也不记得?我当然是演宋太宗,人手不够,我就客串杨继业、潘仁美嘛!”
尹玥无语。
她没看错,似曾相识之地,正是魂牵梦萦的故土,往昔的鸡儿巷,早被九百年的黄河泥沙、战火尘埃所深埋,奇怪的是,她仍闻得见穿越时空的生息。昔日父皇是宋太宗,现如今遇见个唱戏的爹,演的又是宋太宗!九百多年,她的香魂飘过山川江河,游历四海八方,她大多都是匆匆而过,少有停留。意想不到的是,今次驻足凡间,依旧难离故土,仍旧是“赵宋”家的人。
爹演生角,娘演花旦,爹娘都是唱戏出身?那不用说,自己肯定是戏子的女儿。“戏子的女儿”,这名声虽有点那个啥,也算应了娘亲李贤妃“假如有来生,再不进皇门”的临终嘱咐。大宋公主、皇门闺秀,如今为小家碧玉、寒门女子,这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未竟初心?她还记得,娘亲曾亲口说过:“勿忘初心,方得始终。”
尹玥痴望窗外,一对雀儿掠过屋顶,在枝头嬉戏翻飞。她笑了,那雀儿当如现在的自己,愿如那对雀儿,相飞相伴,贫寒中享受自在。皇门公主,人中龙凤,留给她的是痛苦与悲伤。花开时日短,寒枝日月长。对自己来说,荣华富贵不足惜,既然入了寒门,那就安心过小户人家的日子吧。
尹玥一边祷告,脑子忽然一动:爹是有了,为何不见娘的面?演花旦的娘,长得一定很漂亮吧?不然咋会生出我这么漂亮的女儿?
尹玥以为这问题非同小可,刚问了声:“我娘……”
尹有树突把两眼一瞪,脸色阴沉道:“别问了,你娘死了!”
尹玥不敢多问,寻思这夫妻定是有什么瓜葛,不然的话,为何当娘的一直不曾露面,一问,还如此火大,其中或许有难言之隐,那就别挑动那根敏感神经了,是娘总归跑不了!
“爹,我想出去走走。”
吃过午饭,尹玥看天气不错,跑出来溜达。
为让尹玥尽早康复病休,尹有树几度带她串门遛弯,这条幽深小巷已被她熟悉了一遍,昔日的鸡儿巷,早已改称双龙巷。那一日,父亲带她去邻居徐家,宅子的主人叫徐世昌,在京津做官,因出行路过河南,此时正在家歇脚,闲来无事,在胡同口遇见一群六、七岁大小的孩童,这些都散养的孩子,徐世昌将他们引至家中,逗了一回乐子,继而考问几个孩童识字。
徐家宅子与别的小门小户比,算得上深宅大院,尹玥一脚迈进门槛,迟疑了一下,想起了《踏莎行》里“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的诗句。
徐世昌见是尹玥到来,悦然起身,对孩童们说:“好了,来了个小先生,让她教你们识字,我该歇歇了。”
尹玥闻听“小先生”,一时蒙圈儿,并不知是说得谁。
尹有树急忙提醒:“你小时候识字,都是徐长辈所教,因你总比别人学得快,识字也比别人多,徐长辈所以称你小先生。”
尹玥释然,赶紧客气地上前行礼:“徐长辈!”
徐世昌捋着花白胡须,笑对尹玥:“闺女,你长高了,听说你上了静宇学堂?那学堂可有年头了,我小时候也在那儿读过书。”
尹玥甜甜一笑:“这么说,咱们还是校友,可是,学长的年纪……”
尹有树扯了扯尹玥,客气地冲徐世昌致歉:“这闺女刚病了一场!”
“爹,我没病!”尹玥既然话已出口,特想知道这位老学长的年纪。
徐世昌大笑:“呵呵,惭愧!徐某五十有六,是老校友了!”
尹有树担心女儿再乱问失礼,赶紧劝道:“长辈让你教孩子识字,你赶紧教呀,孩子们都等着呢!”
