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和外婆
如果不是那天下午，表舅和表舅妈的突然拜访，芃娜还是会像往常一样，去厨房里取来外婆已经切碎的青菜，再混合上两把鸡饲料，用水和了，倒进鸡食槽里面。她喜欢看鸡低头啄食的样子，一叩一叩的，好像是玩具。
“芃娜，看看鸡生蛋了没有。”外婆总是会在这个时候喊她，声音中略带着点儿苍老和沙哑。
“生了，两个，还热乎的。”芃娜会把手伸进干草窝里面去摸，有时候会说：“没有，一个蛋也没有呀，外婆。”声音有点儿可怜。
“我来看看。”外婆就会快步走出来，低了身子去摸草窝，摸了很久，然后就走开又去忙活别的事了。
外婆很瘦小，芃娜这几年长起来了，都快和外婆一样高了。外婆的手总是红红的，青筋凸起，瘦骨嶙峋，大概是因为她干了太多的活儿吧。外婆的话不多，大多时候她都沉默着，可是芃娜从来没有觉得闷过，她觉得外婆的行动就是一种语言，她能默契地懂得那里面包藏着的秘密与温暖。
就像外婆把炉子里面的灰铲出来，倒在墙角边，啪啪地敲着小铲子，那里面有外婆才独有的节奏和旋律，只有芃娜能听得出来这乐曲的美妙。
大多数时候，外婆总是忙着给芃娜做事情，给她摘最大的番茄、最水灵的黄瓜，为她缝小被子，给她讲故事。外婆是一把讲故事的好手，她的肚子里面有一大堆的故事，而且都是书本上从来也没有过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芃娜爱听的，那些情节缠绕着芃娜，让她没有办法停下耳朵。往往这个时候外婆已经累得睡着了，芃娜就把外婆摇醒，外婆就像一座老座钟一样，又缓慢地晃动着“钟摆”讲起故事来，直到芃娜沉沉睡去。
表舅和表舅妈是突然来访的，他们匆匆忙忙地走进了芃娜家的小院，然后就和外婆进了房间里面，紧闭了房门。芃娜正坐在墙角边看蚂蚁搬食物，它们摇摇晃晃地抬着一大块战利品，排了整齐的两队在洞穴和食物之间穿梭着，好像两条缝出的缝纫线。
“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写作业。”表舅忽然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对着芃娜说。他的语气很不好，不耐烦地走到院门边，靠在那里抽烟。
芃娜很少见到这个表舅，他住在离这里大概五十公里远的地方，陌生带来天然的距离感和恐惧感，使芃娜怯生生地走进了屋子里面。她拿出书包，才想起来她的作业早已经写完了。她不需要写作业，不过鸡还没有喂，芃娜去厨房里面拿切碎的青菜。
窗子没有关，只是挡着窗帘，从缝隙里面刚好能看到表舅妈在抹眼泪。
“我和您老说实话吧，他们出事了，事故，这个是抚恤金。”
芃娜只能看到外婆的手，那双青筋凸起、瘦骨嶙峋的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一直在抖。
芃娜知道表舅妈说的“他们”是指她的父母，也是外婆唯一的女儿和女婿。他们常年在外面打工，妈妈变得越来越粗壮，爸爸的面色越来越阴沉，小时候被怀抱的感觉也离芃娜越来越远。父母不在身边已经慢慢习惯了，她从来没有觉得父母有多么重要，可是听到“抚恤金”三个字的时候，芃娜的心还是痛了起来。
表舅妈朝窗户外看了过来，芃娜赶紧拿着青菜篮子走了出来，她茫然地走到了鸡食槽前面，把蔬菜都倒进了食槽里面，拿着锅勺胡乱地搅拌着。表舅扔了一地的烟头，他转身向屋子走，却碰见了迎面走出来的表舅妈。
“这个事还是不能告诉老太太，就说他们在外面做生意亏了，不敢回来，也拿不回钱来，我们再每年过来看看老太太和孩子。”表舅压低了声音说。
“走吧，走吧。”表舅妈的眼睛里面闪过了一丝惊慌和愧疚，急忙拉表舅的袖子。
芃娜也不知道表舅和表舅妈是什么时候走出他们家的院子的，也许是隔壁邻居家的大狼狗狂吠的时候。芃娜一直盯着地面看，她看到大公鸡的脚，看着它在太阳的金线之间走来走去，看到地上有一只七星瓢虫，大公鸡的爪子就要在七星瓢虫的身上落下来了。
“走开。”芃娜挥手赶走了大公鸡，把那只七星瓢虫捡到了手掌里。
是一只很漂亮的七星瓢虫，样子有点儿像妈妈，身上的黑点有点儿像爸爸，是爸爸和妈妈变成一只七星瓢虫回来看望她了吗？芃娜把七星瓢虫放在窗台上，她蜷缩着身子蹲坐在窄窄的另一端，外面飘过了很厚的云层，遮挡住了太阳，只有一束金光从缝隙里面露出来，照在了窗户上。芃娜把七星瓢虫放进了那束光线里，这景象好像有一种魔力，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神奇的景象。她一直呆望着金光中的那只七星瓢虫，每当它想要爬走的时候，芃娜就动动手指，把它再捉回来。
