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坎坷(上)
槐犁跪倒在齐玉轪面前,确实出乎众人意料,就连齐玉轪也大吃一惊。昆仑奴喊道:“槐犁,你疯了不成?你跟我走吧,我收留你。”槐犁说道:“你个昆仑奴,如何收留我大唐子民?况且你絮絮叨叨,叫人好不厌烦!”昆仑奴气得哑口无言。
齐玉轪问了他姓名、年龄,咳喘着说道:“我王屋山上清派道士,收徒授箓极为严苛。你既无过人天资,又无名师推荐,我怎好收你在名下?”槐犁连连磕头说道:“师父,我无家可归,求您收下。我最崇敬道士、仙人,梦想云游四方。您不收我为徒也可以,让我跟着您便是。”
侯希逸说道:“道长,你身负重伤,一路坎坷艰辛,身边有个侍童,未为不可。不如带他在身边吧。”齐玉轪说道:“我身中剧毒,不知能活过几日。况且一路逃亡,多有仇家追杀。我自身尚且难保,岂不连累了这娃娃?”侯希逸道:“道长,你我同去魏州,面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央求他差遣军士护送我们,定不受那流亡之苦。”
齐玉轪正襟危坐,正声道:“侯大人,我不受你的恩情,你也休来攀扯老道。你我就此别过,天长日久,还望你好自为之。”一句话说得侯希逸如芒在背,满脸疑惑问道:“道长,这便为何?”齐玉轪道:“贫道手刃了弄权作乱的宦官李辅国,誓与朝中奸贼不共戴天。你却一心巴结骆奉先,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罗展义见天色不早,便说道:“朝廷的那些事,我们方镇无权过问,也不容置喙。侯大人,请同我们一道,趁早回转魏州。这一百兵勇我须捉拿回去细加审问,至于其他人等,是走是留,全凭自愿,我不勉强。”
齐玉轪对侯希逸挥挥手,说道:“尽快去吧,侯大人非吾族类,贫道也不能与你为伍。”转面又对槐犁说:“贫道不能收下你。如若与侯大人同去魏州,说不定能托生在富贵人家。”槐犁抱住齐玉轪双膝,说道:“师父,我不跟他们走,”他指了指商克捷、曾善治,“他们是抓壮丁、卖奴隶的,还说我值钱五千。我若跟他们一起,定是被贩到别处,跟牲口一样卖了!”
偶耕见他们拖延,心中焦急,喊道:“你们走也不走?小姐她——她只恐越走越远了!”齐玉轪强打精神,提起真气,问清了偶耕姓名,朗声说道:“混小子,你赶紧走吧。你今天不杀我,反倒为我导气祛毒,但我绝不谢你。来日如若相逢,贫道还与你为敌,定要与你一决高下!”
昆仑奴也恐迟则生变,催促槐犁:“你到底走是不走?”槐犁眼巴巴望着齐玉轪,并不理会昆仑奴。昆仑奴把脚一跺,推着偶耕,大踏步而去。
侯希逸见齐玉轪不愿和自己同行,不再相劝,当面施了一礼,便牵着骕骦马走到罗展义阵中。商克捷同他耳语:“侯大人,那道士对你言辞不敬,不如趁早杀了,以绝后患。”齐玉轪虽是重伤之际,元神不散、内息不乱,耳聪目明,在一旁听得十分真切。他说道:“此时要杀贫道,甚是容易。不知哪位官爷愿下杀手?”说毕,抽剑在手,怒目相向。
罗展义损兵折将已不好回去交待,此时更不愿再横生枝节,马上揖手,带着众兵将跨上旧路,回转魏州。山谷中只留下齐玉轪和槐犁,齐玉轪十分虚弱、生命垂危,赶他不走,只得留他在身旁,只是不肯收为弟子。
偶耕和昆仑奴追了一路,四周皆是漠漠山林、莽莽荒野,不见牧笛的身影。偶耕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不顾生性腼腆、沉默寡言,对着山林荒野大喊:“侯小姐,你在哪里?”昆仑奴也扯开嗓子喊了起来。二人不停呼喊,回声起伏回荡,惊起了林中归鸟。
日已黄昏,偶耕更加焦急,忽而跳上石壁到处展望,忽而爬上大树四下观瞧,指望登高望远,却是徒劳无功,始终不见牧笛踪影。他惊恐万分,担心牧笛走失方向已遭不测。想到这里,他悔恨不已,埋怨自己为什么给齐玉轪祛毒、为什么停在山谷里拖延时间,而没有立即追出来。昆仑奴见他双眉紧锁、眼含泪光,不住地说些吉利话,想让他宽慰一些。
