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之宗旨
佛法一共有十个宗派,每派都有教典,是理论及修持的依据,如果能够依照教典修行,都可以证得果位。
唯有禅门这一宗派,既不根据教典,也没有一定的轨道法则可以遵循。
禅宗摒弃文字不用,立于险峻之地,就像一个铁馒头,使人无处下嘴去咬。各方的人士,虽然都想替禅宗下一个定义,定一个宗旨,结果等于寒潭捞月,变成了泡影而已。
虽然禅宗是如此地难以捉摸,但是禅门的色彩,已经呈现出它的光辉,就好像用上好的檀香木刻成的佛像,虽不是真的佛,但也像真的一样了。
既然难以给禅门定立一个宗旨,非要勉强去定,等于在佛头上浇粪,实在罪过。禅门一宗,必须要达到“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妙,才能算有少许入门相似之处,否则,就像是“冰凌上走,剑刃上行”,实在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会丧身失命。
研究禅宗的源起,一定要追溯到灵山会上。有一次,在灵山会上,释迦拈花,迦叶微笑,这无言的一问一答,就创立了禅宗的一脉相传,慧命永续。如果要问到禅宗的理论根据,则佛所说的全部三藏十二分教,统统都是禅宗的理论依归。
如果再进一步,推究禅宗最高深最透彻的地方,却又没有任何言语文字可以形容,甚至扬一扬眉毛,眨一眨眼睛,都算是落入所谓第二义了。
佛所说的一大藏教,就好像名画家僧繇画龙一样,当他把龙画好,还没有点画眼珠时,这条龙已经是栩栩欲动了,等到两睛一点,这条龙就有了生命,立刻穿墙飞去。
禅宗的工夫,就像是点睛的手笔一样。所以,在灵山会上,世尊用不说而说的方法来说,迦叶以不听而听的心境去听,最高深的禅门宗旨,就在这默然不言之中,透露了消息。
近代的学者们,当谈论禅宗的时候,都是极尽幽默讥讽之能事。举例来说,他们认为“打即不打,不打即打”就是禅宗的宗旨。
唉!这叫什么话!如果认为这就是禅宗,岂不是和盲人问色的故事一样吗?
盲人:“白色是什么样子?”答:“白色就是白雪的白。”
盲人:“白雪的白是什么样子?”答:“像白马一样的白。”
盲人:“白马的白又像什么?”答:“像白鹅的白。”
盲人:“白鹅的白又像什么?”
那人无法回答,只好拉着盲人的手比画起来,并且说:“白鹅,就是有细长能伸缩的脖子,有两个翅膀,叫起来是呷呷的声音。”
盲人:“你为什么不早说呀!这样讲来,我就知道了,白的意思,原来就是细长的脖子,有两个翅膀,叫起来呷呷的。”
现在许多学者,给禅宗所下的定义,就像是盲人对白色的定义。像这样的误解,怎么能够与他们谈论禅宗呢!
曾有一次,一位教授对我说,禅宗就是冥想到极点时的境界。我听了他的话,只好笑一笑说:“阁下谈禅,颇像街上的小孩子们谈论政府中的政事,所说的话,怎么可能不外行呢!”
达摩祖师到中国来,除了传授禅门心法之外,还指定用《楞伽经》作为印证之用。不过,《楞伽经》并不是禅宗独用的经典,凡是大乘佛法的各宗派,都是以这部经典为依据。《楞伽经》的义理概括了三藏,高明幽深,《楞伽经》中说:“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
但是,佛法中所谓的“心”,究竟是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纵使以须弥山作笔,蘸四大海水为墨,再以大地尘埃为舌,恐怕也无法用言语文字说明。
心宗既然无法说明,当然也无门可入,就在这个千回万转,无路可通,无门可入之际,就可以入得此门。
就好像《华严经》中所说,善财童子五十三参,最后无法入弥勒楼阁,结果弥勒在他的后面出现了,一弹指间,善财就看到了弥勒的楼阁,有无数无量重重的楼阁,也有无数无量的弥勒,每一个弥勒,都坐在宝阁之中,重重无尽,大放宝光,转妙法轮。
所以佛说:“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又说:“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
既然不可说,又不可妄想执著,就成了无门可入,这个无门,就是法门。
不可说无法说,言语文字无法表达,现在只好画一个影子,略加表达如下:“满地江湖难放棹,渔郎何得下金钩?”