尹玥听了,只得老实去带孩童。
徐世昌回京,尹玥继续到别家串门,很快跟胡同人熟络起来,爹也不再担心她认不得路,想要出门玩耍,便随她而去,反正胡同里的孩子都是这么散养大的,他也没必要把女儿拴在裤腰带上。
青砖灰瓦的巷子,深宅大院、独门小户鳞次节比,成片的大杂院错落无尽。开门七件事,家家不能少,正时值午间,很多屋顶冒着青灰色的袅袅炊烟,整座巷子沉浸在青灰色的沧桑里。
民国二年,某天。
尹玥出了胡同,一如雀儿飞离屋檐,脚步轻盈,书包在身后悠悠荡荡,有节奏地拍打着她那稚嫩又初显婀娜的腰肢。
每日上学堂,尹玥走的都是这条道儿。
双龙巷,缘起北宋“真龙天子”赵匡胤、赵光义而名。翻过久远的老皇历,至民国初年,双龙巷已寻不见传说中的帝王之气,剩下太祖、太宗两尊石刻龙头,顶着“镇巷之宝”的旧名头兀自而伫,仿佛有它不多,没它不少。
尹玥颠着跑着,一路朝西,全是青砖灰瓦,大胡同连着小胡同,极目望去,青灰色绵延无尽,仿佛整个开封城,都被这砖瓦垒砌的青灰萧瑟给笼罩了,几分空灵,几分苍凉,还夹带着几分云橘波诡。
往西而去,街市的青灰色调陡然切换成波光水影,一抹丽然水色妖娆地展现眼前。烟波浩渺的潘杨湖,水色空蒙。湖岸杨柳葱茏,影荫婆娑。隔湖相望,飘渺的龙亭大殿,巍峨中显得斑驳、苍老而残破,大殿的轮廓,犹如着了墨色的线条,水墨般的旖旎风景,细看犹如稚童用铅笔描就的简笔画儿。
尹玥常跟小闺蜜们湖边玩耍,微风吹拂,湖水环绕,大家跳皮筋、踢毽子,柳荫里、树冠下,跃动着她们鲜活的身姿。久而久之,男童们自动另辟空间,让湖边这块成了女童们的专属用地。
不过,也有不明就里的熊孩子,会冷不丁地贸然闯入,这天就遇见了“一枚”。
尹玥绑好皮筋,刚试跳了两下,忽有一少年愣头愣脑闯来,好奇地站立树下,抬头凝望,驻足不前。
少年乌眸皓齿,面润鼻挺,身着黑布短褂,脚登一双圆口布鞋,年纪约摸有十四、五岁,已初具男子的身型和气息,只见他抬头望柳,模样呆萌,不知是在找树上的鸟,还是在观天空的云。少顷,那少年探身一跃,想抓住一条柳枝,却被皮筋绊住了腿脚。皮筋绷起,“嘣”地打在树干上,吓得那少年立时懵圈。
尹玥杏眸圆睁,微露不悦,盯着这位年少的不速之客。
少年见尹玥眼神里略带嗔怒,一脸傻傻搞不清楚,朝脚下一瞅,方知不小心绊了她的皮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少年急把脚缩回,避开她那双黑亮却并不友好的眸子,怯生生地朝后退了两步。
尹玥听他口音有些不同,心想,一个外地游客,不必跟他计较,对少年说:“没事了,你不用道歉。”一面说着,弯下腰,重新理顺皮筋。
少年仍站着不走,尹玥浅笑:“咋了,你要问路?”
少年拘谨地:“我是天津来的,”忽又改口说:“我家就在教堂那边的教经胡同,大家都叫我小列维。”回望灯如花,未语人先羞。
小列维?尹玥笑了笑,心想,南街有条教经胡同,也只有那儿,才会有“列维”这种奇怪的姓氏,因为,那里住着一些犹太人后裔。如此想着,偷眼望了望他,脑际里印下了他俊朗的身影,以及他这个年纪才刚刚显露的帅气。
小列维见她不说话,又拘谨地说了句:“大家管我爹叫老列维。”
尹玥掩口笑道:“嘻嘻,这还用说吗?可是,你说打天津来?”
小列维被她那笑感染着,口齿稍稍连贯了些:“是这样,从我爷爷那时起,列维家去了天津,在英租界里做生意。”
天津,英租界,对于土生土长的胡同孩童,那是犹如天边的遥远之地。
不过,对于十三岁的尹玥来说,天津不仅不算远,竟如隔壁街坊般邻近。这除了她有着紫玉的特殊身份,皆因双龙巷里,曾住着一个叫徐世昌的人,此人是清末翰林,在京津两地做官,尹玥刚记事时,这人回巷子里住过,全没一点官架,尤喜逗小童玩耍,说紫禁城里的鬼故事,用小树棍儿在地上划字叫她认,京津在尹玥心里头,其实就像徐世昌在地上划的字。病好后,那次徐家庭院的相遇,更是恍如眼前。
尹玥听着小列维说话,微微颔首,却不再回应,暗想,看起来,他或许要就此告辞了吧。
小列维依旧站着,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要回天津了,想带些能做柳哨的柳条,租界里是找不到柳树的,我的小伙伴很喜欢这里的柳哨。”
尹玥方才明白,小列维抬头观望,原是想掐柳枝、做柳哨。
“嘻嘻,算你找对了,这儿的柳枝不仅做柳哨最好,并且呢,柳枝不怕折。”尹玥的口气肯定,以证实她很懂这些柳树。
“为啥?”小列维一脸傻气。
尹玥指了指柳树:“这树有个名字,叫砍头柳,越是打枝、砍头,树越长得旺,折枝就更不算什么了。”
“为啥?”小列维越发茫然。
小列维连着两个“为啥”,把尹玥逗乐了:“为啥,为啥,你有完没完?”
