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去冈崎研究所玩儿的次数越来越多。
小川打电话给自民党议员林田悠纪夫的秘书,约好了见面的时间。我到研究所找他的时候,他正忙,我仍然坐在山田小姐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她接电话我便听着,每次接电话她都紧张,脸红红的,除了敬语漂亮之外,常常说错话。
山田小姐对能写文章的我表示由衷的敬佩,说自己不喜欢读书,不喜欢政治,甚至不喜欢自己的经济专业。“在家里待久了,只是想出来做做文秘工作。但这里来往的人都太聪明了,我笨……”
山田小姐很直率,虽然已经熟稔,但我仍不知道怎样回答好。只好夸她很得体,很为冈崎研究所装点门面,并且很快就会适应工作……她听着也显得开心,只是仍不忘了说自己不喜欢政治,而这里的人都喜欢谈政治……
在日本像山田小姐这样的女孩儿很多,她们不喜欢政治,甚至不知道首相是谁,也不关心,只想找一份普通的工作,不需要负太大的责任,每日里吃吃玩玩,和平富裕的现代日本为她们提供了享受生活的所有条件。日本男性也喜欢娶这样的女孩子为妻,聪明的女人不受日本男人欢迎。所以,漂亮女孩儿从不介意说自己笨,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在说自己可爱……
山田小姐说她万万没想到,看起来体面的冈崎研究所的工作是如此的让她无法忍受,工作的话题和内容严谨而枯燥,她觉得很痛苦。
日本人忍耐力极强,很少抱怨,工作上有烦恼了连老婆都不说,只是下班后去喝酒,喝醉了也就忘了,醒了又是一天。像山田小姐这样肯和我这个客人发牢骚的情况真的很少见,也许是因为听了她的牢骚的缘故,山田小姐以后一直对我非常好,好多该说不该说的话都告诉了我。
林田悠纪夫大约60岁,看起来是一个城府极深的政客,就像康生。我是第一次见国会议员,看小川怎样应对。小川介绍了我们想在中国出版书的想法后,林田沉默着没有反应,最后说自己跟中国不熟,而且和译者也不熟,推荐的文字是不会写的。小川不气馁,希望他给写几个字,表示作为日印友好协会理事长对出版给予支持。林田沉吟许久让秘书拿来名片,在名片的名字旁边手写下他自己的名字。
小川和我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林田事务所[1]。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小川提议走走。
“林田为什么不题字呢?”我望着仍然笑眯眯的小川问。
“他怕担责任,”小川顿了顿,又轻声说,“这人有点不近人情,不过别担心,这也是经验……这些政治家,很滑头。”
“那你还要他在名片上写名字干什么呢?”我不解。
“留个纪念呀,这也是收获,而且他也下得了台……”小川顽皮地笑着说。
“怎么样,第一次见国会议员的感觉?”
“没什么,觉得就像邻居家的老爷爷,说话普通,一点儿也不高大。”小川又轻声笑了:“以后你还会见更多的国会议员,他们有的还不如你呢。”
小川告诉我,我们过两日要拜访村山富市,村山的秘书已经将我的译稿交给了前首相本人。“希望这次顺利。”他自言自语地说,也像给我打气。
小川的工作很认真。
我在译稿的前面加了一个译者序,大约概括了书的内容,要名人帮忙写推荐,人家不知道书的内容绝不会妄加评价,而要那些老爷爷们去读书又是不可能的,所以小川将译者序翻译成了日文,让他们读。林田见面时明确说自己没时间读,小川后来跟我说他是压根儿就不想帮忙所以就没看。村山秘书的回信让小川十分高兴,因为序文已经到了村山手里,而且他正在读。
那天我和小川一起回到了冈崎研究所,天还早,山田小姐仍在为冈崎的日程忙碌,看起来似乎挨了训,脸色不是很好。
仍然不算正式见到冈崎,也听不见他高声训人,偶尔看见身影,一个高瘦的老人,身板直直的,像照片里的胡适之。看到我,眼神只是漠然地飘过,不知究竟看见了没有。因为没有介绍,为着不失礼,我只是站起身远远地鞠躬。
小川说:“山田小姐还有工作,你和我一起吃饭去吧。”
山田小姐无奈地冲我摆了摆手,继续埋头工作。
