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张修辞格的历史发展和审美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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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赋中的夸张及其审美

一 赋中的铺陈夸张

赋是汉代独擅的一种文体,焦循称之为“一代之所胜”焦循:《易余龠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91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第463页。,王国维称之为“一代之文学”,“后世莫能继焉者”。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自序》,东方出版社,1996,第1页。赋的最大特色就是铺陈扬厉,极度地运用夸张。我们只要打开汉赋,就见其中对山川、林苑、草木、鸟兽、畋猎、游览、京都、宫殿、舆服、歌舞、珍玩等事物的描绘,铺陈夸张,极尽夸张之能事。下面我们先看看赋中对山川、畋猎、京都、歌舞加以描绘的几段文字,然后予以分析。

请看对山川大地的描绘:


(1)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峍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东则有蕙圃:蘅兰芷若,芎菖蒲,江蓠蘪芜,诸柘巴苴。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蔓,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花,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其树楩柟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则有鹓雏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云豹,蟃蜒犴。(司马相如《子虚赋》)


请看对畋猎的描绘:


(2)于是天子乃以阳晁,始出乎玄宫。撞鸿钟,建九旒,六白虎,载灵舆。蚩尤并毂,蒙公先驱。立历天之旂,曳捎星之旃。辟历列缺,吐火施鞭……若夫壮士忼慨,殊乡别趣。东西南北,骋耆奔欲。拕苍豨,跋犀犛,蹶浮麋,斮巨狿,搏玄蝯,腾空虚,距连卷。踔夭,娭涧门。莫莫纷纷,山谷为之风焱,林丛为之生尘。(扬雄《羽猎赋》)


请看对京都的描绘:


(3)建金城其万雉,呀周池而成渊,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于是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与姬姜。乡曲豪俊,游侠之雄,节慕原尝,名亚春陵,连交合众。骋骛乎其中。(班固《西都赋》)


请看对歌舞的描绘:


(4)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胶葛之宇;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渝、宋、蔡,淮南干遮,文成颠歌,族居递奏,金鼓迭起,铿锵鞈,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司马相如《上林赋》)


这几段文字,都是铺陈扬厉,极度运用夸张,精彩纷呈的描绘,让人目不暇接,这是赋运用夸张的一个明显的特色。在这几段文字中,我们很难分出哪是夸张,哪不是夸张,所以不需对夸张词句加以标明。

二 展现“错彩镂金,雕缋满眼”的崇高美

汉赋的这种铺陈扬厉,极度的夸张,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它是楚汉浪漫主义美学思潮的充分体现。汉赋源于楚辞,这是许多人的共同看法。如果说,我们在前面论述的秦汉诗歌、散文中的夸张是楚汉浪漫主义美学思潮的体现的话,那么,汉赋中的夸张则更是这一美学思潮的体现。就拿以上所列举的汉赋中的几段文字来看,山川的雄伟、物产的丰富,畋猎的壮观、野兽的繁多,京都的壮丽、街市的繁盛,歌舞的热烈、音乐的缤纷,诸如此类的描绘,无一不是极力铺陈,着意刻画,极尽夸张之能事。这些不正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一幅幅浪漫主义的壮美画卷吗?因此,宗白华认为,汉赋是“错彩镂金,雕缋满眼”的美。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第34页。李泽厚说汉赋是“琳琅满目的世界”,是“极力夸扬、尽量铺陈天上人间的各类事物”。他将汉赋同汉代画像石、画像砖所表现的琳琅满目的世界相提并论,并且认为“文学没有画面限制,可以描述更大更多的东西。壮丽山川、巍峨宫殿、辽阔土地、万千生民,都可置于笔下,汉赋正是这样……尽管呆板堆砌,但它在描述领域、范围、对象的广度上,却确乎为后代文艺所再未达到。它表明中华民族进入发达的文明社会后,对世界的直接征服和胜利,这种胜利使文学和艺术也不断要求全面地肯定、歌颂和玩味自己存在的自然环境、山岳江川、宫殿房屋、百土百物以至各种动物对象”。他还将这种情形同17世纪荷兰小画派的创作情形进行对比,进而指出:“正如荷兰小画派对日常世俗生活的玩味意味着对自己征服大海的现实存在的肯定一样,汉代艺术的这种丰富生活场景也同样意味着对自己征服世界的社会生存的歌颂。比起荷兰小画派来,它们的力量、气魄、价值和主题要远为宏伟巨大。这是一个幅员广大、人口众多、第一次得到高度集中统一的中华帝国的繁荣时期的艺术。辽阔的现实图景、悠久的历史传统、邈远的神话幻想的结合,在一个琳琅满目五色斑斓的形象系列中,强有力地表现了人对物质世界和自然现象的征服主题。这就是汉代艺术的特征本色。”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第121~133页。这样的征服主题,这样的特征本色,造就了汉赋中的夸张所展现的“错彩镂金,雕缋满眼”的崇高之美。

