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于是立刻又笑喧哄闹着,一切全笼罩住了。那匹被打得没法的马,无力地飞踢着,那老年人也不禁失笑了。你看这样一匹可怜的小畜生也想踢人吗?
观众中的两个儿童,拿起棍子,也跑到马前挥打它的肋骨。
“看准脸打,看准眼睛,看准眼睛!”米柯尔卡喊着。
“来,唱一支歌,朋友!”车中有一个人喊着,于是车中大家加入唱一支闹极的歌,带铃的小鼓,口笛全响了。那女人却仍剥着栗子笑着。
……拉斯柯尼科夫跑到小马前面,见它被看准了眼睛打去,正打着眼睛!他哭了,他觉得喉头哽咽着了,泪水泉涌。其中有一个人一鞭打在他脸上,他也没有觉得。他搓着手,呼号着,直奔向那有白胡须白头发的老人面前去,那老人也以为该打地摇着头。一个女子拉住他的手,想把他拖开,但是他挥开,又跑到小马面前去。它几乎只有最后一口气息了,但它还是无力地踢着。
“我来给你踢吧!”米柯尔卡凶狠地喊着。他丢下了马鞭,从车子下拿起一根长的粗棍子,双手紧握着一头,用力地打在小马身上。“他要把它打死了!”四周的人喊着,“他要把它打死了!”
“这是我的东西呀!”米柯尔卡喊着,他又将棍子挥了下去,于是发出了一阵深沉的闷呼。
“打它,打它!你为什么又放下了?”众人齐声喊道。
米柯尔卡第二次挥着棍子,恰恰打在那可怜的小马的背骨上。它向后坐下去,但仍用尽全力向前倾,向前拉,先拉这边,又拉那边,想把车拉着。然而六条木鞭从四面抽打着,木棍又舞起来,第三次打在它身上,接着又来第四次,沉重地对准它打去。米柯尔卡恨不得一下子把它打死。
“它倒是一匹打不死的马呢!”观众中有人喊道。
“它就要跌了,朋友,它不久就要完了。”其中有一个叹着说着。“再给它一斧子!不就完结了?”第三个人又喊着。
“我做给你们大家看,走远些。”米柯尔卡发疯地呼喊,他抛下木棍,从车里拿起一把尖头铁锄。“看哪!”他喊着,用全力对那匹可怜小马的要害打去,小马颤动着,往后退,想挣扎,但是铁锄又挥在它背上,它便强直地倒在地上了。
“把它结果了!”米柯尔卡喊着,他慌张着跳下车。几个年轻人,脸色喝红了,看见什么就拿什么——木鞭、棍、叉,向将死的小马赶去。米柯尔卡在一旁又用尖头铁锄乱打着。小马拉长了头,呼了一口气,便死了。
“你把它剥了卖肉。”其中有人指点着。
“它为什么不早点儿拉着飞跑呢?”
“这是我的财产哪!”米柯尔卡喊道,眼睛涨得出血,手中挥着铁锄。他站着,好像因为没有东西给他再打而可惜。
“简直是丧尽天良,可见你不是一个教徒。”人群里有人在喊。
但那可怜的少年吓昏了,呼号着排开人群走到褐色小马面前,抚着它的流血的头,吻着它的头、眼、嘴唇……他怒得暴跳着,伸出他的拳头直向着米柯尔卡。这时候,站在他后面的父亲,一把将他抱住,走出人群。
“跑过来,来!我们快回去!”父亲向他说。
“爸爸!他们为什么……打死……那可怜的马呢?”他呜咽,他的声音断续着,说话在跳动的喉管变为呼号地发出来。
“他们喝醉了……他们太残忍哪……这不是我们的事!”他的父亲说。他抱着父亲,但觉得喉头塞着了,喉头哽住了。他要呼口气,喊叫——但他已经惊醒了。
他醒过来后,气喘喘的,他的头发满是湿汗,惊恐地坐起来。
“谢谢上帝,那幸而是一个梦呢!”他说着,就在一棵树边坐下,呼吸着空气,“但这是什么一回事?要害大病吗?做这样一个可怖的梦!”
他觉得疲倦极了,心中充满着黑暗和扰乱。他将臂膀放在膝盖上,将头倚着手。
“天哪,”他喊着,“那可能吗?那可以吗?我拿了一柄斧,砍着她的头,把她的脑劈开……我在温热地上行走,打坏锁,偷盗着、战抖着、躲藏着,身上全溅着血……拿着斧子……天哪,那可能吗?”