偶耕撇下昆仑奴,提起一口真气,在山路上发足飞奔,口里不停呼唤牧笛,指望能寻着他。昆仑奴背着大麻袋,在后面苦苦追赶,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路边有一座孤峰,偶耕一口气爬了上去,极目远望,嘶声呼喊。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大地上升起薄薄一层烟幕。偶耕已然声嘶力竭,而大地静穆,没有一丝回应,只有山林深处的禽鸟发出懒懒的啼声。他意志消沉,蹲踞峰顶,一任眼泪纵横流出。他儿时就流落草野,蒙师父恩养三年。二十年来孤独飘零,未与他人发生一丝牵绊,今天是第一次因为担心而流泪。
偶耕思绪纷乱,他在想:“天地如此之大,为什么会生出我来?既然生出我来,为什么将我放在荒山大泽,我又为什么进入节帅府中?侯希逸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又要认识牧笛?命运中的一切际遇,究竟是冥冥中注定,还是机缘巧合?”他仰头朝天,默默问了千百个“为什么”,却找不到答案。
他转念一想,这些答案都不重要,找回牧笛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找到她,这些千奇百怪的问题方能迎刃而解。可是牧笛究竟在哪里?他心头伤痛难忍,眼泪越发溢出。
昆仑奴一个人掉在后面,跑一阵歇一阵,再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路边,吃起干粮来。正在狼吞虎咽,忽然山路上马蹄得得,一人一骑走了过来,马鞍上的身影娉婷绰约,正是牧笛。夜幕之下,牧笛先认出昆仑奴,她哀哀戚戚、欲言又止,却又忍不住问了出来:“昆仑奴,你是来寻我的吗?”
昆仑奴跳了起来,一口干粮呛在喉管里,上不去下不来。哽咽半天,方才说道:“小姐,你跑哪里去了?寻你半天寻不着。你父亲他们都走了,就剩下咱们了!”
牧笛当然不知道昆仑奴说的“咱们”到底指的谁。她眼中的泪光忽然增多,怯生生问道:“就你一个人追来了吗?”她忍住哽咽,抬眼朝远处看,不让昆仑奴看到她流泪,心里莫名希冀,期待山路上再出现一个身影——一个特地来寻她的人的身影。
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她心中模糊觉得,应该有这么一个人,有一个比父亲更在意自己的人。她心怀忐忑,生怕这点不可名状的希冀在夜幕之下残酷地转为一滩泡影。山路上无人追来,她眼角的泪花终于凝成泪滴,在脸蛋上划出一道晶莹的弧线。
昆仑奴并不懂得牧笛的心思,洋洋得意拍着身后的大麻袋,说道:“小姐你莫哭泣。我这里有钱,咱们也不用去长安。等出了这荒山野岭,咱们便买个宅子,你还是小姐,我还是昆仑奴。”
牧笛对昆仑奴的话充耳未闻,她忽然觉得心灰意冷,赶着马踽踽而行。昆仑奴急急跑上去,想要帮她牵马,不提防骅骝马烦躁地打了个响鼻。昆仑奴喝道:“别人唤你是神驹,你在昆仑奴老爷眼里只是个畜生。我看在小姐面上牵你,若不是小姐骑着你,我才懒得管你!”骅骝马被他当头棒喝,突然一改往日的桀骜,竟由着他牵起缰绳。昆仑奴说道:“幸亏今晚月亮大,这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只有连夜赶路了。”
经过一处山坡,忽然一个黑影杵在路中间,如同鬼魅一般。昆仑奴吓个不轻,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砸中黑影,黑影却一动不动。昆仑奴连扔三块石头,一个更比一个重,黑影终于觉出痛来,刷一下站立起来,怒道:“你是何人?为什么扔石头?”