尹玥嘴里说着,双脚已轻巧起跃,娴熟地跳起了皮筋,纤小的身形满是活力。小列维盯着她用双脚勾住皮筋,灵巧的身子跃动着,双手如两只轻燕上下翻飞,目光上移,是她的浅色染布小褂,本是合体的,只因跳跃,让那衣褂显得紧窄,把她少女那微隆的胸部轮廓显露,不经意间的痴瞄,让小列维触电一般避开了,那神情,简直亮瞎眼了。
尹玥低头一望,突地停下双脚,脸颊飞起了红晕。
她赧然地红着脸,催促他说:“快呀,快去折柳枝!”
尹玥的大方提醒,让小列维免去了那一瞄带来的尴尬。
小列维老实地应着,折了一些柳条,整齐地扎成一小捆。
“做柳哨,应该够了?”尹玥脸色恢复到正常。
“谢谢你,够的。”小列维的脸仍在发烧,称谢道别,转身,慌忙跑去。
望着小列维的背影,尹玥默默寻思:“哎,教经胡同此去不远,可我从没见过这个男孩儿。”
她以为他就这样走了,如游丝一般滑过,悄无声息,悄然无痕。
但她有所不知,小列维回家后,老列维说了句:“收拾好东西,过两天,回租界去!”
小列维先是一愣,口中应着,人如神差鬼使,一扭身,又跑回湖边柳下。
他没见到她。或许是不死心,他摘了枝柳条,做成柳哨,静静地坐在岸边,独自吹了一个时辰,他估计,可能再也遇不见她了。
他跟自己打赌,后天回天津了,明日最后一次!
尹玥放了学,本要等一下闺蜜刘贞儿,两人同住一条胡同,常一同作伴而行,哪知,刘贞儿家有事,已提前离校了。尹玥只好独自回家,一路上踢着路边的小石子、碎瓦片,偶尔捡起一只瓦片,朝湖面一撇,瓦片击开如镜的水,湖面荡起一串水花。
她无心地望着湖面,忽发觉另一方也有水花泛起,两串水花先是各自发散,后一圈圈地泮涣、交汇到了一起,形成两个半圆形波纹。
尹玥讶然抬头,脸不觉一红,随即绽出笑来——是小列维。
仿佛心有灵犀,两人目光对视,小列维也露出萌笑,显现出他尚未真正长大的稚气面容。
“你也会打水漂?”小列维佯装不在意地。
尹玥笑脸嫣然:“嘻嘻,生在湖边,长在湖边,哪有不会打水漂的?”
两人仿佛都有预感,这可能是最后的会面,显得。
小列维的潜意识中,他想抓住这分分钟的珍贵,于是,他跑近几步:“那我们比赛吧,看谁先把水漂撇到湖心岛,敢吗?”
尹玥笑意融融,点头说了声:“好吧。”
湖心岛上绿树荫荫,芳草萋萋,各色小花星星朵朵,散落于岸边绿丛,远远望去,满目葱郁,一派万物复甦的景象,分外惹眼。
小列维跑到墙根儿,捡了一堆大小不一的瓦片,用衣襟裹着,一溜小跑,回到尹玥身边,“哗”地一声,将一堆瓦片倒在了脚下。
“挑吧,你先来。”小列维擦了把汗,本要为她挑几个扁平好用的瓦片。
尹玥羞赧地:“嘻嘻,不用你关照,我自己来。”挽起袖子,露出酥软细嫩的小胳膊,伸手要捡瓦片,眼睛却盯上了一件不是瓦片的东西。
她眸子里带着疑惑,“像石头,又不像石头,是你捡来的?”