兹简述禅宗古德对宗旨表示的论见如下:
达摩祖师对二祖神光说:“内传法印,以契证心。外付袈裟,以定宗旨。”
三祖僧璨,在《信心铭》中说:“真如法界,无他无自。要急相应,惟言不二。不二皆同,无不包容。十方智者,皆入此宗。”
印宗法师问六祖惠能:“黄梅(指五祖)咐嘱,如何指授?”
六祖说:“指授即无,唯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
印宗说:“何不论禅定解脱?”
六祖说:“为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又说:“无二之性,即是佛性。”
由六祖所说的话中,很明显的,已立无念为宗。六祖又说:“无者,无二相,无诸尘劳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六祖还引用经典,说明无念的旨意:“善能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
黄檗禅师说:
我此禅宗,从上相承以来,不会教人求知求解,只云学道,早属接引之辞。然道亦不可学,情存学解,却是迷道。道无方所,名大乘心。此心不在内外中间,实无方所。第一不得作知解。只是说汝如今情量处,情量若尽,心无方所,此道天真,本无名字。
在禅宗发展史中,初期的禅师们,对禅门的宗旨问题,见解大概都如前面所引述的那样。有人说,灵山会上,佛告迦叶的几句话:“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法门”,就可以算是禅门的宗旨了。
赞成这个说法的人,又分为两派。
第一派的人认为,“正法眼藏”这句话,已经包含了整个宗旨的意义了,而且重点就在“眼藏”二字。因为如能将这双“眼”, “藏”于“无相实相”的境界,那么“涅槃妙心”自然就现前了。
持这种说法的人,并将密宗的“看光”、“观空”等有为修法,以及一般道家常用的“回光返照”等用工的方法,作为证明。
听起来,这种说法煞有介事,很有道理的样子,实际上,这种见解正表现了法执的深固性,等于一个通灵的乌龟,在爬行时,会用自己的尾巴扫除爬过的痕迹,结果是愈扫愈显出痕迹。这种见解,距离直指心性之门,愈来愈远,终于成为向外驰求,落入有为法的圈套,而自己还不知道,这哪里会是吾佛心宗的宗旨呢?
玄沙禅师说得对:“西天外道,入得八万劫定,凝神寂静,闭目藏睛,灰身灭智,劫数满后,不免轮回。盖为道眼不明,生死根源不破。”
第二派的看法,认为佛所说的这几句话,与工夫的事无关,而只是标明义理和宗旨,所谓“正法眼藏”,是指佛的正法,也就是说,只有这个心法才是正法。
这派人认为,所谓“眼”者,就是说明一个人身上,只有眼睛才是最尊贵的;“藏”者,就好像如来藏性的广大、无尽和无限。
对于这种见解,我们不免发生一个疑问:如果说只有心法为无上第一正统之法,另外更没有其他妙密的话,那么“涅槃妙心,实相无相”这句话,也不可能仅是说理的范围!
要知道,“理”的表达就是“事”,而“事”也就是“理”的表现,如果这两句话,佛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实的含义,那么这个佛岂不是一个口头禅,只说门面话的佛吗?
当然,佛所说的这几句话,已经打开了心宗要旨的大门。如果是悟的人,对则全对,错则全错。如果不能明心见性,一切的说法都是不合因明论辩学上错误的否定。
所以,后来禅宗大德们都不谈论宗旨的问题,而只说些什么“麻三斤”、“庭前柏树子”之类的话,使学禅的人自己去钻研。所谓“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这便是禅门的大机大用,无上的慈悲。否则,学禅的人天天谈禅说道,对于义理方面,都能细微分析,说来头头是道,但对于学禅的真实行证工夫,却是妄心,紊乱又纷杂,哪里有资格可以入禅呢!
