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瓦尔巴密码:段煦北极博物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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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霸主:北极熊的行为观察

尽管已进盛夏,我行我素的北冰洋还是照样的冷。冷到空气中的水分子都凝结成小冰晶,在太阳的照射下,彩虹也变成了白色。

一只在浮冰上的成年北极熊

白虹

北冰洋夏季浮冰

在北京,我,基本算是个“草食动物”,除水果蔬菜和粮食外,豆制品和鸡蛋算是主要蛋白质来源。长年的清淡饮食习惯,黄油、奶酪、培根和肥鹅肝酱这些高脂高热量的东西几乎碰也不碰,但是,自进入到北纬79°以后,以往被视为“垃圾食品”的东西,却成了每天早晨的“救命稻草”。

以下是我这几天早餐时候最常见到的情景:取两块10克大的黄油,均匀地抹在白切片儿面包上,撕开5克一包儿的白砂糖撒在表面,再撕开一包,再撒,然后拿另一片儿“白切”一夹,三口两口吞下肚去,然后,再取,再夹;几乎是与此同时,大片的培根、熏肉和肥肉灌制的香肠儿也以同样的速度消耗着。

尽管,我知道健康的重要,也知道这些“垃圾食品”对于心脑血管的损害,但是现在,我的确靠着它们挺过了每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

告别斯瓦尔巴群岛北部最后一小片儿陆地——七岛群岛以后,再向北,大船就一头冲进了北冰洋终年不化的冰海。这里,蓝天不见了,代之以铅色的阴云和每日晨起能覆盖住一切的浓雾。阴云密布和浓雾笼罩是北冰洋最喜欢做的两件事。行经于此的抗冰船在浓雾里靠着雷达和天上的卫星不紧不慢地沉着航行。在接近北纬81°的时候,它开始“颤抖”,并且“颤抖”的频率越来越高,从每小时几次,到每几分钟一次,伴随着“颤抖”,还可以清晰地听见从船头甲板传来的“哐——哐——”巨响,这就是所谓的“破冰”——船头撞开冰块的声音。

一整天都在冰海里航行,从一睁眼,就是浮冰,无边无际的浮冰,时而连成一片,时而闪开一条灰色的水道。驾驶室里的显示器上,大船在电子海图上留下了一团乱七八糟的航程,简直就像孩子在一张废纸上漫无目的地瞎画。但,此时,从船长到船员,一个个,谁也不说话,除了舵手,都拿着望远镜,透过180°视野的玻璃窗目不转睛地搜索。

破冰前进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冰。”一名欧洲船员放下望远镜,用英语喃喃地念叨,揉了揉仿佛即将“雪盲”的眼睛,伸了一个懒腰。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寂。已经搜寻了近20个小时了,仍旧一无所获,几千吨的钢铁巨轮就这么在冰海里转悠,耗费着宝贵的燃油。船长——那个俄罗斯大胡子,也有些不耐烦了,他终于宣布:“谁第一个发现目标,就让谁来开我珍藏的那瓶好酒!他自己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乌拉——”一阵欢呼之后,紧接着又是令人乏味的、无边无际的沉静。

“我好像看见一个黄白色的小点儿在那边儿移动,移动得很快,一下又看不到了。”一上午都和我趴在窗前观察的同伴——我国著名鱼类学家张春光研究员小声儿地跟我说。

“那咱们赶紧告诉船长向那边开呀!”我说。

“不行,太远了,开过去恐怕也跑了。”他摇了摇头说。

又过了一阵,一名欧洲船员从窗口缓步走到舵手身边,指了指斜前方的一片浮冰群,舵手“哦哦”两声。船头开始向他手指的方向偏转,轮机的轰鸣声渐渐减弱,看来船开始减速了。他到底看见了什么,窗口的人们开始议论,并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结果,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不尽的冰块与起伏的冰山。这时,他再次来到窗口,小声地说“已经可以用眼睛看到了”,人们再度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还是只有浮冰。“很小的一点,有点发黄……”根据他的指点,再度望去,啊,看到了,一个炼乳色的小点点静静地趴在浮冰上。“熊!”“Polar bear!”“белый медведь!”尽管语言不同,但都传达出一个意思:我们找到了北极真正的主人——北极熊!