他说完这话时,全身像一片树叶似的颤抖着。
“但我为什么老是那样呢?”他继续说着,又坐了起来,好像非常奇怪似的,“我相信我绝不会使自己做那件事,那么我现在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昨天,昨天当我去干那种……尝试时,我完全觉得要做那事,我是不会了……那么我为什么又要想着它呢?我为什么还犹豫不决呢?我昨天从楼上下来时,我说那是下贱的,可憎恶的,可卑鄙的……一想起那事我就不愉快,使我充满着恐怖呢。”
“不行,那事我不能干,那事我不能干!即使所有一切都没有缺失,在上个月,我得到的一点结论,如太阳一般明白,学理一般真实……上帝!我不能干那件事,这是不用说了!我不能干那件事,我不能干那件事!那么为什么我还要?……”
他惊奇地站起来,往四下看着,好像看见自己站在这边才会惊讶似的,便向着桥那边走去。他脸色苍白,眼睛冒火,四肢乏力,但他好像突然呼吸得较从容了。他觉得他已经把那可怕的重负卸去了,那重负曾如此长时期地压迫着他,现在他的灵魂中忽然感到安慰与轻松。“天哪!”他祈求着,“把我的方向指点我——我抛弃那可恶的……梦幻。”
他越过桥,平静地凝视着小涅瓦河,注视着那隐藏在天空中的发光的太阳。他虽无力,尚不觉得疲倦。这好像一个脓疮,在他的心里滋长了一个月,忽然出脓了似的,解脱了,解脱了!他现在总算除去了那邪气、魔法、魔力,而重新自由了!
后来,当他想起这事,想起这几天一秒一分,一点一刻所遇的一切事,他固执地牢记住一种情景,那情景本身并不怎样奇特的,但在以后看来却是他命运的转机。他将不能够明白,不能够解释,为什么自己累了。他回家时,应该走最近最便利的路,但他为什么偏要走自己没有走过的柴草市场呢?那显然是不必要的弯路。他曾有十几次,回家时总不很留意他所经过的是什么路,那是的确的。但是为什么(他只管自问着),为什么如此一个重要的,如此一个能决定一切的,而同时又是如此一个十分巧合的相遇,在柴草市场(他没有事要往那儿去)发生了?这恰好发生在他一生的那一时刻,那一分钟,当他的心情和境遇处在那样一种状态中时。——那种遇合在他的整个命运中能够发生极严重的,最能决定一切的影响。好像那种遇合故意暗藏在他背后。
他从柴草市场经过时,已经有九点钟了。在做小本经营的摊主和货车边,在货贩与店铺里,所有的人都在预备关门,或收拾货物,像买客一样,都要回家去了。那些流痞小窃和卖水果的,都挤在柴草市场和小饭店周围那污臭的场地里。拉斯柯尼科夫在街上毫无目的走着,非常欢喜这个地方和附近的小巷。他的破衣在这边不会受人家轻蔑的注目,在这边人们可以披着一切服装走路,不会惹人怪的。在一条小巷的转角,有一个小贩和他的妻子,摆了两张桌子,摊着毛线、丝线、手巾等。他们也想回家了,但是还和一个新到这儿的朋友谈话而延搁着。这朋友就是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大家所称为丽莎维塔便是,她就是那个典当店主阿廖娜·伊万诺夫娜的妹妹,也就是拉斯柯尼科夫在前一天到她那儿去当过表,并且做过一次试探的那个老太太的妹妹……他早已知道丽莎维塔的一切,她也有点儿认识他。她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独身处女,高大、温顺、服从,很像“白痴”[7]。她完全是她姐姐的一个仆役,小心谨慎地做事,她姐姐叫她不停地工作,而且还经常挨打挨骂。她手中拿着一个包袱,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小贩夫妇面前,虔诚地听着。他们特别欢喜谈着什么事儿。拉斯柯尼科夫看见她时,被一种奇异的感触所克制,好像极其惊讶似的,虽然这样相遇并没什么可惊的。
“你要自己打定主意,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那货贩大声说着,“明天约七点钟到这边来,他们也要来的。”
“明天吗?”丽莎维塔慢腾腾地像思索地说着,似乎不能肯定的样子。
“是的,你怕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吧!”货贩的妻子——块头矮小而活泼的妇女——快嘴说道,“我看你呀,好像是一个小孩。况且她并不是你的亲姐姐——不过是一个异母的姐姐吧,她也管得太多了!”
“但这回你可不要和阿廖娜·伊万诺夫娜提一个字,”她的男人插口道,“这是我的劝告,不要影响到我们这边。对你是有利的,以后你姐姐也可以知道一点。”
“我一定要来吗?”