那是偶耕的声音。昆仑奴认出他来,跺脚拍手,狂笑不已,说道:“呆子将军,你真是呆子里面的将军啊!”偶耕听出了昆仑奴的声音,还看到他身后跟着一人一马。月光如水,那人的身影婉约而朦胧,正是牧笛。
牧笛抢先问道:“偶耕,是你吗?”偶耕听到如此熟悉、如此软款的语声,真是说不出的欲歌欲哭、载欣载奔。他冲出两步,忽而将如潮的情绪压抑下去,怔怔站在地上,仰头看着牧笛。月华如水,照在牧笛脸上,偶耕似乎断定,面前这位女子,就是月窟里的仙子,如此悠远,而又如此切近。
偶耕嗫嚅着,迟迟吭不出声音来,只顾使劲地点头。
牧笛心头浮起一股暖流,溶解了她的诸多愁绪。她心中的那点希冀,刚才还不可名状、扑朔迷离,现在骤然活生生映现在眼前。她经历了这么多的曲折,怀疑过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怀疑过自己的生身父亲对自己到底有没有一丝亲情,但她不敢怀疑自己正在面对着的此情此景。
牧笛又问了一句:“偶耕,是你吗?”她焦急期盼对方回答,却又紧张万分,好像怕听到他的声音。
偶耕仍然没回答,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昆仑奴急了,说道:“小姐不用问了。碾盘都碾不出一个屁来,不是他还能是谁!”说毕,将手里的石子扔在他身上。偶耕终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小姐,我是偶耕,是来寻你的。”
牧笛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她紧紧勒住马,哽咽着说道:“我已经不是节帅府的小姐了,你还愿意护送我吗?”偶耕答道:“我护送你,送你回长安!”牧笛抽泣一回,说不出话来,良久又问:“我不去什么长安了,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你也愿意护送我吗?”偶耕似乎没听清她前面说些什么,只听到了后面那个问句,斩钉截铁回答:“我护送你!”
一阵凉风吹来,牧笛衣袂飞动。她当不住夜风清泠,微微打颤,忽然不能自持,跌下马来。偶耕看在眼里,立即脚步移动,一伸手将牧笛稳稳接住。牧笛娇不自胜,感觉到偶耕双臂搭在自己肩头,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暖意。她被父亲抛弃,自伤身世飘零,仿佛是飘零无着的孤鸟。而偶耕的臂弯,正像树梢上温暖的巢穴。她迟迟歪斜着身体,不愿从偶耕怀中离开。
偶耕揽着牧笛,看清她的脸上沾有泪滴,一双眼睛如同春天里的潭水,浸着天上的明月,是那么动人心魄。她身上还有一抹醉人的花香,让人如此沉迷。偶耕心醉,昆仑奴在一旁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扶小姐上马!”他陡然惊醒,连忙扶稳牧笛,自己退后两步,眼睛垂下去看着地。牧笛居然头一次感到局促起来,低头摆弄着腰带上的穗子。
昆仑奴见状,啧舌道:“你们两个是不是黏乎上了?还当着我的面?真真不害臊。”一句话臊得偶耕满脸通红,幸亏是在夜里,大家都看不见。牧笛挥起马鞭打在他身上,忽然破涕为笑,说道:“你敢再胡说八道,我把你舌头割下来。”
昆仑奴摇头道:“明明被我看见,却偏不敢承认。”牧笛娇嗔道:“偶耕,昆仑奴归你管教。他胡说八道,你给我打死他!”偶耕怔怔地应了一声,却站着不动。
昆仑奴羞臊他们一回,没好气地说:“这深更半夜,荒野之中,我们是赶路还是露宿啊?”偶耕说:“我们往前面走走再看吧。”牧笛点头应允,又对偶耕说:“你扶我上马。”偶耕忽又变得拘谨起来,忸怩一回,僵直着伸出一只手。牧笛搭着他的手,跨上马鞍。
昆仑奴仍然牵着马。牧笛又给了他一鞭,说道:“谁让你牵马?”昆仑奴抱怨道:“谁稀罕给你牵马呢?我把丑话跟你说在前头:你敢再打我一下,麻袋里的钱财一文都不分给你!”说完,一个人朝前走。偶耕牵着骅骝马跟在后面。
三人找了一片开阔地休息,砍了些树枝生起火来,驱散蚊虫、警示走兽。昆仑奴将野草踏平,倒头就睡。牧笛看着火光,又想起心事。偶耕割了些嫩枝和蔓草铺在地上,对牧笛说道:“荒郊野外,小姐将就着休息吧。”
牧笛却不起身。她用手拍了拍身边的草地,要他过来坐下。偶耕越发局促,一步步挪到近前,远远地坐下去。牧笛看着他说:“我不是什么小姐了,不许你那样叫我。”偶耕不敢看她,低头问道:“那我该怎样叫你?”牧笛说道:“叫我名字——牧笛。”偶耕怔了一回,说了一声:“这怎么行。”牧笛与他对视,反问:“这怎么不行?”
