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空间极性词组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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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研究对象

本书以空间极性词和其他语素/词语的组配为研究对象,以组配中出现的空位为切入点来分析这些语言形式在语言系统中没有显现的深层原因,进一步细化对外汉语教学中某些语法规则的限制条件,致力于描述语言结构规则类推的周遍性。本书从空间极性词的方位义、移动变化义、方向义三个方面进行分析,并探讨空间极性词的语义与组配词语的语义、组配结构的语义之间的互动建构关系。

一 空间极性词的界定

所谓“空间极性词”是指表示空间关系且具有语义对立关系的词语。其成员包括:作方位区别词的“上/下”、“内(里)/外”、“前/后”;作方位后置词的“上/下”、“内(里)/外”、“前/后”;作动词的“上/下”、“进/出”;作简单趋向动词的“上/下”、“进/出”及其与“来/去”构成的复合趋向动词,包括“上来/下来”、“上去/下去”、“进来/出来”、“进去/出去”、“过来/过去”、“回来/回去”、“起来”。

其中,作区别词和后置词的“上/下”、“内(里)/外”、“前/后”主要通过与名语素组配来表达一种静态的空间位置关系,本书将之定义为方位义极性词。作动词和趋向动词的“上/下”、“进/出”、“上来/下来”、“上去/下去”、“进来/出来”、“进去/出去”、“过来/过去”、“回来/回去”、“起来”则表达动态层面的空间关系。作动词时,表达空间位移动作;作趋向动词时,指明空间位移的方向。

“极性”对应的英文词是polarity, Lyons和Cruse都提到过语言的polarity(极性),他们倾向把polarity(极性)看作是一种对立的关系(Lyons, 1977: 691; Cruse, 1986: 247)。本书受到启发,同时鉴于目前学界对反义词范围的界定没有达成共识,故选用“极性”来表达词语间的对立关系,本书选用这一术语基于以下两方面的考虑。

第一,舍“反义词”而选“极性词”,主要是因为“极性”既能突出两词语之间的二元对立特征,也没有忽视两词语之间共同之处。具有极性关系的一组词语并不是所有的语义都完全相反,而仅仅只是其中的一个面或几个面是对立关系(opposition relationship)。比如动词“上”和“下”都表示一种运动、一种位移,都有位移的起点、终点和位移路径,还受到动力驱动,这是它们都具备的语义要素。不同之处仅在于运动方向不同,动词“上”是由较低处向较高处移动,而“下”是由较高处向较低处移动。地球的南极和北极也是一种极性的对立,虽然一个南,一个北,但是它们都共存于地球,都是地球的极地,都有极昼和极夜,都有极光并同时出现等,电池的正负两极也是如此。

以往国内的研究对“反义词”的描述过于注重其意义相反相对的一面,例如周祖谟在《汉语词汇讲话》中对反义词的界定为“反义词是意义相反或具有对立意义的词”(周祖谟,1962: 136)。在胡裕树主编的《现代汉语》中对反义词的定义为“语言中词汇意义互相矛盾、对立的词,就是反义词”(胡裕树,1998: 137)。其实,反义词只有在同一个意义范畴的基础上才能形成反义关系。比如,“长”和“短”同属于度量的意义范畴,“古”和“今”同属于时间的意义范畴。

第二,由于研究对象是一个封闭的集合,选用“极性词”而不是“反义词”可以避免术语上的一些争议。

英国语言学家F. R. Palmer指出Antonym(反义词)这个术语最一般的意思是统指各种类型的语义对立,下面再从不同的角度分类,例如区分graded antonyms(等级反义词)和ungraded antonyms(非等级反义词),前者如“大—小”,有程度的等级,后者如“已婚—未婚”,是非此即彼的关系。(F. R. Palmer, 1981: 94-100)Palmer认为,语义分析究竟应该区分多少种有用的对立关系,这是个有争议的问题,因此在使用“反义词”这个术语时应该谨慎。Palmer并没有把空间位置词列为反义词。他认为空间位置词就是表达一种关系的对立,比如above/below(在…上/下面)、in front of/behind(在…前/后面)、north of/south of(…以南/北)。本书选用“极性词”这个术语,也是为了突出一种对立的语义关系。