自从马祖以后,参禅的人,都以问“祖师西来意”为时髦。这里所说的祖师,就是达摩初祖,大家所问的“祖师西来意”,就与问佛法大意一样,了解了祖师西来意,禅门的心法要点,自然迎刃而解。
但是当时的禅师们,对于“祖师西来意”这个问题,都用一句无意义的话作为回答,什么“麻三斤”、“庭前柏树子”之类,目的是让学人自己去参。
禅师们的这种做法,并不是故弄玄虚,或者有制造神秘的意思,他们只是不直接告诉学人宝藏所在的地方,只说出开启宝藏的钥匙形状,必须由学人自造钥匙,自己去寻宝藏。等到经历了千辛万苦找到了宝藏,才知道原来是自己本有之物。
假如学人没有亲身经历过其中的艰苦,纵然能言善辩,精通理义,仍然只是乱吹、空谈口号而已,结果仍不免流入口头禅之辈。
古人说得对:“莫将闲学解,埋没祖师心。”
到了百丈和临济禅师以后,禅宗的五家宗派都极为蓬勃。如临济宗,以三玄三要、四料简、棒喝等为教授法,各标示一门宗旨,称为纲宗。学人如不能由纲宗得到悟解,而如“透网金鳞犹滞水”、“猿猴化去尾难逃”的话,就不能在般若智慧方面得到解脱,法身自然也就不能圆满。
有人说,纲宗的兴盛,实在是禅门的病态,举一个例子说明:佛所说的教化,以及各祖师的开示,无一不是纲宗,又何必另立纲宗?这岂不是头上安头,完全多余之举吗?
殊不知,禅宗到了唐宋年间,天下的善知识如林,禅师大匠到处都是,“言前荐得,终是滞壳迷封,句后精通,犹复触途成滞”,其实都有问题。所以禅门的活教育法,到此都成了死板的呆话,因此,各派宗祖,不得不另立心法,以测验学人,锤炼学人的见解。
云居戒禅师曾说:
五家宗法,各有门庭,各有阃奥。玄关金锁,百匝千重。陷虎迷狮,当机纵夺。如阴符太公之书,不可窥也。如五花八门之阵,不可破也。不如是,不足以断人命根,而绝人知解也。不如是,则学家情关未透,识锁难开,法见不消,而通身窠臼也。岂佛祖正法眼藏也哉?或曰:所贵乎禅者,以不立文字,不涉名言,超然独脱也。今纲宗一立,则名相纷繁。楷成格则,是增人情识,益人知见,而有实法可求也。聪明者,必穿凿,愚鲁者,益懵懂矣。真悟道者,何贵于此乎?曰:诸祖所以立纲宗者,正为此也。主人公禅,自谓无情识,而浑乎情识也。自谓绝知见,而纯是知见也。自谓无实法,而认定一机一境,恰堕实法也。有临济七事,五宗宗旨,用妙密钳锤以钩锥之,料拣之,刬削之,而知见始消,情识始破,实法始忘矣。穷尽万法,而不留一法,是真直捷。透尽诸门,而不滞一门是真孤峻。彻尽大法小法,一切纲宗而罢除纲宗,是真独脱。而岂守系驴橛,倚断贯索,弄无尾巴猢狲之谓哉?譬之行路者,历九洲四海,遍名山大川而仍归本处,忘尽途中影子,是真到家矣。又譬之广学者,穷尽二酉,搜尽四库,贯穿天禄石渠之藏,而胸不留一字,是谓博通矣。使足未离跬步,而眼空四海,毁天下之行远者,目未涉经书,而空腹高心,呵天下之读书者,虽三尺童子,亦知其背谬矣。但重根本而疑纲宗者,为葛藤,为知见,为实法者,何以异是哉!夫抹去纲宗者,不但自己宗眼不明,一当为人,动便犯锋伤手。机境当前,而不知踞头收尾。节角誵讹,而不知抽爻换象。掠虚弄滑,而不能勘辨。到对打还拳,而无法剪除。徒恃鉴觉,以为极则。法门窠臼,不可言矣。(《禅宗锻炼说》第九)