小列维看了眼形似石块儿,略比核桃大点的小东西:“看着好玩,就捡了。”
“像只小石猴儿,嘿嘿。”尹玥用脚尖轻轻扒拉它一下。
小列维则说:“是一只沙俑,沙河里有这个。”
“沙俑?可它多像只猴子?”尹玥瞪着黑珍珠般的双眸,忽地捧起那只沙俑把玩着,嘴巴一翘,萌萌地笑了,“越看越像小猴子!”
小列维宽厚地一笑:“那就叫它小沙猴儿好了。”
“你咋知道,它是河底的东西?它又为何在岸上?”她好奇地追问。
他的回答很是耐心:“天津海河里也有,小时候摸鱼,偶然会摸到这东西,形状不一,大人们说,河底泥沙被水冲刷凝结,年头一长,就会成为这种东西。人们清淤河道的时候,它才有可能来到岸上。”
“你懂得可真多。可是,这附近没有河!”尹玥仍然好奇。
小列维灿灿地一笑:“这片湖,可是连着黄河的。”
“嗯,好吧。”尹玥不再多问,丢开那只小沙猴儿,将一只瓦片朝湖面撇去。一下,两下,额头浸出了细密的汗,也未能将瓦片撇上湖心岛,直到胳膊酸疼,她只好坦承自己铩羽而归,嘻笑着甘认失败,把剩下的圆不圆、扁不扁的瓦片留给了小列维。
小列维随手捡起一枚瓦片,挥臂一撇,瓦片飞速离去,在水面飞跳、蹦旋,疾速着朝湖心岛漂去,水波泮涣,留下一串串好看的图纹。
尹玥兴奋地拍手叫好。
小列维举目远眺,信心满满地锁定湖心岛,只见他一改在尹玥面前的谦恭与文弱,豪爽地拉开身板,摆出一副必胜的架式,看他那身影,竟有几分英武之气!
“啊,这才是本来的他吧?”尹玥哑然地望着他。
她已习惯于他那谦谦君子的模样,那感觉让她很舒适,很安逸。可眼下,她又赏识起了他的英武之气,他拉开身架的身姿,让她想到了远古那个射日的英雄,嗯,她明知这想法极其幼稚可笑,心里偏要这么想,没错,后羿肯定也是这副样子:充满自信,傲视苍穹,又有几分桀骜不驯!
“嘿嘿!”她自嘲地笑出了声,害得她脸色羞红,赶紧捂住小嘴。
小列维以为被她嘲笑,倔强地振臂一挥,是几分后羿射日的豪气,只听“嗖”地一声,瓦片飞速出手,在水面弹起、跳跃,留下一串水花,直飞湖心岛而去!瓦片临近岸边,神奇地一跳,直接跳上小岛的花丛里!
“哇,上岸喽,好神奇呀!”尹玥跳着脚欢呼。
时间飞快,就要天黑了,小列维脸上忽地掠过一丝失意,瞪着黑亮的大眼,眼珠似两颗黑亮的宝石,幽幽地:“明天,我要回租界了。”
“嗯,你家在租界住?”尹玥明眸闪亮。
小列维捡起最后一块瓦片,“嗨,下次再来比吧。”猛一丢手,又击出一串水花。
瓦片被用光后,只剩下小沙俑。
尹玥当然不知,一枚不期相遇的小沙俑,外表如寻常的河底沙俑并无二致,沙核里,竟是她前世今生的那件护身符。假若她知道小沙俑里凝裹的,是九百年前被她丢弃的紫贝壳,不知她会作何情状,是惊愕?是慨叹?抑或是,被这奇异又超乎自然的时空挪移大法激惹得会心一笑?
