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史论丛(2016年第1期/总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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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整理方法的科学化

把整理史料放在研究工作的首位,并不意味着中国经济史研究与传统考据学一脉相承,更不是说这一代学者就是所谓的史料派。无论是“食货学派”还是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所的学者,均不是为了整理史料而整理史料,整理史料也不是简单地摘录和堆砌,而是注意采用科学方法。如当时学者所说,虽然对学问的看法因人而异,但“有一个共同的标准,即材料的完备与方法的科学”秦佩珩:《中国经济史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 《新经济》(半月刊)1944年第11卷第3期。,可见搜集和整理史料,方法的科学性同样重要。这在《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集刊》的创刊号中就有清楚的说明。在《史料参考》栏目的说明中,汤象龙明确指出:“我们认为整理经济史最应注意的事有两点:一是方法,一是资料。”

在中国经济史学形成过程中,几乎一直伴随着“方法”和“材料”的讨论,有关讨论中国经济史研究方法的文章也屡见不鲜。不过,当时学者“心目中的方法的内涵很不一致,有时泛指一般性的研究方法,有时专指历史解释的理论”。陈峰:《理论与材料:中国社会史论战的成就及困惑》, 《齐鲁学刊》2010年第5期。但在很多情况下,两者又紧密联系在一起。对史料整理而言,整理的方法表面上看是一些具体的工作,如搜集、辩伪、分类等,似乎是纯技术性的方法,而实际上却隐含着整理者的理论修养、问题意识和学术理念。

陶希圣在《食货》创刊号中就特别提到史料、理论和方法的关系,他说,“史学虽不是史料的单纯排列,史学却离不开史料。理论虽不是史料的单纯排列可以产生,理论并不是尽原形一摆,就算成功了的。方法虽不是单纯把材料排列,方法却不能离开史料独立的发挥功用的。有些史料,非预先有正确的理论和方法,不能认识,不能评定,不能活用;也有些理论和方法,非先得到充分的史料,不能证实,不能精致,甚至于不能产生”。因此,虽然陶希圣提出“专重史料”,却并非不需要理论和方法,但这种提法还是引起了一些学者的质疑。为此《食货》还曾开辟专栏进行了讨论。如王瑛就质问:“不懂方法,我们简直没法找史料呢?中国外国古代今代材料之多,汗牛充栋;你如没有方法,怎能鉴别出哪些是经济史料,那些不是经济史料?哪些是你所需要的经济史料?哪些不是你所需要的经济史料?”王瑛:《研究中国经济史之方法的商榷》, 《食货》1935年第1卷第5期。他认为,“不研究经济史则已,要是致力于中国经济史的探讨,第一,应先把我一般的正确的方法及理论;第二,才能去进行所谓的 ‘广搜材料’”。王瑛:《研究中国经济史的大纲与方法》, 《食货》1935年第2卷第4期。对此,陶希圣的回应是“没有一个确定的方法在心里,便无从搜辑史料,也无从广搜史料。没有方法的劳作,不独茫无涯际,并且漫无头绪……所以在研究的开始,便须弄清方法”, 《食货》之所以将搜求史料定为自己的任务,正是为了避免空谈方法,“使方法论仍旧杜留在观念的王国里,方法一定没有进步的可能”陶希圣:《附注》, 《食货》1935年第1卷第5期。, “我们绝不忽视理论和方法。我们以为理论和方法只能使我们用来研究历史,并不能代替历史的本身”陶希圣:《编辑的话》, 《食货》1935年第1卷第11期。

这种围绕“理论”、 “方法”与“史料”的争论,在一定意义上是“社会史论战”的延续。余英时曾以“史料派”“史观派”对两派学者进行区分,认为“两派其实各自掌握到了现代史学的一个层面:史料学是史学的下层基础,而史观则是上层建构。没有基础,史学无从开始;没有建构,史学终不算完成。所以史料学与史观根本是相辅相成,合则双美,离则两伤的。但是在实践中,中国现代的史料学派和史观学派由于各趋极端,竟不幸而形成了尖锐的对立”。余英时:《中国史学的现阶段:反省与展望》, 《文史传统与文化重建》,三联书店,2004,第373页。但在当时经济史料的实际工作中,恐怕还不能如此简单地划分,如果不将唯物史观作为唯一的理论方法的话,实际上这些整理工作的背后,都有着对理论和方法的要求。