由此看来,禅门的宗旨,与诸祖所立的纲宗,就好像闪电一样,碰上的人,立刻丧命。纲宗和宗旨,又像是漫天的网,看起来虽有许多洞,但是网线是条条贯通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毫无一点破绽。假如看到的只是网边的一根线,就认为没有意义,而把它看作幽默,这不免成为井底之蛙的见解了。
禅宗是佛法中画龙点睛的心髓之学,所谓宗旨,只是属于画龙的范围,并不是点睛,就如龙牙遁禅师所说:
学道无端学画龙 元来未得笔头踪
一朝体得真龙后 方觉从前枉用功
有些人认为,禅宗是以“无念为宗”,这是引用六祖的话,硬把这句话解释为宗旨,真是“一句合头语,千古系驴橛”。如果把“无念”解释为佛的心法宗旨,荒谬的程度,足以使大地沉没,活埋人无数了。
试看,瓦块石头,以及棺中的死尸,统统无念,难道都是明心见性,成了佛吗?永嘉禅师说过:“唤取机关木人问,求佛施功早晚成?”
也许有人会说,所谓无念,并不是这个意思,而认为是此心清静,对一切外境,自己无心而已。
假如这样来解释无念,所谓的寂静与无心,是以“我”对外“境”而言,如果能做到外不入内,内不外驰,则境仍是境,心仍是心,心与境就是相对待的二法。
如果相对待的二法依然存在,怎么能够说是无念呢?《楞严经》中说:“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这种内守寂静无心的境界,不就是《楞严经》上所指出的法尘缘影吗?
从前在昆明的时候,有一个禅宗大德也说:“涅槃为究竟,证得涅槃,即不再起生缘。”当时我即反问他:《楞伽经》上说“无有佛涅槃,亦无涅槃佛”,以及古德所说“涅槃生死等空花”, “不畏生死,不住涅槃”等法语,你又如何解释呢?
事隔十年至今,这位大德依然故我,自称禅宗大德,批评古人,诤心不止,他的“我见”更是难除,实在可叹。至于他所说的涅槃,与前面对无念的解释,是同样的错误。
又有人说,初祖所说“汝但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这一句话可以证明无念就是宗旨的意思。
初祖所说的这几句话,是对神光当时的教育法,并不就是宗旨。如果照字面来解释,“可以入道”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说:如果能够如此的话,就可以入道了。哪里是什么禅的宗旨呢?
六祖自己也曾对无念加以解释:“无者,无妄想。念者,念真如。”
六祖的这个解释,是将两个意思合而为一,仍然不能执著于名相。
百尺竿头,希望更能进步,这是修道人的态度。要知道,眼中如果有一丝翳障,终会造成失明。凡是执著于无念,不起分别,以及无生的贤者们,更应该立刻觉醒。
永嘉禅师说得好:“谁无念,谁无生,若实无生无不生。”
这么说,难道“无念”、“无生”、“无分别”都错了吗?我们的回答是:不能说错,只是说理不透而已。
兹录同安察禅师两偈,以作参考:
心印
问君心印作何颜 心印谁人敢授传
历劫坦然无异色 呼为心印早虚言
须知本自灵空性 将喻红炉焰里莲
莫谓无心便是道 无心犹隔一重关
祖意
祖意如空不是空 尽机争堕有无功
三贤尚未明斯旨 十圣那能达此宗
透网金鳞犹滞水 回涂石马出纱笼
殷勤为说西来意 莫问西来及与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