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好学
又是夜,府上下人早已安寝,某间下人房烛光仍旧亮着。她用木条框了一层沙,握住树枝在沙上写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如同刚学步的婴儿,极为艰难。
【林管家,要如何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算完这本账本啊?】
倘若能达到二小姐的要求,她便能学习断案,做个有用之人。冬华躲在人群中,看着梅长雪不喜不怒立于公堂之上,她是那牵线的木偶师,在场之人皆是木偶,任之摆布。
冬华不愿做那哭哭啼啼受人摆布之人,她要做那木偶师。
【有啊,作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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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你得会认字,告诉我这个字念什么?】
【不知道——】
【仟字你都不晓得,账本都看不懂,你怎么算账?】
【说的是哦——】
——
原来,并非拨拨算珠那么简单。
“沈---冬---华---沈---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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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晚了不睡觉,点着蜡烛作甚---”
一声责难传来,门被人大力推开,烛火因夜风而摇曳微颤。冬华握紧手里的树枝,怯怯地看向青燕子,见青燕子蹙着眉头颇为不悦,不知如何开口为自己辩解。
青燕子刚从听书阁说书归来,瞧见烛火便顺道过来瞅瞅,想看看冬华这个麻烦精到底闯了多大的祸使得梅长雪失了脾气。
“大小姐莫恼,奴婢——奴婢稍后便歇息---”
说着,她将树枝和沙盘藏于身后,这字儿丑陋,还是不要让大小姐看见为好!
“藏了什么,我看看---”青燕子上前拉开神色躲闪的冬华,看到桌上沙盘里丑陋的字型,眉头微微舒展,道,“多好的名字,写得这么难看,真是糟蹋了---”
沈冬华低下头,不敢应声,她自己也觉得不好看!
可青燕子并未打算就此罢休,抓起她的手纠正道:
“笔,是这么拿的---没人教过你么?”
烛火闪烁,沈冬华看着沙盘里那浑然天成的笔画,只觉如吃饭喝水般简单。
“大小姐真---”厉害。
不经意地侧头,她的鼻子扫过青燕子的下巴,嗅到一股奇怪的香气,体内的血液忽然间沸腾了起来,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些奇怪的画面。
好像是梦,又好像是现实中发生的事,而且不是好事!
“呆了?这般盯着我作甚?”青燕子轻推她额头,察觉到了不可言喻的恶意,主动拉开了距离。便是那一点,让冬华沸腾的血液瞬间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只是错觉。殊不知手指点在冬华额头的刹那,有血气灌入,冬华眼中的红色才消散了。“你想学,明日我找个先生来教你。”
“啊?这---”
冬华惊讶,她何德何能,得小姐如此关照!
但青燕子不等她犹豫,转眼便消失于暗夜中。
在冬华的记忆中,青燕子总是来去匆匆,极少在府上逗留。仔细算算,冬华已有四五天没见她,上次见面也只是匆匆而过,并未搭上话。还有几次,她熬了红豆粥,精心备了糕点,希望她夜间回来能吃上,最后不是便宜徐师傅就是便宜了府上的老嬷嬷。
冬华不懂,青燕子为何要对自己百般照顾,府上那么多婢女,为何偏偏是她?
她曾问徐师傅,大小姐对府上下人如何?徐师傅想了想说,不曾见大小姐主动亲近下人,还夸冬华出色,不然也不会大小姐也不会如此重视她。徐师傅还说,冬华和府上的下人不一样,冬华信了。
便是因此,才想要做个有用之人。
她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做出一两件让大小姐骄傲的事,那样便不枉此生了。那一天一定会到来了的!冬华乐呵呵地想着,盖上被子,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到底哪里与众不同了!她太困了,很快便睡了过去,还做了噩梦。
梦里,她看见一个血淋淋的背影,一步步踏入迷雾中,只留下谜一样的话语:
“我养你育你,你还是想吃我——冬华,你到底是鬣狗,还是白眼狼——”
冬华费力去追,想解释她什么都不是,她只是冬华,大小姐最忠心的婢女,却只听见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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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盛京城久负盛名的娄夫子便登门造访。
牧九山觉得奇怪,暗自纳闷:
【这娄夫子自从上次赌气离开后,不是发誓永远不踏入将军府吗?】
“见过元帅!”娄夫子不恼怒时,对谁都挺客气,他有心情行礼作揖,说明当初的那道坎已经过去了。
“娄夫子来我府上,一切可还习惯?”
牧九山不知道娄夫子来这里的目的,觉得还是不要主动提起伤心事为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哪有什么不习惯的,又不是头一次来。”娄夫子说着,看向天边,道,“时候不早了,别让我的学生等急了。”
“学生?”牧九山一愣,是青燕子,还是梅长雪?
“是啊,大帅还不知道吧。今日一早,大小姐来老夫府上,恳请老夫无论如何,也要来府上走上一遭。说是有个好学的女学生,叫沈冬华——”
哦,原来是那位命途多舛的小婢女。
“那丫头确实聪慧。”牧九山说。
“是吗?”娄夫子顿时戒备了起来,道,“可不要跟之前那两位一样,不学无术,净干坏事!”