李炳焕指出,“没有方法,是无从开始的,所以我们研究中国经济史最着重的还是在乎方法”。他认为,“对于史料,只重收集,则每至呆板琐碎;若只武断则必流于空泛失据”, “研究中国经济史,要采用蜜蜂的方法,一面着重史料的搜集,同时又加以科学方法的整理才对”。他比较了三种经济史料整理方法:第一种是以时代为单位,呆板地将资料按编年式的顺次排列起来(如历代食货志),这种方法只注意经济事实的变迁,而忽略经济事实在社会上的作用,是不合科学的,其结果必然归于失败;第二种以为研究经济史,应研究生产方式,将生产方式分为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等方式,这是唯物史观式的方法,长于解释事实,但其短处是容易把复杂万端的历史变公式化、理想化、简单化;第三种以经济制度为单位,以经济思想和经济行为为主体,如私有财产、契约等,偏向于经济制度方面研究,这种方法较为妥善。李炳焕:《研究中国经济史的方法讲》, 《暨南校刊》1937年第214期。陈啸江在他的研究计划中,也强调科学方法,尤其是处理辨别之后的经济史资料,他认为既然以科学研究者自居,“对一切学说,当持平等态度”。

用科学的理论方法指导史料整理工作,在当时学者看来也是经济史研究的一个难点。汤象龙在《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集刊》发刊词中就说“研究经济史是一种艰难的事业”,研究者要有多方面的知识准备,除了要了解历史,还要了解经济社会的各方面,既要有审定历史资料的眼光,也要有分析经济社会现象的经济、法律、统计等学科的知识。连士升也认为,中国经济史研究,只有经过经济学的理论、研究历史的方法、西洋经济史名著的研读等基本训练,具备语言学与文字学的修养的人才能从事。连士升:《研究中国经济史之方法和资料》, 《史地周刊》1936年第106期。陈家芷也认为,正确的科学方法为研究中国经济史的第一要件。国内研究中国社会经济史者,因为缺乏近代社会科学的修养,所以才陷入公式主义。陈家芷:《中国经济史研究方法论》, 《大学月刊》1942年第1卷第11期。潘源来认为研究中国经济史难,是因为“研究经济史不仅要懂得治史的方法,兼须有经济理论之基础。至于治中国经济史,因中国史书汗牛充栋,从无人加以科学之整理,欲于其中以经济学眼光来究其历史发展,势非从头做起,一点一滴累积不可”。罗仲言:《中国经济史学原论》,经济新潮社,1947, “序”。

在这些学者看来,研究经济史,至少要兼具历史和经济学两方面的学术素养的人才能胜任。在史料的整理过程中,经济学的眼光和理论方法也不可或缺。汤象龙在所主持的规模浩大的档案整理工作中,特别注意到有关“量”的史料,因为“独有经济事实是具体的可以用量计的,如财富、生产、消费、户口、租税,都可以一定的单位与一定的数目表出,所以经济史所运用的资料必求精确的量的记载”。汤象龙:《发刊词》, 《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集刊》1932年第1卷第1期。在12万余件抄档中,有一半以上已经进行了统计表格化处理,以此为基础,形成了很多优秀的研究成果,参与者也成为中国最早用经济学、统计学方法研究经济史的一代学者。

对社会科学特别是经济学理论在史料整理过程中的应用,在其他一些学者那里也得到了体现。如陶希圣整理唐代经济史料,也按照不同的经济部门加以分类,如土地、寺院、交通、都市、工商、货币等,分门别类,搜罗详备。吴景超研究都市由理论入手,他根据最新的都市社会理论,制定了搜集材料13个纲目,每个纲目下再分若干子目,系统整理。黄序鹓用一人之力编纂《中国经济史长编》,共分经济起源、经济思想、农业、工业、商业、矿业、林业、畜牧业、渔猎业、土地制度、屯垦、物产与地理、仓储、物价、借贷、赈恤、财政、货币及金融、交通、户口、度量衡共21篇,虽然采取的是“通鉴长编及绎史之例”,实则贯穿了作者经济学的问题意识。黄序鹓:《中国经济史长编自序及目录》, 《不忘》1933年第1卷第7期。陈啸江整理二十六史经济史资料计划,则拟将所有史料分为生产、流通、分配、消费、经济思想五大部分,在每一门类之下,列有详细的细目,这种划分正是经济学理论方法的具体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