这个美丽的女孩儿已经渐渐失去我第一次见时的温婉。算起来,我进出冈崎研究所已经两个月有余,和冈崎研究所的“多数人”也差不多熟了。
小川提议去新桥吃饭,那里有一些高级餐厅。他说:“也许王今后会与许多地位高的人吃饭,我带你去吃西餐吧,学学西餐的礼节。”
一边吃饭,小川一边说:“山田真可怜,说不准这会儿还在工作。王你多吃点儿,把山田的那份都带出来。”
其实,“把别人那份带出来”的说法也体现着一种日本人特有的心理。亲人不在了,活着的人要加倍珍惜生活,把不在了的亲人的那份生活也一起活了,这样才算是最好的纪念。所以,中国人常常觉得日本人不可思议:遇到那么大的磨难,好像一点儿都不悲伤,如果这时候问问当事人的心态,多数会回答是因为要“把别人的那份”带出来,所以没有时间哀伤。
村山似乎仍然在读小川的译文。
一个周末,小川邀请我去他家玩儿。中国社科院日本研究所的P女士当时正在松下政经塾进修,小川去中国开会时认识的,想介绍给我。P女士说自己非常会包饺子,于是小川邀请我们两个去他家包饺子。
小川夫人贤惠,宾主尽欢。
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值得一提。
原来说自己“特别会”包饺子的P女士,其实包饺子的技术只是用来骗日本人的,遇到我这个从小就做饭的普通中国人就不行了。
因为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特别会”包饺子,小川对我的认识似乎又深了一层。那日回家,传真机上已经躺着一份来自小川夫人的传真,说:“没想到王女士如此不张扬,却又这么有深度……”
只不过是包个饺子,哪里就上升到“深度”问题了呢?我虽然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但以后行事则更加谨慎,因为也许一个小小的玩笑话便会上升到“人格”层面上。
日本人谦虚,凡是学过日语的人都知道,送人礼物时要说,“非常拿不出手的东西,请收下……”这是一个固定句式,每本日语书里都有,但实际上有时候礼物相当拿得出手。
许多中国人在和日本人交往或做生意时,愿意夸耀自己有怎样怎样的能力,话说得满了,实际操作起来只要出现稍许没有达到预期效果的情况,日本人便会产生受骗的感觉。日本人觉得受骗后的反应也与中国人不同,嘴上不说你骗了他,但自此对你有了猜忌,或者再也不和你交往了。
去餐馆吃饭也是,如果觉得味道不好,绝不会像中国人那样大吵大嚷让换一盘,只是悄悄地剩下,从此再也不登门。所以,如果在日本吃饭剩菜,表示的不是你衣食丰足,而是不合你的口味,若是在小餐馆里,也许店老板就会走过来道歉并问你是不是需要换一盘了。
小川特意让夫人发传真暗示这种“小节”,既回避了他和我继续在P女士的“自我夸奖”上逗留,也让我感受到他的君子风度。
许多不经意的提点,会让人终身受益。
自此,小川夫人成为我一生的挚友。
※关于日本的行礼
日本人规矩,行礼也严谨。简单打招呼时,只是轻轻地点头,表示尊敬的程度越高,鞠躬的度数也越大。有时候,在电车站外或餐馆外,会看到许多人弯着腰,头几乎碰到一起,多是告别时在说再见或祝对方身体健康的客套话。面试在日本非常重要,每个人一生中都会碰到多次:私立大学入试时便有,大学毕业找工作时公司面试更是必不可少,因为战后的年轻人“家教”不严,行礼都不规范,所以学校和社会上还专门设有讲授面试规则的课程,鞠躬的身体倾斜程度是非常重要的部分。而且,行礼是日本茶道、花道等传统艺能的重要部分,所以,学过茶道的山田小姐的动作便透着雍容的雅致。曾经在国内的一本著名杂志上读过一篇文章,作者曾经留学日本,说他打工时每天要鞠多少躬,心里如何别扭,为了平衡,每鞠一次躬便骂一句“小日本”,后来干脆回国,不受如此屈辱。其实,鞠躬便像是握手,你给人鞠躬,人家多回你,地位高的人鞠躬的度数小些。作为一般的常识,在日本,鞠躬是一种礼节与尊重,与屈辱无关。当然,道歉或求人时的鞠躬除外。
注释
[1]国会议员除了在议员会馆有房间之外,还有自己的事务所,多为选举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