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冈崎研究所位于神保町。

东京都千代田区北部的神保町是著名的旧书店街。东西向的靖国路和南北向的白山路在这里交汇成著名的神保町交叉点，交叉点周边布满了书店和出版社，是世界上最大的书店街，也是世界最大规模的旧书店街。这里的书店一家挨着一家，门面都不大，有时候你看到一扇既旧且小的门开着，不经意地拐进去也许就会发现一家在某个专业领域非常有名的书店。

藏龙卧虎之地，看起来却云淡风轻。

小川明确地说：到研究所来玩儿。

我已经在日本待了八年，知道日本人公私分明，从不把私事带到工作中，这也是我到日本之后总结的经验教训。中国人似乎更讲人情，我小时候，放学后没地方去就去我母亲的单位玩，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母亲的同事也接纳我，只要我不捣乱。日本人不同，严谨的日本人上班从不打私人电话，妻子都不能到丈夫公司去，妻子生孩子丈夫也不会请假……

因为工作是神圣的。

孩子留学日本的人也许有些经验，即便是许久不见的父母到了日本都有可能无法见到打工的孩子，因为不能随便请假，父母想去孩子工作的地方看看更是想都不用想。

这在日本是常识，而我，已经入乡随俗。

然而，小川却让我去玩儿。

满脑子疑惑的我按照约定时间来到株式会社博报堂，冈崎研究所在九楼。

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

迎接我的除了笑眯眯的小川还有一个美丽可人的女孩儿[1]。女孩儿热情，据说刚刚来不久，因此还有些生涩，小川显然已经嘱咐过，她温婉地送茶给我。我注意到她动作非常雅致，比咖啡厅里受过训练的服务员多了一份静雅，后来知道，那是茶道的韵味。

山田小姐后来成为我的好友，但这一天她很紧张，将我当成拜访小川的重要客人，因此显得彬彬有礼，对我使用敬语。

日语的敬语十分复杂，既表示对人尊敬，也可以表示关系疏远，还表示客气，年轻人一般用得不大好因而表达的尊敬程度不高。

小川对我使用一般敬语，因为是男性，又比我年长，所以已经足够尊敬。外国人大都掌握不好敬语的尺度，所以无论见什么样的人，我都使用一般敬语，既不失礼也不会闹出笑话。而且，因为是外国人，即便错了也不会有人太计较。

在日本，用好敬语是一种高雅。山田小姐这天对我用的是很高程度的敬语，我有些不适应。脸红着看小川，他咧着嘴，只是笑。

后来知道，他是让我习惯高雅。

小川带我参观研究所，这点有些奇怪，后来我去小川家拜访，他也是楼上楼下、楼前楼后带我参观，每个房间干什么，连厕所是怎么装修的，书架上有什么书都要说上一遍，与我之前见过的所有日本人都不同。不知他接待日本人时怎样，但他的介绍却让我十分受益，不知不觉间学到许多日本的习惯，而且还有为人处世之道。

秘书山田小姐负责接待和接打电话，在最外间；旁边是小川的，冈崎的房间在最里面，门关着，不知虚实。会客室相当气派，进门醒目的地方挂着一幅镶在玻璃里面的竖条幅，汉字书法，道劲有力。小川将我领到条幅前，告诉我那是西乡隆盛[2]的亲笔。

当时的我对日本历史几乎一无所知，即便有人将西乡隆盛几个字举到眼前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何况小川说的又是日语，稀里糊涂地只是点头，眼睛早已经转到旁边立着的玻璃屏风上，漂亮的书法，繁体中文的《出师表》。

这很出乎我的意料，“诸葛亮的《出师表》……”我念叨着向小川深深地望去，他眯着眼点头，没有深谈，我知道他对那文字的理解也许就如我对西乡隆盛的认知。

话题随即转到房间正中的四个大字上：鸷鸟不群[3]。小川说：这是大使的座右铭。

“不迎合世俗？”听到我的反问，小川的眼神一亮，点了点头，我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印象有了些许不同：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懂。

确实像小川说的那样，我在冈崎研究所东瞅瞅西看看，真的如玩一样地过了一个下午。小川说要一起吃晚饭，所以我便坐在山田小姐桌子前等他们处理完手头的工作，看山田小姐打电话、敲电脑，在心里默默记着她说电话时的日语。

那天，冈崎的房门始终关着。

山田小姐因为要关灯锁门，必须等冈崎走后才能离开，所以我和小川先走，去餐厅等她。

三个人的晚餐很轻松。

小川告诉我，山田小姐的丈夫是《朝日新闻》的记者，“大使是《产经新闻》的写手，我们的秘书却是《朝日新闻》的亲戚，有意思吧？”小川颇为自得。据山田小姐说，她是小川招聘来的，经济专业本科，不懂英语。在与美国人常打交道的冈崎研究所，不懂英语可以说是致命的缺陷，山田小姐红着脸说：“真不该聘我……”小川摆了摆手，轻松地说：“英语我会呀，不用你。”

我知道，《产经新闻》与《朝日新闻》代表着完全不同的政见，到处宣扬山田小姐丈夫是《朝日》记者的小川不会没有任何意图。

说到了我的书。

小川其实心里对我的中文也没有信心，说要先将我的翻译稿交给他在外务省工作懂中文的朋友瞅瞅。

注释

[1]本书涉及的人名，我一般实录其名，但这秘书因为是个十分普通的日本女孩儿，对政治不感兴趣，甚至反感，后来与冈崎研究所分道扬镳，所以我在文中隐去她的真名，为她起一个日本最普通的姓氏：山田。

[2]西乡隆盛，日本武士、军人、政治家，是明治维新时著名人物，与大久保利通和木户孝允并称为“维新三杰”。

[3]出自屈原《楚辞·离骚》：“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