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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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警察不知如何是好,瞪着眼睛凝视着他。拉斯柯尼科夫不觉笑了起来。

“喂!”警察叫着,做出一种藐视的姿势,然后随着那纨绔者和那女子后面走去,他当拉斯柯尼科夫是一个神经病者或甚至更坏的一种人呢!

“他把我的二十个戈比带走了,”只剩下拉斯柯尼科夫独自一人时,他懊恼地低声自语着,“哦,由他去从那个纨绔者再弄一点儿钱,不管他和那个女子怎么样,事情就此告个段落吧。我为什么要去麻烦呢?要我救助吗?我有什么可以救助的?随他们弄得一塌糊涂吧——那于我有什么呢?我为什么要给他二十个戈比呢?那钱是我的吗?”

他感到十分苦闷,这些呓语也不放在心上。他坐在寂静的椅子上。他的思索杂乱地乱转……他觉得要将心思放在什么事情上都很难。他想忘掉一切,好重新来开始新的动向……

“可怜的小姑娘!”他看着她坐过的那个空椅子,说着,“她将醒过来,一定会哭呢,然后她的母亲……或许打她一顿,一顿重重的责打,也许把她逐出家……即使她不被逐出,达丽娅·弗兰措夫娜之流也会听到风声,于是又把那女子诱往各处去。然后,又到医院去(那些有体面的母亲,女儿却暗中走错了门路,总是这样下场的),因此……酒精……菜馆……医院,两三年之中——一个蠢货,只有十八九岁,她的一生就告终。……我没见过那种事情吗?她们怎么变成那样?她们都是如此糟蹋着自己的。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说,那是当然的。他们并告诉着,说每年中百分之几要……像那个样……自甘堕落的,那么,其余的人们可以仍旧是洁净的,无所冲突的。百分之多少!他们说的怎样漂亮啊,他们是算得如此准确,如此使人放心。……你只要说声,百分之多少,便不必再操心了。如果我们说什么其他的话……也许我们要感觉得不愉快……然而,如果杜尼娅就是这百分之几中的一个,那怎样呢!若不是这样,而是另外一个百分之几,又怎样?”

“现在我要往哪里去呢?”他突然自问着,“真怪,我出来是为的什么的。我一看了信,就出来的……我是预备到瓦西利耶夫岛去的,往拉祖米欣那边去的。就是这事……此刻我记着了。但是,做什么呢?为什么要到拉祖米欣去呢?真有点儿怪。”

他自己觉得很奇怪。拉祖米欣是他在大学时的一个旧同窗。拉斯柯尼科夫在大学念书时,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那是很特别的;他远离着他们,谁也不去理,谁要是来看他,他也不喜欢。因此,同学便都和他隔绝了。他不参加任何集会、游玩或闲谈。他有一点儿受人敬仰的,便是很热心地不怕劳苦地去工作,但也没有人和他来往。他虽很穷困,却有一种骄傲与矜持的气质,好像他严守着什么界限似的。有几个同学以为是轻视他们,全不把他们看在眼里,似乎他是高人一等,不论在知识和信仰上,他都比他们高,似乎他们的信仰和学识都不如他。

他和拉祖米欣却好得很,也许因为他俩较随意些,并且在一起谈话多些吧。事实上并不是不如此。因为拉祖米欣是一个很忠厚且坦白的少年,而且脾气很好,当然在这好脾气中,往往藏着深沉与严肃。他的较合得来的同学都看清这点,都爱他。他十分有识见,虽有时他会呆气大发。他有着引人注目的外表——高而瘦的身体,一头黑发,脸是永远不整洁的。他有时会很闹,他以威力闻名全校。有一天晚上,他出去和一群朋友玩闹,一拳把那魁梧的警察打倒在地。他的酒量也是惊人的,但他也能够节制着不喝;他有时横行得太厉害,有时也能坐得住的。拉祖米欣他还有一点可注意的:就是没有什么挫折使他沮丧过,似乎没什么逆境能把他难倒。什么地方他都能住得来,也能忍受极端的饥寒。他十分穷困,全靠自己工作挣钱养活自己。他也知道挣钱的方法。有一个冬天他没有生过火炉,他常说他是喜欢如此,并说人在寒冷中更易入睡。现在他也失学了,但那只是一时的,他会努力工作,等挣了钱仍可进去求学。拉斯柯尼科夫已经有四个月没去看他了,连拉祖米欣的住所他也不知道。大约在两个月前,他们在街上碰头,但拉斯柯尼科夫却避开他,走得更远些,免得被他看见。拉祖米欣虽然已经看见他,但他也从旁边走了过去,因为他也不愿去打扰他。

第五节

“不错,我近来很想到拉祖米欣家去找点儿事做做,叫他为我找点儿功课教教或别的事情……”拉斯柯尼科夫想着,“可是现在他于我有什么帮助呢?如果他给我弄到一个教职,如果他将他最后的一些钱和我一起花(如果他有一点儿钱的话),叫我可以买双靴子,我可以弄得更像样些,足以教书……嗯,那又怎样呢?我所赚来的几个钱对我有什么用处呢?此刻已经不是我所需要的了。我真奇怪,为何要到拉祖米欣那里去……”