二 空间极性词的特点

空间极性词具有以下两个特点。

第一,只是方位或方向对立,语义背景中其他语义元素相同。

空间极性词都属于空间范畴,除了方位和方向对立之外,语义背景中其他语义元素相同。比如动词“进”和“出”,“进”是由空间外向空间内移动,“出”是由空间内向空间外移动,除了位移方向对立以外,这两者都涉及位移主体、位移路径、位移起点和终点、位移的活动范围等元素。

第二,一方在某语言结构中的呈现会激活与之具有极性关系的另一方在相同结构中出现的联想。

苏联语言学家基列耶夫说:“反义词在意识里很容易联想到是配置在一条锁链两端的两个环节。”(转引自谢文庆,1985: 43)比如,提到“上”就会想到“下”,提到“前”就会想到“后”。提及“上课”就会激活“下课”,提及“爬上山”就会激活“爬下山”。

三 空间极性词的组配及组配空位

语言符号在未使用时静态地存放在大脑中,要表达时则需要把一系列的语言符号进行组配并输出。本书以空间极性词与其他语素或词语的动态组配来分析语言是如何表达空间位置关系和空间位移关系的。

1.空间极性词和其他语素或词语的组配

(1)作区别词的“上/下”、“内(里)/外”、“前/后”和名语素的组配。比如“上肢/下肢”、“外伤/内伤”、“前台/后台”、“上策/下策”、“上集/下集”等。

(2)作后置词的“上/下”、“内(里)/外”、“前/后”和名语素的组配。比如“门内/门外”、“屋前/屋后”、“地上/地下”、“排行榜上/∗排行榜下”等。

(3)作动词的“上/下”、“进/出”和宾语的组配。比如“上楼/下楼”、“∗上雨/下雨”、“上图书馆/∗下图书馆”、“∗上基层/下基层”、“上闹钟/∗下闹钟”、“∗上命令/下命令”等。

(4)作简单趋向动词的“上/下”、“进/出”和与“来/去”构成的复合趋向动词“上来”/下来”、“上去/下去”、“进来/出来”、“进去/出去”、“过来/过去”、“回来/回去”、“起来”与动词、宾语的组配。比如“跳上舞台/跳下舞台”、“∗跳上水/跳下水”、“贴上邮票/∗贴下邮票”、“拿出来一些钱”、“走进图书馆去”等。

由于汉语缺乏丰富的形态变化,同一个词形会承载几个不同的词类功能,比如“上”,既可以和其他语素构成方位名词,做句子的主语或宾语,比如,“上面有东西掉下来了。”也可以用作后置词,放在名词的后面,如“桌子、地”等;还可以用作动词,后接宾语,如“街、课”等;也可以做补语,放在动词的后面,表示动作或行为的方向,如“端、写”等。因此,本书从形式入手,将空间义极性词从以上四类分别进行分析。

2.组配中的空位

这里的“空位”不是指以汉语为母语的人所感受到的空位,比如大家知道称呼男老师的妻子为“师母”,却不知道怎么用什么语言形式来称呼“女老师的丈夫”。“语言空符号”(王希杰,1989: 23),“词族中的空格”(范干良,1989: 67),“词项空缺”(李福印,2006: 21)等都不是本书的所指。

本书所指的空位是从外国学生学习汉语的角度,是在学习的类推机制作用下所发现的空位。比如在时间表达系统中我们有“上个月、上个星期、上个周”,但没有“∗上个天、∗上个年”,在“上+量词+时间名词”这一结构中,“∗上个天、∗上个年”就是空位,外国学生的语言输出中就有这样的错误形式。那么,为什么“∗上个天、∗上个年”没有在这个系统内出现?为什么语言系统用“昨天”和“去年”弥补了这个空位?“∗上个天、∗上个年”这样的表达以后会不会,可不可能出现?这都是值得研究的。

