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嵌入性、自主性与发展模式：一个分类学
一 引言：经济发展之谜
为了更好地理解东亚模式，我们本章将东亚模式放在历史和国际比较的视野下进行分析。经济发展的过程是一个结构性转型的过程，涉及经济结构和政治结构的变化。如果拉长历史的镜头，将英国的工业革命看作人类现代经济增长的开端，那么在二战后至今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真正成功实现现代化，只有东亚模式下的少数国家和地区，它们进入了内生增长的发达国家行列。而纵观其他的发展中国家和地区，都陷入了某种“发展陷阱”，要么是“贫困陷阱”（如大部分非洲国家），要么是“中等收入陷阱”（如大部分拉美国家）。前者陷入传统的农业社会中，经济中的大部分人仍然留在传统农业部门工作，而没有享受到现代城市部门的高生产率，工业化和城市化高度不足，经济发展也停留在马尔萨斯阶段。后者的城市化过度则主要表现为，大量人口涌入城市部门，但城市并没有给他们提供足够的就业机会和发展空间，导致大量人口居住在贫民窟内，或者在非正规部门从事地下经济工作。根据联合国的数据，发展中国家城市人口有1/3生活在贫民窟中，而非洲则有70%的城市人口生活在贫民窟；而且近10年来，世界贫民窟的人口每天增加600万，2010年有近9亿人口生活在贫民窟中。由于收入差距过大，城市不仅不能成为经济增长的引擎，反而成为经济发展的包袱，这使得经济缺乏进一步发展的动力。
世界上只有少数国家和地区成功地跨越了发展陷阱这一“发展之谜”，对社会科学家来说是一个重大的理论挑战，但是迄今为止却没有一个自洽的理论体系对此提出科学的解释。本章试图发展出一个分析框架来理解和解释世界上不同的发展模式。破解这个发展之谜的关键是，理解经济结构与治理结构之间的内在互动关系，以及政府在经济发展和结构转型中所起的作用。这个分析框架有助于我们理解东亚模式的本质。
理解政府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或者说市场与政府的关系，是理解不同经济发展模式的关键所在。政府在经济发展中应该起到什么作用，是经济学中最重要的问题之一，但也是最具有争议性的问题之一。特别的，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政府到底应该多大程度地介入到经济过程中？或者用卡尔·波兰尼的话来说，经济活动多大程度上是“嵌入”政治过程中的？另外，在经济干预的过程中，政府应该多大程度上保持其自身的自主性（autonomy），即相对中性而不受不同利益集团的俘获？嵌入性和自主性的互动是如何影响经济发展过程的？这些问题都是至关重要的理论问题。
近年来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实践告诉我们，政府太弱（最极端的情况是无政府状态）对经济发展是不利的；但政府太强，以至于超过了其应该承担的维持社会秩序、提供必需的公共品的范围，而侵犯产权，也会阻碍经济的发展。政治学家喜欢用国家能力（state capacity）来刻画政府的强弱，国家能力指的是政府汲取税收并用来维持社会秩序和提供公共品的能力。足够高的国家能力对于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是必不可少的，特别是征税能力以及通过提供惠及全民的公共品（包括保护产权与维持法律秩序）来促进经济发展的能力。很多学者认为，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大部分国家经济发展长期落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其国家能力太弱，政权非常不稳定，很容易被推翻。这种情况下，政治精英就缺乏实施促进经济发展的长期政策的激励，转而通过寻租来追取短期的私人利益。这类国家被称为“失败型国家”（failure state）。可见，国家能力不仅要求政治的稳定性，还要求政府能够具有实施长期政策的一些必要的经济资源和政策工具，特别是其中的征税能力，从而保证社会合意的政策工具能够被有效实施。图3-1是学术界常用的Polity IV编制的世界各国的脆弱性指数（Besley and Persson, 2011）。从该图中可以看出，很多发展中国家，特别是非洲地区的发展中国家的国家能力是非常脆弱的，这严重地限制了其经济发展。
图3-1 Polity IV国家脆弱性指数（2009）
说明：颜色越深，表明国家越脆弱。
国家要实施有效的经济政策，使经济跳出“发展陷阱”并实现快速起飞，要求发展中国家的政治治理必须在重要的经济主体之间进行某种必要的“合作”，这种合作是国家能力得以实施的基础。我们后面将会详细论述，政府和重要的经济主体之间的密切合作，对于发展中国家的经济起飞具有特别重要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经济的起飞的启动是一种“伟大的合谋”：社会群体对于其目标及目标实现和分配达成足够的共识，形成稳定的预期。要实现这样的“合谋”或者“合作”，经济关系要“嵌入”到政治关系当中，而不能独立于政治关系，即社会制度具有“嵌入性”。
“嵌入性”只能保证政府和经济主体之间的合作关系，但不能保证这种合作关系是最大化各个群体的社会福利之和的。要想这种合作关系能够保证最大化社会福利的政策得以实施，政府还必须具有“自主性”，即政府不为利益集团所左右，从而可以实施最大化社会福利的政策。很多发展中国家的政府不乏国家能力，但是却为利益集团所左右，而失去了自主性，不能实施长期的发展政策，也不会保证可持续的经济增长。
就政府和市场的关系而言，从制度的层面来讲，自主性和嵌入性是发展中国家保证足够的国家能力、实现经济起飞的两个必要条件。在下一节中，我们将通过一个分析框架来论证，大部分发展中国家都具有较高的嵌入性，而缺乏足够的自主性。嵌入性与自主性之间存在着一种难以平衡的张力：太高的嵌入性往往会导致政治体系缺乏自主性，难以实施惠及大众的长期经济政策；太低的嵌入性则使得政治体系和经济体系难以实现有效合作，也难以取得快速的经济发展。根据嵌入性和自主性两个维度，我们大致可以将世界上的国家分为四个发展模式：低嵌入性、弱政府的国家；高嵌入性、低自主性的国家；低嵌入性、高自主性的国家；高嵌入性、高自主性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