他现在感到为什么要到拉祖米欣那边去这事,扰扰地有些不安宁。他对于这些平凡的事情,老是要去寻求麻烦的。

“我能单单靠着一个拉祖米欣就能把事情弄好,得到一个去处吗?”他在紊乱中自问道。

他沉思地,抚着额角,真怪,经过好多时的思考,突地,一种奇怪的思想忽然在他的脑中发出。

“哦……到拉祖米欣那儿去,”他忽然安闲地说着,像得到了最后的决定,“当然,我要到拉祖米欣家去,不过……现在不行。在那事的第二天,在那事结束了,一切事情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得到他那儿去……”

他真实地感到自己在想着什么了。

“在那事情以后,”他忽地从椅子上下来,喊着,“但是那事真的要发生吗?能够真的发生?”他离开椅子,他几乎要立刻走开了;他想回家去,但是回家的意念忽然使他产生十分的厌憎;这一切正是在那个地方,在他那个可怖的食物橱内酝酿成熟的,而且已经成就一个多月了,他无聊地向前走着。

他的神经战栗着成为一种热病,天气虽热,他却觉得发抖,觉得寒冷。他带着一种奋力,由内心的祈望,不自觉地去注视着前面的一切东西,好像在找什么使他的注意力分散似的;但他没有如愿,仍不住地陷入俯首深思中。当他突地又抬头四望时,马上把自己刚才所想的什么,以至他自己要往哪里走,也忘掉了。他如此一直走过瓦西利耶夫岛,到了小涅瓦河,跨过桥,走向小岛那边。经过那围绕着他,使他感到压抑的大厦和城市的灰沙后,那清新和碧绿,使他的疲倦的眼睛为之一亮。这儿没有酒店,也没有闷人的尘埃和臭味。但不久,这新的爽快的感触又变成病态的刺激了。他有时朝着一所立在浓阴丛中的避暑的华厦,兀立着不动,他在墙外向里看,他看见那边走廊和晒台上的穿得讲究的女子,和在园中玩耍的小孩。那鲜花尤其使他注意,他看那花比什么都更久,他也望见高敞的马车和骑在马上的男女;他贪婪地注视他们,但在他们还没有离去的时候,他已经把他们忘掉了。有一回,他站着,数他的钱,他看还有三十个戈比。“给警察拿去二十个,为那封信给娜斯塔霞三个,那么我前天定给了马美拉多夫四十七个或五十个了。”不知为什么他会想着那钱,但不久他又忘记自己从衣袋里握了一把钱是为着什么的。在经过一家酒店的时候,他才想起,觉得有点儿饿了……他走进酒店,用过一杯啤酒和一个肉饺。他离开时已经把这些吃掉。他好久没喝啤酒了,他虽只喝了一杯,但立刻在身上发生了一点儿热力。他两腿觉得迟重,很想睡觉。他转向家去,但是他到了彼特罗夫岛的时候,已经疲困地站着了,他就向矮木丛中走去,躺在青草地上,立刻沉沉睡着了。

在一种脑筋亏衰之中,梦幻时常觉得实在、活跃,而且十分像现实。有时会造出奇异的形象,但环境与假象是如此逼真,如此精致,如此意外,与现实的一切是如此的一致。至于做梦的人,即使是普希金或者屠格涅夫那样的艺术家,也绝不能在醒着的情境中想象出来的。这病态的幻梦将长久地留在记忆中,在疲劳和错觉的脑海,发生一种有力的映象。