偶耕将视线挪开,说道:“好吧,我记下便是了。”牧笛说道:“你现在就喊我一声。”偶耕抬眼望着他,张嘴要喊,可就是喊不出来。牧笛焦急道:“你怎么这么无用?连个名字都喊不出来!”说毕,将头低垂,双手捂起脸,似乎生着气。
偶耕见她失望的样子,心下难过,于是鼓起勇气说道:“我喊你便是了。牧……牧笛!”牧笛一听,眼睛里放出光彩。她突然挪过身子,坐到偶耕身边,扯过他的一只手臂,伏在上面就睡。偶耕如同触电一般,张目结舌说道:“小……小……不——牧,牧笛——旁边有草铺成的床,你去那里睡。”牧笛却将脸埋在他的手臂上,全然不应。偶耕无法,只得任她睡去。
玉兔流转,旭日东升。偶耕早早醒来,身上已经僵了。牧笛这才睁开眼,发现自己靠在偶耕身上,忽而羞臊起来,于是收起了昨夜的缱绻,站起身将昆仑奴踢醒。三人将火踩灭,仍是偶耕扶牧笛上马,继续向西而行。
既然不用回长安,麻袋里又有无数钱财,三人便慢慢悠悠,往西南走去。偶耕牵着马走在前面,看着四周平原沃野,仿佛又回到了荒山大泽,回到了以前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偶耕暗自勒令自己,不要再想青州的那些事,也不要想着京城长安。他只愿享受当前,虽然旅途劳累、漫无目的,但是身后有骅骝马、马上有牧笛,还有一个多嘴多舌的昆仑奴,他心意已足,这便是他心中的整个世界。牧笛似乎也抛开了烦恼,有偶耕在前面引路,她心中说不出的安详。她时不时拿昆仑奴玩笑,说他絮絮叨叨、臭气熏天,昆仑奴勒紧自己的钱袋子,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三人行走在相州城外的荒野里。他们不会知道,陆涧石、张小雨在大约一百里以外艰难赶路。涧石当日在滋兰山庄服用了舜华的解药,伤势竟然一日好过一日,昏睡之时,竟然含糊叫了一声“舜华”。小雨吃醋,不肯将舜华拽在他腰间的药喂他服用。
这一天,两人两马,行走在一片沃野之中。爽风吹来,涧石脸上泛起红光。他忽觉精力充沛,赶马追上小雨,强运内息冲开喉管,多少天来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小雨,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小雨大为惊愕,心中无限酸楚涌了上来,呛着眼鼻,激出两行清泪。她不愿涧石看他落泪,便挥起马鞭,奔了出去。涧石也急急挥鞭,追了上来。他想跑得更快些,只是中毒已深,身子虚弱,未奔出三五里,便已头晕目眩、气喘吁吁。
小雨慢了下来,二人并行,前面一条河流挡住去路,这条河便是漳河。二人溯河而上,不远处有一个渡口。渡口停了两艘大船,还有十余条小船也都拴在岸上。渡口这边岸上,囤积了大量车马、货物。一队兵士守在渡口,为首的是军中一名副使,将一群行人客商拦截在岸边,不准过渡。
二人觉得甚是有趣,也凑了过去。只是渡口太小,聚集的人太多,他们挤不进去,只得在外围踮起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