“呀,天晚了,你明日要起程,赶紧回去吧。”尹玥催促着。
小列维看天,又朝她灿灿一笑。
他走了,留下那只沙俑,孤零零地落在地上。同样孤零零的她,望着他的背影远去,一直等他消失在胡同深处。
晚霞如烟,水波如镜。尹玥不自觉地摸一下脸颊,缘此,她还不曾为谁而红过脸,他算是惟一!此后,长大的漫长岁月里,凡她有机会去教经胡同或是教堂附近玩耍,都会有意无意想起他的身影,找寻他的身影。
暌违日久,小列维音讯全无,人一直没有出现,她以为,从此再也不会遇见他了,留下一丝惺惺相惜,隐隐然心如浮云。
她记得,当初随娘亲的阴魂绝尘而去,狠心把紫贝随手丢下尘埃,应当是在这片湖面的上空。此前,紫贝就如她紫玉的护身符,可她不想拥有这个护身法宝,说到底,她是不想对凡间再有牵绊,为此,她决然丢开紫贝,等于丢下了一切杂念与幻想。可没想到的是,九百年的轮回,她又回到了这片故土……
时光穿梭,到了民国五年。
尹玥过了及笄之年,她已是静宇学堂高年级学生,由一枚青涩的胡同小妞,长成了亭亭玉立的美少女。每日路过龙亭湖边,她仍会不经意地朝那棵岸柳望去几眼,眼前就会泛起那个乌眸皓齿、面润鼻挺、模样俊朗的他。
这片湖的水下,被泥沙与战乱深埋了六座城池,旧城摞新城,城城相摞,伫于同一条中轴线上,像这样千年不变地在废城之上重建新城的人类居住地,地球上仅此一城。石板砌成的路,将龙亭大殿前那一泓水,从中央直线分割,切割成东西两湖。走过岸柳、绿荫,玉带桥下,几孔涵洞又将流水贯通。因则,两湖水实是一潭水,而这一潭两湖水,却是一清一浊。民间的说法,东湖原为北宋太师潘仁美住宅,此人奸佞无道,误国坑民,故而潘湖水浑。西湖原是杨业住宅,杨家满门忠烈,故而杨湖水清。
貌似忠奸分明,实则与古人无关,不过是后人的心愿。实际情况是,东湖水浊,皆因清末民初,湖东岸居民拥挤,小厂作坊兴起,排放入湖的杂物浊水增多而至。西湖三面荒芜,周边绿草遍野,水质当然清澈如镜。
深秋的湖岸,水柳轻风,街坊游人漫步闲逛、围坐喷空儿,这一带是极好的所在。
尹玥扎着过肩小辫,额头梳一抹齐刘海,脸上挂着娃娃般的稚笑。去静宇学堂,必经湖边,遇见熟识的街坊,她会客气地露出两排翠玉般的白齿,笑一笑,招招手,然后像一只翠鸟儿,带着微风,轻盈地飞过。
从高年级开始,静宇学堂开设了洋文预习班,每礼拜二、五有了洋文夜读课。这一日夜读时分,忽然间大雨滂沱。放学后,尹玥缩在屋檐下,直等着雨小后,才朝家里奔去。沿湖岸向东,一路全是水渍泥泞。尹玥深一脚浅一脚,朝蜿蜒的巷子深处奔跑着。
胡同早成一条雨巷。潇潇雨急,夹带着初冬的阴冷,雨中人骨子里都透着寒气。夜雨,加重了夜幕的沉重。
闪电划过,尹玥发现一个黑影,那黑影手拿棍棒,挥舞两下,在巷子深处低吼一声:“有种的,你过来!”
听那声音,如同从地狱里发出。尹玥仓皇无措,又见身后街边有几只蓑衣影子晃动,蓑衣下,一双双眼里放出贼光,尹玥吓得靠在墙角,胸口“突突”跳个不停。刚要松口气,忽地,一声炸雷“啪喇喇”响起,闪电掠过天空,深巷里,仿佛到处是晃动的影子,她倒吸着冷气,心想,这种天气,竟然还在街上游荡的人,会是什么人?下意识地,她停住脚,朝那几只黑影望去,仿佛又都不见了。
“奇怪,明明看见有人!”尹玥大着胆子喊了声:“谁?”
虽然她喊得很用力,无奈因惊吓过度,嗓音嘶哑,犹如嗓子眼儿堵上了一团棉花,她那叫声显得又细又软绵,浇淋的雨声把她的喊声吸收得无影无踪。
前有吼声,后无退路,情急之下,尹玥远远瞅见,自家院子那斑驳的青灰色门楼,在风雨中微微开着一道缝。
她一鼓作气,撒开脚丫狂奔,风雨凌乱中,一头钻进了门楼。
虽是夜半惊魂,睡了一觉,尹玥也就没事了。至于巷子里的黑影,蓑衣下那散发着贼光的眼睛,她很怕去想,更不愿去想。
洋洋洒洒一场大雨,给沿街的矮树披上了一袭深绿。
第二天照例去学堂早读,尹玥出了门楼,四面张望,除了一段被雨水浇塌了的院墙,雨后的巷子安静如初,巷子两边的屋脊和瓦瓴上,沥沥雨水滴淌着,将屋檐下砸出一个个水坑,发出“叮咚叮咚”交响乐般的声响。一切似乎并无异样。
她把关键的部位给忽略了。有一段坍圮了的院墙,原先嵌着一尊石刻龙头,街坊们管那叫太祖龙头——此时,太祖龙头已不见了踪影。
龙头经年累月地伫在那儿,正所谓有时不稀奇,无时太离奇。有人忽见龙头没了,私下窃语,那可“镇巷之宝”,龙头没了,这是要变天的节奏吗?
