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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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离人泪

端颐与阿笙沿着湖边小道回到水榭之上。

阿笙记得今晚春寒、春暖姐妹也是有来的,只是这里宾客满座,一眼看去根本找不到她们在哪儿。

“吃些吧。”穆先生将小碗摆在她面前,“今晚我好像都没怎么看见你吃东西。”

“谢谢先生。”阿笙低声道谢。

“母亲频频张望,可是在找什么?”坐在五皇子下首第一位的裴甫新,关切地看着裴老夫人,对于母亲,他向来孝顺。

裴老夫人慢慢叹了口气,“唉,我在等小靖离啊。”

裴甫新默然,拂了拂袖子,没有言语。

裴老夫人嘀咕道:“年年见礼不见人,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撑到他回来。”

这一场寿宴一直持续到了深夜,觥筹交错,客人们云云不断地庆贺着裴老夫人的大喜,直到老太太坚持不下去,疲惫地先行回去休息。

裴老夫人退场了,穆先生也跟着请辞,与来时不同,静悄悄地走了。

“先生只需带我回云来客栈便好,我自己回去。”阿笙再三坚持,穆先生本欲送她一路,也只得作罢。

“路上小心些。”到了云来客栈门口,穆先生嘱咐,言辞切切。

阿笙回首,看着门前长身玉立的人,他如莲的青衣被灯笼映出的橘色光芒轻轻笼罩,眉目细致温润,眸光在这夜色里如水般静默温柔。

她忽然又想到梦中那个胸怀抱负的少年,他清明的眼中也有过如斯的温柔。

“先生不必担心。”她听见自己这么道。

明青田带着妻儿回到府中,纵使一天下来已疲惫不堪,他仍习惯于睡前整理、重温这些天的卷宗。

推开书房门,方迈进了一步,他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丝警觉,是一种自己的领地被入侵了的感觉。

环视书房,没有少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东西发生了变动,可他就是直觉有人进来过。从前,正是凭借着这种优于常人的感官,让明青田的地位多年来在大理寺一直无可撼动。

他慢慢地踱步到书房的各处,一圈下来,他已经确定自己的书房的确被人“光顾”了。

沉思了一会儿,明青田的目光落在了门上。

回周家大院的路上,若是走出主街道,或离了西市的范围,百姓会一下子少了下来。

阿笙转入另外一道,身后的热闹距离她越来越远,行人也逐渐零星。漫长的街道,除了偶尔一两家店铺门口挂的灯笼,再无别的亮光。

阿笙抬手摘下帷帽,让夜风肆意地吹拂在脸上,耳边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传来。孤身一人行走在这样的路上,如果放在以往,她肯定会害怕,然而这些年的成长,教会了她享受孤独,享受这样仿若只有自己清醒的世界。

前方的街角处有黯淡的光线透出,是一家深夜还在营业的小小酒馆,不过二层楼高,牌匾粗糙,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字迹。

耳畔忽有一声马儿轻轻的嘶鸣,一匹膘肥体壮的黑马被拴在门桩上,不时扫动长长马尾。

这是战马,与普通马儿颇有些差异,阿笙一眼就认了出来。她瞧着它黑色的毛发,觉着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马儿又是一声低低的嘶鸣,电光火石间,阿笙猛然想起初三那日的盛事,战马、黑毛、薄甲银枪归来的将军。

深夜的酒馆里早就没有其他客人了,安安静静的,就连守夜的店小二都不知跑哪里打盹儿去了。

一楼狭小的店面里,一桌酒坛堆积如山,蓝裳的男子趴在那里,动也不动,已然酩酊大醉。

阿笙站在酒馆门口,犹豫了很久,在视若无睹与上前查看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

她来到男子桌边,这人浑然不觉,毫无动静。

在桌子上敲了几声,阿笙声色平静道:“客官不好意思,小店打烊了。”

可是男子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一手揽在酒坛上,一手随意摊在旁边。

瞧着桌子上那堆空了的酒坛子,阿笙拧紧了眉,这人是喝了有多少酒,才会醉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客官,小店打烊了!”她重复道,同时使了点巧劲儿,伸手在他身上掐了一把。

很快,这烂醉的人就有了反应,他微微撑起了脑袋,凌厉的眉峰紧紧皱在一起,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夜深了,客官还是早些回家吧。”阿笙看着他道,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他皱着眉,眼神涣散地看着她,好像一时没听懂她说了什么,呆呆怔怔的。

见他一直盯着她看,阿笙蹙眉,想着要不还是算了,然而就在她转身之际,一只布了薄茧的大手忽地抓在了她的手臂上。

“殿下……”

他柔软的呼吸,带着酒味轻轻吹拂在她的手臂上。

阿笙低头,看着那只手掌良久,将它拂开。

“你认错人了。”

“别走……”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声音里藏着淡淡的惶然,暗沉细碎的眸光里,是难以言明的悲哀,“你恨我吗?”他问。

这样的眼光,就像一件脆弱的玻璃,实在太容易打碎。

没有等到回音,良久,他忽地低低笑了起来,“恨吧……恨吧,至少这样,你还在。”笑声苦涩,他终又伏倒在桌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街边传来细微的马蹄声,路过酒馆时,有人短促的叫了一声。

“吁!”