大船在冰海里画出的轨迹

发现目标

浮冰区,是夏季北极熊的最佳狩猎地

大船小心地撞开浮冰,缓慢地,似乎能感受到它踮着脚尖儿般地在海上行走。炼乳色的小点儿越来越大,渐渐地能看到黑色的鼻子和眼睛了。对于庞然巨轮的临近,炼乳色的小点儿开始不安起来,它抬起前脚,而后抬起后脚,站起身来,弓着背,朝着驶向自己的庞然巨轮摇晃着脑袋。

甲板上的人越聚越多,大家都紧紧闭住嘴向前方张望。那些扛着“长枪短炮”的家伙们,开始默不作声地占据有利地形。我下来得最早,当仁不让地靠在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抱着凯特·温斯莱特的位置举着相机等待着幸福一刻的到来。但坚守这个位置,我所付出的,并不是那极地所特有的、凛冽的海风。我感觉到,在我的前方,大约几百米的地方有一头熊,而我的身后,贴在我肩膀和后腰眼儿上的,似乎有两头熊的分量!我回头一看,一位比熊还强壮的英国探险队员正举着超级夸张的“大炮”挤在我身上“very nice”。我怕他长焦镜头中的图像虚化,尽职尽责地充当着三脚架的功用。待我镜头的有效范围视野来临时,我便不再管他,径自开始拍照。忽然,我发觉身上的“大熊”忽然变轻了,原来他也意识到了什么,识相地挺直了身板儿,不再让我分担他熊一样的分量,他冲我笑笑,连连“sorry”。

对面的大熊在我们的船刚一调转船头的时候,它就朝这边瞅,并且不停变换角度,对视、侧视、斜视,那个认真劲儿,也不知是“近视眼”还是“雪盲症”,好像怎么瞅也瞅不明白似的。船开到近前,我们发现,它不仅用眼睛观察,还仰起头,像狗一样用鼻子仔细地捕捉空气中的信息。

从个头儿上就可分辨出,这是头正值壮年的大公熊,它的体形可真大,身体大得像堵墙,目测身长接近2.5米,体重应该在500公斤上下,而成年母熊的身量要比它小上一半儿。可能这里的食物相对丰富的缘故,大熊的毛色透着健康,洁白中带着奶油的黄色,站在更为莹洁的浮冰上,就像摆在白瓷盘儿上的一大坨奶油冰激凌。以前,我曾经无数次地观察过北京动物园里的北极熊,即使是在洗澡之后,也是一种苍色的白,个头也小,很瘦。这不是因为北京动物园的饲养技术不好,而是由于温带地区动物园里的北极熊,大多是圈养北极熊之间基因交流的产物,长年的人工饲养与繁育,其外形、食性和健康状况都有了很大改变的缘故。

让人感到美中不足的是,这头大熊哪儿都挺干净的,可就是鼻梁到脑门儿的毛是黑黑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拍摄,都躲不过去,刚要感到惋惜,忽然又为它高兴起来。众所周知,北极熊的毛是乳白色的,可你知道吗?北极熊的皮肤其实是黑色的,这从它的鼻子可以看出,北极熊鼻尖上的皮肤是裸露的,你可以看出,它是乌黑色的,而且鼻梁上的毛比较短,仍旧可以露出黑色的皮肤,夏季的时候能看到一片略微发青的样子,而眼前的大熊从鼻梁到脑门儿的毛都是黑褐色的,并显得有些污浊,这里距海岸有几百公里,能够把毛弄脏的东西,就只有食物在脸上留下的血污了,陈旧的血污不正是黑褐色的么?而且,发现它的时候,它正在冰块的后面呼呼大睡,很多兽类学家都曾发现,北极熊喜欢在饱食后留在猎物附近大睡一觉,然后再去寻找新的目标。这片血污不正在告诉你——“我今天吃饱了”吗?