胡同里的事不分大小,有点动静就能惹来一团嚼舌。哪家母鸡替公鸡打鸣儿了,街坊们就说是遇见了不祥;哪家有条蛇上了灶台,定要说出N种吉兆来。街坊们把太祖、太宗龙头一向当作圣物,视为镇巷之宝,太祖龙头失踪,自然比母鸡替公鸡打鸣儿、灶台上了条蛇更让人浮想联翩。更有徐世昌这样的大人物传言四起,加上省府院里疯传北京要出新皇帝了,把各种轶闻稍加联系,那事儿可就大了。
街坊们的木讷与淡然,突地泛出一丝惊愕:“等着瞧,又要改朝换代了!”
北京,紫禁城。
太祖龙头失踪的消息,被省府一个上京办差的官员给捅到了太和殿,这多嘴的家伙本是无意,他哪里知道,京官们的敏感神经,常能扯得神奇无边,双龙巷这地方,是当今主政者袁世凯、徐世昌年少时的结拜之地,更是史上龙翔凤翥之地,此时的紫禁城正彤云密布,风声鹤唳,龙头隐喻皇权,龙头没了,也就意味着皇权没了,这岂是紧盼登皇位的人所愿听的?立马,传闻引爆紫禁城,那速度绝对超“八百里加急”,一夜之间就传到了袁世凯的耳朵眼儿里。
紫禁城上下,正酝酿新皇登基事宜,距袁世凯正式登基仪式仅有月余。
此时的紫禁城一分为二,以乾清门广场为界,前朝部分即三大殿和文华、武英等殿宇,归民国政府所有;内廷部分,即后三宫和东、西六宫等处,为逊帝溥仪占据。
袁世凯为帝制做了最后安排,等有人密报称,双龙巷太祖龙头失踪时,这消息早已风传大内了。袁世凯心里“咯噔”了一下,好心情之上,飘过一缕阴云:日他娘!眼看要当皇帝了,不当不正,忽来了只乌鸦叫唤!
双龙巷里那尊太祖龙头,别的京官不一定熟悉,他袁世凯则清楚不过。那是他跟徐世昌的结拜之地。说起来这事,还真有几分蹊跷,昨夜,他梦见头顶紫光瑞气,真龙腾飞,一早醒来,正是临近登基的日子,心想,这算是个吉兆吧。可这龙头怎么不早不晚,在这个时候说丢就丢呢?
袁世凯放心不下,这一日,出了门,直奔太和门。太和殿里,有个新组建“恢复帝制筹备委员会”的班子,他的军师们还没来上班,他就亲临筹委会大殿的门外了。称帝最为紧要的几个环节,他得亲自过问一遍,绝不可出任何差错。
还好,听了“筹委会”军师们的汇报,袁世凯放心了,恢复帝制的步伐扎实而稳健,各个环节都有得力干将分管支撑,关键部位还部署了重兵。
乙卯年十二月,袁世凯穿上龙袍,气宇轩昂地接受百官朝贺。
袁世凯望着太和殿里成群结队、等着朝贺的高官大臣,找来找去,就没找见他要找的那个人,心头掠过一丝不安,默默念叨了一句;“徐世昌,你到底还是走了!算你有胆,真敢放我袁世凯的鸽子!”一边念叨,一边暗想:“卜五呀卜五,你辞了职,会去哪里?”
袁世凯盘算来、盘算去,觉得徐世昌会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出国,凭借在国外的势力,图谋再起。二是潜回天津,这是最令他忧心的,天津是他袁世凯发迹之地,也是徐世昌最牢固之根基所在,拉拢嫡系,暗中组阁,另立朝堂,这活儿在紫禁城不好做,在天津,只要他徐世昌想做,那就会唾手可得!这两招,袁世凯虽有预防的腹案,可是他又不十分在意,原因在除了徐世昌的秉性,还有他的年纪,两者合到一起,徐某谋事的可能性似乎都不大。毕竟徐世昌已是六十岁的人了,真要让他挑明了,跟自己这个结拜兄弟对着干,于他一向固守名节、温尔儒雅的性格不符……想到此,袁世凯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些过虑了,嘴角挤出两个字:“未必。”犹豫了一下,嘴里又挤出一句:“当然,最好他不去天津!”
剩下这第三条路,那就真如徐世昌自己所言:他要安心归隐了。
那他将归隐何处?是回水竹村?还是去双龙巷徐家老宅?