在空间域,我们可以说“上馆子”、“下馆子”,可以说“上车间”、“下车间”,为什么只有“上厕所”却没有“∗下厕所”?同样是空间域的位移,同样是“上/下+地点宾语”,为何“∗下厕所”出现了空位?同样,我们常说“下厨房”,而“?上厨房”的使用频率就低得多。

这样的空位,国内学界多采用“不对称”这个术语。本书没有采用“不对称”而采用“空位”这个术语是因为各种对称与不对称的现象其实应从形式和功能两个方面来看。如沈家煊提到了左手和右手的不对称(沈家煊,1999: 231),准确地说这个不对称指的是功能上的不对称,从形式上看这两者是对称的,分别置于人体的两侧。一般人习惯使用右手,让右手承担主要的功能,而左撇子则相反。因此无论从哪个个体来看,左右手的功能都是不一致的。

3.空位的类别

(1)区分了形式上的空位、语义上的空位和语用上的空位。

形式上的空位容易观察,我们可以从语言形式上来把握。语义上的空位较虚,我们只能从逻辑类推的角度来把握。语用上的空位则是指组配后的整体形式上对称,语义上对立,但却有不同的语用环境。

①空间极性词A与B中,只有A能进入某一组配结构,而另一方B则不能。比如“外”可以和“国”组配成“外国”,但“内”不能组配成“∗内国”,“∗内国”就是形式上的空位。

②空间极性词A可以和另一组非空间义极性词X与Y中的一方组配,却不能和另一方组配,这也是形式上的空位。比如“开”(X)和“关”(Y)是一组非空间义极性词,但只有“关”可以和“上”(A)组配成“关上”(YA),而“开”不能和“上”组配成“∗开上”(∗XA)。

③空间极性词A与B都能和同一语素X组配成AX与BX,但组配后的AX与BX并没有形成语义上的对立关系,比如“地上”(AX)和“地下”(BX)可以所指相同,即指“地面以上的空间范围”。从理论上推论,“地上”和“地下”应该可以构成对立的语义关系,因为“上”与“下”对立,两者和同一个语素组配后,本来语义也应该对立,但组配过程好比一个化学反应过程,组配后的对立性在语言系统中并没有出现,这就是语义上的空位。当然语义上会出现空位受到多种因素的制约,本书会有详细的分析。

④空间极性词A和B都能和同一语素X组配,组配后的AX和BX形式上对称,语义上对立。但AX和BX具有不同的语用环境。比如“上班”和“下班”,我们可以说“今天上午9点至下午5点上班”也可以说“今天上午9点上班”。“上班”可以和时间段连用,也可以和时间点连用,而“下班”常和时间点连用,这就是语用上的空位。

(2)从给外国学生纠错的难易角度看,空位可分为封闭型空位和开放型空位。

①封闭型空位是指组配的元素是封闭的、有限的、可以穷尽的。例如按照“空间极性词A与B,若A可以和X组配,那B也可以和X组配”这一假设来类推,只涉及A、B、X三个元素,如果AX成立,而BX不合语法,在教学中较容易纠错,可以采用排除法。比如有“上座”没有“∗下座”,排除掉“∗下座”即可。

②开放型空位则是指组配的元素是不封闭的,不能在课堂上一一指出,一一穷尽的。

比如区别词“前/后”置于名词之前,有的可以组配成“前X”和“后X”,如有“前天”也有“后天”,但有的只有“前X”而没有“后X”,如有“前任”无“∗后任”,有“前景”无“∗后景”。那么,这个X就是一个开放的类,我们无法穷尽地告诉学生哪些X不能和“后”组配,这是教学的难点,也是研究的难点,需要描写组配规则的限制条件。

空位类别的不同和层级的深浅会直接影响对外汉语教学中纠错和防错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