三 夸而过度问题

赋中的极度夸张,也带来一些问题。“对汉赋来说,似乎从它形成以后,对于它的评价就存在着不同的看法。”费振刚:《全汉赋·前言》,见费振刚、胡双宝、宗明华辑校《全汉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第2页。对于汉赋的“劝百而风一”的讽谏之义的不同看法等,我们不去评说。这里,我们仅说说汉赋的夸张。对于汉赋的夸张,人们也有不同的看法。应该说,铺陈夸张,是汉赋的特色,舍此而不成其为汉赋,它确实给我们呈现了“琳琅满目的世界”,“错彩镂金,雕缋满眼”的美。这一点是不容否定的。但是过分地运用夸张,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于达到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地步,这就走向了一个极端,造成了夸而过度运用过剩的状况。这种状况,在汉代就受到了司马迁、扬雄、王充、王符等人的批评。司马迁批评司马相如的赋“多虚辞滥说”,“侈靡过其实,且非义理所尚”。《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见《史记》,中华书局,1959,第3002页。司马迁所作的批评是很中肯的。继司马迁之后,扬雄也对赋作了批评。尽管扬雄在早期也作过赋(包括大赋),但是在后期他对赋作了否定性批判,以至于竟说赋“壮夫不为也”,他指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扬雄:《法言》,见《诸子集成》第7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影印本,第4页。他认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汉书·扬雄传》,见《汉书》,中华书局,1962,第3575页。这是扬雄总结了自己对赋的创作体会并对赋重新认识之后而作出的反思,是很能说明问题的。东汉的王充“疾虚妄”,对赋也作了批评。他指出:“是故《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妄之言胜真美也。故虚妄之语不黜,则华文不见息;华文放流,则实事不见用……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语,说虚妄之文。”王充:《论衡》,见《诸子集成》第7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影印本,第280页。虽然王充的这些批评不是专对赋而言,他对夸张与虚妄的界限分得还不很清楚,不免矫枉过正,但是,他的这些反对虚妄的主张,对当时夸而过度的靡丽文风,是切中时弊的批评,而当时的靡丽之风的主要表现者之一就是赋。况且,他在《论衡》中还明确批评了司马相如《大人赋》和扬雄《甘泉颂》(即《甘泉赋》)的不良影响。东汉的王符则对赋提出了直接的批评。他说:“今学问之士,好语虚无之事,争著雕丽之文,以求见异于世……今赋颂之徒,苟为饶辩屈蹇之辞,竞陈诬罔无然之事,以索见怪于世。愚夫戆士,从而奇之,此悖孩童之思而长不诚之言者也。”他主张“辞语者,以信顺为本,以诡丽为末”。王符:《潜夫论》,见《诸子集成》第8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影印本,第7~8页。王符的这些批评,直接针对赋的弊端而发,击中要害,正本清源,是很有见地的。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挚虞、左思、刘勰等人也对赋的夸而过度提出明确的批评。其后也不断有人提出批评。我们通过历史考察认为,从夸张的历史发展这个角度来看,赋的夸而过度这种状况是夸张发展中经历的一次较大的曲折。详见于广元《汉语修辞格发展史》,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第262~268页。从修辞形式的运用这个角度来看,这也正如陈望道先生指出的那样,显得“形式过重”,“偏重形式,有些畸形的状态”。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见《陈望道学术著作五种》,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第242页。从审美的角度看,过分的铺陈夸张,浓墨重彩,也会使人觉得眼花,觉得疲倦,带来审美疲劳,所以,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的审美意向转向“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去追求“芙蓉出水”的优美。这也反映了世间客观事物、人的主观认识的辩证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