袁世凯嘴角猛抽了一下,后者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假如他徐世昌回了双龙巷,那必然意味着,他是另有图谋。双龙巷是二人结拜之地,也是他们政途生涯的起点。那条老巷子,史上凡风吹草动,多有预兆,哪次不是翻天覆地?
太和殿里,众官们的朝贺仍在有条不紊地徐徐进行。
一片喧嚣中,袁世凯想着那些烦心事,心头有种不安的预感。
开封城,双龙巷。
街坊们纷纷猜测,龙头的失踪,仿佛是某种预兆?路人再路过徐世昌那处宅子,神情便有了不同,不少人会不约而同地隔着门缝儿,朝宅子里多望几眼。那宅子,正是袁世凯、徐世昌早年结拜金兰之地。
徐世昌辞去要职,他想尽快离开紫禁城。一早递上辞呈,压根儿没进太和殿的门,等所有官员进了殿,他绕着回廊,从太和殿东侧下台阶,朝角门走去。
身后,是喧闹的太和殿,他急走几步,仿佛怕身后有人追来,回头一望,惊得张口无语!太和殿的斜上方,正有一团云雾飘来。心想,也真是奇了,寒冬腊月,本不该有雾,可这是哪来的雾气?
那层云雾慢慢由薄变厚,又渐渐由白变黑。
徐世昌听着殿堂里的山呼声、万岁声,眼皮朝太和殿翻了翻,喃喃自语:“慰廷老弟,不以良言为殷鉴,不依潮流为进退,你如此太刚愎自用,那就莫怪为兄不陪你玩,你好自为之吧!”
一转身,快步出了紫禁城。一路上低头寻思,遥想当年,我徐世昌与你袁世凯结拜双龙巷时,正是风华绝代、意气风发的年纪,咱兄弟二人对天盟誓:今生相助,握炭流汤,不离不弃……而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遥想当年,那才真叫两肋插刀!自光绪五年二人结拜成交,至今日决裂闹掰,转眼三十多年,袁世凯从小站练兵,到问鼎中华民国大总统,再到上演称帝大戏,一路之上,追风逐浪,有多少不可一世,有多少傲视群雄!这兄弟二人相互扶持、提携,把个中华大地闹了个翻云覆雨、惊天动地。
“这已经够了,可是慰廷,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了真龙天子?那好吧,为兄我不想再陪你玩儿了。”徐世昌这么想着,忽然意识到某种危险,心想:“快走,这北京城,久呆必生变!”
紫禁城内,一片欢呼拥戴声中,袁世凯有条不紊地受纳着百官的朝拜。
他笑了,笑容里夹带着一丝寒意,在他看来,以中华民国大总统身份继承帝业,复兴帝制,那是历史的赋予,是天命所归。你徐世昌自诩仁义兄长,不过比我老袁多吃了几麻袋红薯干而已,对于大势的把握,你还得跟我老袁学着点儿,在这即将光彩万丈、照耀千秋之际,你徐世昌撕裂兄弟情分,辞去要职,生生让咱这对金兰结拜的兄弟,闹成了世人的笑柄,这也太不够哥们了吧!你徐世昌以为,你这样做,就能阻挡历史车轮,就能阻挡我袁世凯称帝的梦想?卜五老兄,你也太天真了!
斯人一去无音讯。徐世昌悄然离京,人到底去了哪里,一时成迷。
高官政客闹掰,说到底是帝制存否的政见纠纷,而北京街头疯传是徐世昌放了袁世凯的鸽子,借归隐之名伺机政变、抢夺大位,这消息简直就石破天惊了,看热闹不嫌事大,朝野上下错愕之余,有的隔岸观火,有的暗中窃喜,有的则纷纷打探虚实以求动荡中自保,同时,各种传言骤起,并以一日千里之神速,很快传到了开封城双龙巷。
尹有树出了门,正遇保长梁旺才跟几个街坊嘀咕此事,忍不住挤进人堆,伸长脖子听了一会儿,跟着冒出一句:“我猜,徐世昌的去向,不外乎仨地方。”
尹玥在身后扯住道:“爹,听听就是了,别跟人打嘴仗、瞎掺和!”
尹有树哪里听得进去,对女儿说:“大人的事,你不懂。”
众街坊齐刷刷把眼睛盯住尹有树,鼓噪着:“哪仨地方?快说呀!”