外婆一直都在房间里面没有出来，一点儿响动也没有。如果是在平时，外婆应该在厨房里面忙碌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七星瓢虫身上的金光消失的时候，芃娜才回过神来。芃娜爬上了高高的柜子，那上面有一排储物架，上面有个透明的玻璃瓶子。她不想把七星瓢虫放走，如果它走了，她就真的失去了什么。
芃娜小心翼翼地把那只七星瓢虫放进了玻璃瓶子里面。旁边房间的门也吱的一声打开了，是外婆走了出来。她蹒跚着走到厨房里面去了。“外婆，怎么了？”芃娜小声地问。“没事。”外婆用低低的声音答了一句。
整餐晚饭都吃得悄无声息的，只一点儿粥和着几根水煮的青菜。芃娜嫌没有味道，倒了很多酱油拌了大半碗的饭。如果是在平时，外婆早就抢走酱油瓶子，呵斥她了：“吃那么多酱油，皮肤要变黑了。”可这次外婆好像没有看到一样。芃娜拼命地往碗里倒酱油，外婆却什么也没有说。这个时候，芃娜很想哭，却哭不出来。
眼泪流向心里的声音很像是老座钟的嘀嗒声。那座老座钟是这个房间里面唯一看起来体面的东西，年纪大概有外婆那么老了，钟摆总是那么缓慢地摆动着，就像外婆的步伐一样。芃娜很小的时候，这座钟就在这里了，像这个房间里面其他的摆设一样，从来没有变动过。
其实整个房间里面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几个大柜子已经把房间塞得差不多满了。柜子是那种需要打开箱盖才能看到里面很深的像盒子一样的大柜子，不知道那是什么木头做的，上面有些漆都掉了。
柜子的对面是一铺大炕，那就是外婆和芃娜睡觉的地方了。芃娜看过别人家里砌新炕，用许多块砖头垒成，像个小迷宫一样，里面可以烧火，像座小火山，人睡在“火山口”上面。有一段时间，芃娜一直害怕“火山”会爆发，火从炕下面喷出来。不过一到冬天，蜷缩在炕上暖暖和和的，芃娜就顾不得害怕了。
今天外婆睡得很早，她匆匆地收拾了碗筷，就让芃娜洗澡上炕了。芃娜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看见外婆一直闭着眼睛，本不想打扰她，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哀求外婆讲一个故事，她每天晚上都是听着外婆的故事睡着的。
外婆就又像那座古老的座钟一样，缓慢地讲起了故事，讲得很慢很慢。
这是一个关于老鼠精嫁女儿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落魄书生。当然是一个落魄书生，因为外婆的故事里面，大多数的角色都是一个书生，要么是一个樵夫或者渔夫，也没有再多的了。书生很好心眼儿，他经常把吃剩下的米饭留给一只大老鼠吃。
这只老鼠从来也不捣乱，每次都是默默地吃掉书生留给他的米饭，就钻回洞里面去了。所以日子久了，书生竟然渐渐地和这位“邻居”熟稔了起来，如果见不到老鼠来吃米饭，倒是会惦念他是不是被猫捉去了。
忽然有一天，大老鼠真的就消失不见了，无论书生怎么呼唤，他也不再出来吃米饭。书生茶饭不思，瘦了下去。过了几天，书生在梦中见那只大老鼠来了，他嘴上叼了一个红布袋，开口说话了：
“书生，我感念你这几年喂我米饭的恩情，特意将这个小红布口袋送给你，日后你有急难之时，这个口袋能解你危难。因为我的女儿出嫁了，所以我也要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住了，以后不大可能再来看你了，这个口袋你收好吧。”
书生一惊，从梦中醒了过来，看到枕边真的多出了一个红口袋。书生暗想，他是遇到老鼠精了，没有想到老鼠也是知恩图报的。
“那接下来呢？”芃娜正听得入神，外婆却忽然打起呼噜来。
外婆最近总是这样，前一秒还在讲故事，可后一秒就睡着了。
这一天，芃娜没有去叫醒外婆，她盯着天花板发呆。
爸爸，妈妈，永远也见不到了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芃娜循着声音望过去，见她的书包忽然被打开了。芃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定睛望过去，是一只老鼠打开了书包，他从书包里面拖出了一本练习本。还没等芃娜反应过来，大老鼠拖着本子一溜烟消失不见了。
芃娜揉了揉眼睛，一定是她的眼睛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