骑手下了马快步走了进来,看见年轻的将军脸朝下地趴在桌面上。

“将军,您怎么醉成这样了?”副将细细查看他的情况,他似乎处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双眸微睁着,却无甚焦距。

“她走了,她走了……”裴靖阑枕在木桌上,喃喃不止。

副将西南跟随他多年,对将军的往事自然知晓几分,能让一向克制的将军放纵至此,除了那位传闻中的长安公主,不会有别人了。

他从小长于西陲,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公主,唯一对她的认知,还是来自于军中雒京籍的老兵们,茶余饭后闲暇时,士兵们总会在篝火前聊一聊家乡的风土人情。

有一次,就聊到了那位长安公主。

“你们不知道,长安公主名头可大着哩!小小年纪就敢和朝中大儒争辩史论,还对先皇说要大办什么女学,哦……对了,她还提倡姑娘家要多出门,甚至到了后来,公主自己公然在京中带头骑马呢!”

“是呀,我也有印象,那时可多姑娘效仿她了,就连那些世家小姐,也蒙了脸在大街上骑着马四处跑呢!”

雒京来的老兵数着那一桩桩、一件件长安公主干的事,道:“许多这些事哟,哪一次不是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

“听你这么说这倒是个厉害的主,只是听说已经没了。”另一人道。

老兵摇着头,叹了口气,“唉,宫里头哪……没了庇护,管你多厉害、身份多尊贵呢。”

西南当时听到这些,心中并没有多大感想,只是纯粹地把它当作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他至多只是觉得这是位特立独行的公主罢了。

后来,西南成了裴靖阑的副将,一跟就是好几年直到现在,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清楚,也明白将军心头的那道伤,只是他不知那位公主何以影响将军至此。

他忽然就不想让将军继续这样颓废下去,如果不是将军这些年一直在较劲儿,他会有一片更广阔的天地,会有一段更锦绣的前程。

“.…..她走了。”裴靖阑仍在喃喃。

“她已经走了好多年了。”西南坐到了将军对面,声色清晰,“将军,您该认清楚了。”

“为什么你们都叫我认清楚?”仿佛受了刺激,醉酒的人忽然狠狠瞪着对面的副将,“我一直很清楚!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他连连重复了好几遍,到了最后,却仿若失了气力,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看着眼前的将军痛苦地抱住了头,西南将视线挪至一边,鼻子呼出一口短气,“如何会是将军害了公主?末将听闻……好像是宫里走水了?”

醉酒的年轻将军没有再回应他的副将,西南上前想搀他回去,却意外地看见他眼角有水色的亮光。

这是因果的关系,如果不是他,长安怎会痴傻,怎会没逃过那场大火?

这个钢铁般的男人,四年后,终于在这醉酒的一夜,像个孩子般失声痛哭。

阿笙回到了周家大院,一路上,她面色如水,看不出端倪。

“姑娘不是说要双重防备?怎的已经摘了帷帽?”芹姨等在竹里居前,看到阿笙的帷帽是随意拿在手上的。

“突然觉得没有必要了。”阿笙丢下帷帽,坐在梳妆台前,脸上现出淡淡的疲惫之色。

“为何?”芹姨准备着卸妆的洗脸药水,问道。

“人们总说,与对方有着强烈羁绊的人,就算是烧成了灰都认得彼此,这其实是不对的。”阿笙揉了揉眉头,看着镜子里神情疲倦的自己,道,“那些曾经与你越是亲厚的人,当你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越不会认得你,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忘了你,恰恰相反,而是因为记得太清楚了。”

芹姨捧着水盆,怔了怔。

“尤其是那些没有亲眼见过你尸体的人,他们心存侥幸,可以骗自己说其实你还活着。”阿笙拆散发髻,发下的眸子十分清寂,“可尽管他们嘴上说着自欺欺人的话,内心却清楚得可怕,明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却还是希望永远不被人拆穿。”

“因为,被拆穿的那一刻,就是侥幸的美梦破裂,从云端跌落现实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