拉斯柯尼科夫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他在童年的时候,在他诞生的小城市中。他大概有七岁左右,在一个放假的晚上和他父亲同往乡下。那是一个阴暗的天气,在他所记得的那乡间;真的,他梦中所想起来的乡间,比他在记忆中所想起的来得活泼。那小城筑在像手一样坦荡的平原上,甚至于连一株杨柳也不见;只在远处,有一些矮木,成为无垠的边际的一个斑点。在最末端的市立花园过去很近有一家酒店,一家大菜馆,他和他的父亲从旁走过时,那酒店对他总会发生着一种讨厌的,或不安的情绪。那边总挤满群众,喊叫喧闹,狂笑和詈骂,刺耳的歌唱,而且时常吵架。喝得醉了的和容貌可怖的人全在酒店内混着。他遇见了时,他常会发抖而躲在他父亲身边。近酒店的那街已经变成一条灰色的路了,那灰尘永远是黑黝黝的。那是一条弯弯的路,再过去一百多步,便是向右转着墓地了。那公墓中央有一座石头造的礼拜堂,上边是绿色的圆穹,一年中他常往那边两三次,和他父母去诵经,为他的已故的祖母祷祝,他从未看见过祖母一面。这当儿,他们常是用手帕掩着一个白色碟子,上面放着一些糕团,散布着葡萄干,成为一个十字形。他很喜欢这个教堂,陈旧的未饰金的圣像,以及摇头的老牧师等。在那用石碑为记号的祖母墓旁,就是他的一个弟弟的墓,他生下只有六个月便死去了。他只是听人说及他的小弟弟,他自己并不知道,他每次来到墓地时,便恭敬地在自己身上画十字,并曲着身子去吻那小小的墓。此刻他正梦见他和父亲一同走过酒店前往墓地去;他牵着父亲的手,带着畏惧看着酒店。一些特别的景象使他注意着:那儿似乎在做什么一种喜事,有着许多人,华贵的城市人,村中女子和她们的男人,以及形形色色各样的卑下的人,都在唱着闹着,而且大多有点喝醉了似的。酒店门口有一辆车,一辆笨重的载货车。那是用马曳拖的,上面堆着酒坛或别的重物。他很喜欢那些曳重车的马匹,长的毛,粗的腿,匀称的步子,不费力地拖着那像大山的东西走,仿佛很容易似的。但是现在,说来真怪,在那样的一辆重车前面,看见一匹瘦小的褐色的牲畜,是农家的一匹小马,他看见那小马在木料或柴草的重载之下,竭尽所有的力气拖着,尤其当车轮陷入泥潭或沙砾中的时候。那车夫便残酷地鞭打着,甚至打它的鼻眼,他非常怜悯,几乎要放声哭了,他母亲在这时常把他从窗口边抱过来。忽然一阵喊声,唱叹和胡琴的喧声,那些喝醉了的乡下人从酒店里走出,红的绿的衬衣和上衣,披在身上。

“走进去呀,走进去呀!”一个年轻的粗项的农夫,涨红的脸,像红葡萄,他大声喊着,“我为你们送上去,进去呀!”

但是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笑声与欢呼。

“这样的一匹小马能把我们都带上!”

“怎么啦,米柯尔卡,你竟让这样一匹小驹拖这样一辆重车!”

“朋友,这匹马已经有二十来岁了!”

“进去吧,我要把你们都装上。”米柯尔卡先跳上去,拉着马缰,在前面笔直地站着,口里喊道。“枣红色的马儿刚才被马特韦赶走了,”他在车上呼着,“这匹小畜,它使我不舒服哇!朋友,我真想把它宰了,它老是会吃不会跑路。进来吧!我对你们说,我要叫它快走!它得快走哇!”他拿起鞭子,兴致勃勃地准备抽那匹瘦马。

“快上来!快上来!”大家笑了,“没听见吗,它得奔走了!”

“真的奔驰!十年前它一次也没有飞跑过呢!”

“它要慢条斯理地走呢!”

“不必操心,朋友,你们都拿一条鞭子,准备吧!”

“不错!鞭打它!”

他们喊着跳上了米柯尔卡的车,戏玩着,笑语着。有六个人进去了,还觉得有空位。于是又拉进一位臃肿的,面色红红的女人。她穿着红色棉衣,围着尖头的珠花包头巾,穿着厚皮鞋,她一边剥着硬壳栗子,一边大笑着。围绕着的群众也在狂笑,这是真的,怎能叫他们不笑呢?那可怜的小马要拉着他们和一切重载奔驰!车中两个年轻男子正弄马鞭替米柯尔卡效劳。随着“跑哇”一声大喊,小马竭力向前拖,但不能飞跑了,不能再向前走;两腿挣扎着,气喘着,躲着那像冰块一样落在它身上的三条鞭子的抽击。在场的观众全哈哈地大笑了,那米柯尔卡更是怒气冲天,更残忍地抽打着那马,好像这样它就会飞奔似的。

“朋友,让我也上来。”看客中有一个年轻人也来了兴趣地喊着。

“上来吧,全上来吧!”米柯尔卡说着,“它要把你们都拉去。否则我要打死它!”他怒不可遏地鞭打着那匹马。

“爸爸,爸爸!”他喊着,“爸爸,他们做什么的?爸爸,他们打那可怜的马匹!”

“快跑过来,快跑过来!”父亲说着,“他们喝醉了,他们在玩儿呢;我们走吧,不要看它!”他拉着他,但他的手被拉开,吓得呆住了,跑到马车前面。那可怜的畜生的状况很坏。它气喘喘地站着,然后又竭力拖,几乎跌倒了。

“打死它!”米柯尔卡喊着,“在这样情景下,我要结果了它!”

“你做得好,你这个强盗,你是否是一个基督徒?”观众中有一个老年人跑过来喊道。

“谁看过像这样的事?如此可怜的小马要拉这样重的一辆车!”另外一个人插口说。

“这样你要把它弄死的!”第三个人喊着。

“不必费心!这是我的东西,我要怎样就怎样了。上来吧,你们再上来!上来,你们都上来!我要叫它飞奔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