尹有树诡异一笑,张嘴说到:“老家,老宅,老窝。”
有人觉着有理,纷纷点头。有人不甚明白,继续追问。
保长梁旺才冷笑不语,寻思道,这个尹有树,吃亏就吃在嘴贫上,本来他在戏班混得不错,早年唱出了名,跟戏班名角于彩凤又是夫妻档,夫妻同台,成就了戏坛一段佳话,然而好景不长,或许也是天妒姻缘,戏班来了个新班头,那班头一上任就独捧于彩凤,启用自己人跟于彩凤搭档,把尹有树硬生生撂在了一边。据说尹有树凭着风头日盛,对新来的班头言词不恭,私底下呼其为“猪头班头”,这下子,他可触了霉头!那新来的班头,本是个弄权使坏的烂人,来之前早已对名角于彩凤垂涎欲滴,此时闻听尹有树有怨气,正好让他一边凉快去了,每日只是让他打杂当配角,戏份一点不给。新班头使劲宠着于彩凤,让她出尽了风头,两人不仅玩儿暧昧,竟还时不时当众勾搭,差点把尹有树给气死。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尹有树一怒之下,干脆跟于彩凤一刀两断,撂挑子回家歇菜了。
然而,唱戏出身的尹有树,即使歇菜了也不改旧习,每逢人多热闹,他就会忍不住七扯八咧,口若悬河。难怪身为女儿的尹玥常替这位嘴贫的父亲担忧!
尹有树卖完了关子,有板有眼地说:“老徐要归隐,一来是回老家,那就是水竹村,那儿是最理想的归隐之地;二来是回老宅,这双龙巷徐家老院子,地处中原政治中心,灵通便利,闹中取静,得天时地利人和,是暂避风头、伺机东山再起的风水宝地;三来嘛,就是回老窝,徐世昌的老窝当然是天津小站,那是他跟老袁练兵发迹之地,是他的势力范围。除了这三个地方,老徐哪也不会去!”
众人纷纷赞同:“有理,有理!”
梁旺才不咸不淡地冒了句:“有树,喷空儿没用,有空你也找找老龙头,找回来我请你喝两盅?”
尹有树越发邪乎地笑着:“呵呵,可知老龙头跟紫禁城没有关系么?这可是双龙巷,袁世凯、徐世昌都是龙种,若真有关系,那就不是我能找回来的!”
众人大惊,有人惊呼:“这话当真?”
梁旺才心想,这人没救了,那就尽着他吹吧,老子不陪了!临走丢了句;“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别往心里搁。”
梁旺才走后,众人又说笑了一回,有人探头探脑朝徐家宅子张望,难免又把龙头失踪跟徐世昌去向不明胡牵乱扯一番,孰是孰非,不一而足,全凭各人咂摸。
省府里边,传言不比市面少。
“难不成,又要来次陈桥兵变?”
“听说,徐家班底在天津集结了!”
各种流言在省府官员们的私下场合疯传,有心知肚明的,拿这话当云话儿听听算了,一帮省府元老却很是当真,有人态度直白得更是邪乎:“帝制之争,裂隙源于袁、徐,话说此二人名儿里头可都有个‘世’字,这‘二世’分道扬镳,必要天下大乱!”
权贵们关心徐世昌的去向,除个别有关切身,多是人云亦云,抱着瞧热闹的心态,最为上心的是省长赵倜,不仅私下做了安排,更要求省府政务官、巡警局派人紧盯徐世昌位于双龙巷的宅子。
赵倜本来有点怕徐世昌,身为清末、民国的朝中重臣,徐世昌是“从容乎疆场之上,沉潜于仁义之中”的旷世英才,世事往往是越怕越有鬼,出于对徐世昌的忌惮,赵倜叫来亲信当面示训:“难说徐世昌不回双龙巷,兵变传言更要慎重,省府已有预案,你等职能部门,各各听令,加强戒备,随时应变!”
省府政务官、巡警局哪敢怠慢!
历来民间的街谈巷议,不管有多扯,大都有些根由,到后来不幸言中的十之八九,何况双龙巷街坊所言,虽有些捕风捉影,并非全是空穴来风。不过,所有的风言风语又仿佛都是一阵风而已,风过无痕,热议慢慢冷去,双龙巷的街坊照常喝着玉米糊,穿着补丁裤,每日劳作之余,树下唠家常,盘腿侃大山,喷完了欧洲战火、北京变天,又聊着哪家吃了顿白面,谁家媳妇偷解了裹脚布……天下事,没他们不敢议的。这正是:
双龙本出篱陌巷,
左邻布衣右尊皇;
帝王将相今安在?
匹夫庶民论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