夏季在浮冰上生活的大公熊

嗅觉发达

看见大熊吃饱,这在今天,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呢!原本,斯瓦尔巴群岛北缘,是北冰洋夏季浮冰的界限,但在近几年,夏季浮冰距离斯岛越来越远,以至于今天大船开了一整天,才接近浮冰群的边缘——一块块边缘透明的,破碎的,表面凹凸不平,融湖(海冰表面融化后留在冰面上的水洼)密布的冰块儿。在很大意义上,浮冰群,就是北极熊的食堂。北极熊的主食——海豹最喜欢在浮冰群上栖息,而北极熊的最佳狩猎地点,也是浮冰群。而今,浮冰融化得越来越早,距陆地也越来越远。夏季,北极熊一旦追赶不上,就要困在陆地上,而来到陆地附近栖息的海豹数量极少,并且没有狩猎的掩体——浮冰(北极熊借助白色的浮冰作掩护接近猎物),猎手一旦暴露,也就标志着它将空手而归。起先,北极熊还能以海边上的海藻、海鸟、鸟卵甚至尸骨上的残肉为食,但这些食物能为它们提供的热量实在太少了,逼不得已,它们会到人类聚居的村镇去翻垃圾箱甚至伤人。近年来,北极熊袭击人的事件屡见不鲜。前几天,船到新奥尔松停靠,我们在那里拜访了中国北极黄河站,并接上中国极地研究中心和首都师范大学的两位女科学家上船一同考察。听她们说,就在不久前,北极熊曾造访过黄河站:那天一早,一个年轻的男队员刚一开门,就看到一只庞大的北极熊站在门口朝他看,吓得他转身就把门关上了。那只熊也曾去了德国站,后来德国电视台还来人采访过,发现熊的小伙子欣喜地告诉记者,他在窗户里拍了视频,但当他把视频播放出来时,却发现由于手抖得厉害,镜头里居然啥也看不清。

以往在国内观察野生哺乳动物,不是远远地对望,就是一不留神转瞬即逝,而在这里看大熊,却可以离得很近,看得很久,其原因是,它们是这里的主人,位于食物链的最顶端,这里一切会动的东西,包括人,都是可以吃下肚去的。因此,对于人,它们在心理上是不怕的,同时也是很少见到人的缘故,它们对人充满着强烈的好奇心,同时,船上携带了大量能吃的东西,食物的气味也会令它们十分兴奋。我注意到,北极熊的鼻子的确比眼睛好使,对于感兴趣的事物,它们总是先扬起头,伸长脖子,鼻孔一翕一张地嗅个不停……在鼻子收集信息的同时,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紧盯着我们瞅,先是站在那里与我们对视,然后改换角度,但左右每侧绝不超过4步,并且总与大船保持80米左右的距离,不越雷池一步。待眼睛、鼻子的信息都收集够了,就开始用行为来试探对方。这一点很像4岁以前的小孩儿,如果他对你感兴趣,会仔细观察你,如果你无动于衷,他会在你面前摆各种姿势,如走来走去、拍手、跺脚、念儿歌,甚至用在地上打滚儿的方式来试图吸引你对他的注意。大熊也是如此,它突然往前跑几步,然后突然止步;再突然回身向侧方走几步,这时已经到了浮冰的边缘,前方是水,有一小段大概有十几米的“海峡”,与对面一块浮冰相隔,它转过头看了看大船,然后起身,一躬背,向对岸跳去,由于“海峡”比预想的宽,前半截身子趴在了浮冰上,后半截身子仍旧掉到了水里,它很利索地爬上来,满不在乎地抖出一圈儿漂亮的水花儿。

纵身一跃

尽管使出各种伎俩来表演,但船上的人们都只是屏住呼吸注视它,别的什么举动也没有,只是不时从风中传来快门的咔哒声而已。很显然,这样的举动对大熊已经毫无兴趣了,和几乎所有的小孩儿一样,新鲜劲儿过后,大熊对眼前的这一切立刻感到索然无味,便调转屁股走了,尽管不时回头看看大船,但脚步始终不停,终于,游过一片冰间出露的水面,再越过一座冰山后,与茫茫的浮冰群和上面皑皑的积雪相溶在一起,什么也看不到了。

第一次与北极熊在荒野里会面,给我的感觉是,北极熊并不怕人,也不怕千吨巨轮,对这些有着强烈并且相对持久的好奇心,会采取对视、嬉闹甚至恐吓的行为来探察你的反应,如果没有新的兴趣点或捞不到一些好处,例如一点儿吃的东西,就会立刻转身走开。尽管到今天,我与北极熊已经有过十几次的会面,所见到的情形与第一次见到的基本上差不多,但,始终没有再遇到一只如此之大的公熊,这只大熊,我给它起名叫亚历山大,是我至今所见到过的最大食肉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