“明天大约七点钟时候,他们也在这边。你要为自己决定啊。”
“我们要喝你一杯茶的呢!”他的妻子接着说。
“哦,我来好了!”丽莎维塔答着,但还在思考,慢慢地她开始走了。
拉斯柯尼科夫这时走到那边,却没有再听到什么。他悄悄走过,没有被看见,想要把一切听得清楚。他最初很是惊异,后来又是一阵不安的感觉,像一阵战抖从他的背骨滑下。他该明白,他当然特别的想知道一切,第二天七点左右,那老太婆的妹妹也是她唯一的伴侣——丽莎维塔不在家中,所以那时,那老太婆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这时,他离自己的住所只有很短的路了。他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犯似的走进屋去。他什么也不想,也不能想;但他忽然觉得他再没有意志的自由了,一切事情都在忽然不可动摇地决定了。
不错,如果他必须长期地等待一个适当的机会,他必不能指望着比现在这个更可靠的,一个使自己的计划成功实施的机会了。不论怎样,要更明确,更少冒险,无须经过困难的询问与调查,且预先真切地明白第二天某个时候,整个欺负别人的老太婆,将独自一人在家,那是很不易的。
第六节
后来,拉斯柯尼科夫查出那小贩夫妻俩邀请丽莎维塔的原因了。说起来真是不紧要的事,没有一点儿特别之处。有一家人,到城市来,因为穷困,要想卖掉家里的衣服和什物,全是女人用的。因那些器物在市场不值多少钱,他们想找个媒介,便想到了丽莎维塔。她担任这事,自然十分可靠,因为她很诚实,价钱总是说一不二的。她也不多讲话,且如我们所说,她是十分温顺、胆怯的。
但拉斯柯尼科夫近来变得很迷信。迷信的痕迹老是在他心中存在,几乎是不能断绝的。在这一切事中,他后来永远会视为有什么神奇的东西,好像有什么特别的力量和巧遇同时发生之事降临了似的,在去年冬天,他认识的一个叫作波柯列夫的大学生,动身到哈尔科夫去,谈话中不觉把典当店主阿廖娜·伊万诺夫娜的住处对他说了,好像他将要去当什么东西。他很长时间没有往她那里去了,因为他还有功课,马虎地过下去。六周以前,他就想到那个住址了;他有两件东西可当:一件是他父亲的旧银表,另一件是一块小金戒指,上面有三颗红宝石,那是他妹妹在和他分别时给他的。他决定拿戒指去当。当他找到那老太婆时,他虽不很知道她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第一次见面时,便对她产生一种十分的憎恶感。他从她那边得到了两个卢布,回去时跨进一个不大的酒店。他要了杯茶,坐下来沉思时,一个奇怪的主意,像蛋中的小鸡般在他的脑中啄着,使他十分注意。
就在他的身边,在另外一桌,坐着一个大学生,他并不认识,也从未见过面,还有一个年轻军官和他在一起。他们打了好久的台球,才来喝茶。忽然他听到那大学生向军官说起典当主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并把她的住址告诉他。这事在拉斯柯尼科夫看来很奇怪;他刚刚由她那边回来,在这边就听见她的名字。这当然是一件无意的事,但他不能除去一个极特别的印象,这儿有一个人好像显然替他讲话似的;那大学生把关于阿廖娜·伊万诺夫娜的种种事情,对他的朋友说着。
“她是第一等的人物!”他说着,“你永远可以从她那里拿钱,她如犹太人那样富有,她一次能给你五千个卢布,可是一个卢布的当物她也会收下。我的好些同学都和她有交易。可见她是个可怕的贪婪的女魔头……”
他开始叙述她是怎样地狠毒、多疑,怎样的只要你的利息只迟付一天,当物便被没收了;她怎样的只给当物四分之一的价钱,但每月她要扣五分甚至七分的利钱,等等。那大学生往下续说着,并说她有一个妹妹叫丽莎维塔,那矮胖而卑陋的老太婆经常打她,把她当一个小孩看待,虽说丽莎维塔长的有六尺多高。
“真是个少有的人物!”大学生笑喊着。
他们在谈论丽莎维塔。那大学生特别欢喜说她,经常大笑着,军官带着很大的兴趣听着,并请他叫丽莎维塔去给他补缀一点儿破物。拉斯柯尼科夫全听清楚了,知道了关于她的一切。丽莎维塔比那女人小些,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她有三十五岁左右,不分日夜地替她姐姐工作,也做洗衣、做饭等事,她缝补的工作多得如同一个打零工的女仆,她干活所得的工钱全归她姐姐。未经她姐姐允准,不论什么工作她都不敢接。那老太婆已经把她的遗嘱弄好,丽莎维塔也明白,这个遗嘱,丽莎维塔是一分钱都得不到;除了家庭用具如椅子等外什么都没有;所有的钱都赠予N省的一所修道院,她好永久受人家的祈祷。丽莎维塔比她姐姐差一些,没有结婚,而且生得很丑,长得奇高,那双长脚看上去好像向外拐似的。她常是套着破皮鞋,但她身上却很干净。那大学生觉最惊奇、最有趣的,就是丽莎维塔经常怀孕……
“你不是说她生得很难看吗?”军官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