娄夫子口中的那两位,正是将军府的两位小姐!
元帅尬笑两声,转开话题,道:
“娄夫子没见过那丫头,本帅差人引路吧。”
“如此甚好。”
事实上,青燕子特意交代过,沈冬华会在老地方等候娄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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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青燕子所说,娄夫子看到勤恳好学的沈冬华,很是欣慰,暗暗发誓要好生栽培。这娄夫子琴棋书画皆擅长,就是唠叨了些。当初牧九山重金聘请他,就是希望能把两个义女改造成大家闺秀。
结果不到两日,娄夫子便愤然请辞。
【娄夫子,是府内饭菜太素不合胃口,还是府上招待不周啊?何故急着离去呢?】
娄夫子眉头一皱,皱纹更深了。
他教她们下围棋,青燕子说:
【围棋我懂,精髓就在一个围字,围住就得分,真真无趣得很——要不,我教夫子下五子棋可好?简单易学有趣不伤脑---】
教她们作画,要她们试着画竹子:
【大小姐,你这分明画的是芭蕉啊---】
【不,这是蕉竹,就长在西南一带四季如夏、细雨绵绵的密林里---此芭蕉竹叶子像芭蕉,枝干像竹子,因为和竹子一样,不开花,不结果,只以根须繁衍,所以归为竹子一类。其根茎韧性好,须得削铁如泥的名剑才能断之,可用来织软甲---】
简直胡诌,他一个知识渊博的夫子,怎从未听说过此物?亏她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
要她们试着画芭蕉,结果大小姐画了竹子。
【可别告诉老夫,你画的是竹焦---】
【恭喜夫子,贺喜夫子,您答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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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她们书法,青燕子大笔一挥,得意兮兮地问:
【如何,夫子,这笔法和气魄,哪怕是圣经书法家张友才见了,也要叫声妙吧——】
【鬼画符也敢与大家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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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她们抚琴,青燕子竖抱七弦,问:
【夫子,为何七弦定要横着弹?】
【无知,横弹是琵琶——】
【那琴竖着弹会怎样?】
【住手---】
【啊---糟了,弦断了---】
【毁我爱琴,天理难容!】
——
最可恨的是,青燕子动不动就说:
【夫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在一片没有边际的草原里,住着一群长腿怪,他们以腿长为美,总喜欢在星空下比腿长。某日,一只落单的长腿怪和地下短腿妖相遇,纷纷坠入爱河,并产下一子。他因一只脚长,一只脚短,被---】
【休得妖言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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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牧九山听完娄夫子的遭遇,父爱泛滥的他心中还存有一线希望,道:
【不曾听夫子提起阿雪,阿雪应该表现还不错。还望夫子多点耐心,多加督促指导---】
【表现不错!哼,还真是不错!那个梅长雪更过分,哪次不是一见老夫倒头就睡,跟死人似地,叫也叫不醒---】
娄夫子去意已定,牧九山挽留无果,只好作罢。牧九山原本想去说道说道,到了门口又退了回去,毕竟不是他生养的,都是大人了,还需要他讲大道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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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冬华听嬷嬷们提起娄夫子和两位小姐之间的恩恩怨怨,怎么也想不明白,两位小姐一向尊老爱幼,怎么会捉弄老先生呢?还是说,两位小姐确实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不感兴趣?
“冬华,你是下人,大小姐既然给了你这样的机会,你就要好好把握,万万不能半途而废。”
“冬华一定铭记夫子教诲---”
她恭送夫子,一回头,发现二夫人抱着小姐站在不远处,眯着眼睛,一脸慈爱地说道:
“听到了没,青青,做人不能半途而废---”
殊不知,二夫人蹭课已久,不过刚出声罢了。
冬华心中感慨,想着以后一定做牛做马,回报大小姐的恩情,奇怪的是夜里又做了同样的噩梦。
天还未亮,她辗转反侧,便下床去外边漫步透气。走着走着,又闻到那股沁人心脾的味道,整个人瞬间恍惚了,循着气味而去。
直到看到一个人的背影,这才清醒过来。
血淋淋的背影,与梦中如出一辙。“大小姐”三个字快要脱口而出,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躲到大树后。喉咙好痒,血液在烧!
没多久,争吵声传到她耳朵里,是二小姐在训斥大小姐。
“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逞强!就你这破身子,也想硬扛,你太高估自己了,青燕子!”
“胡说八道,我还活着,便是我赢了。”
“你不是说,活着才是最大的失败吗?怎么今日改说辞了?”
青燕子说:
“大概是被对方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的意志力影响了吧。你知道的,我容易被人感动,最见不得旁人对我示弱——”
她们——在说什么?冬华一句也没听懂。她拼命克制住想要靠近的冲动,慢慢地折回房间,靠着数羊才又重新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