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戏连台
太尉府占地颇大,亭台楼阁起伏相连,灰檐飞宇,朱翠碧瓦,凿池造山,裴家作为这几年新兴的家族,能拥有如此奢华的居所,先不论圣眷如何,至少皇帝对他们的是功劳极认可的,无怪乎如此炙手可热。
今日裴老夫人寿宴的规格、庆寿的来宾,可是一般百年世家拍马都比不上的。
阿笙一路行来,基本没见着几个下人,大概都去寿宴上伺候着了。她默默地观察着四周,细心记下自己看到的,面上却装着一丝急色,脚步略微比平日快了一些。
她打着的正是出恭的名义,即使下人们在寿宴上都要忙不过来,压根儿没人注意她,她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裴家在暗处的力量她还无从知晓。
蓦地,一抹云鬓高耸的背影闯入了阿笙的眸中,在池子对面的长廊转角拐了过去,适时她站在画桥上,将那女子看得清清楚楚。
是殷和。
阿笙想了想,抬步跟了上去。
转过长廊,绿意深深,殷和已不见了踪影,往前一段便是一条打横的复廊,在岔道口上,阿笙选择了继续向右走。
约莫走了半刻钟,前面出现了一道月形拱门,阿笙走近了,忽然听到有人在里边说话。
“你还要犟到什么时候?”声线微低的女声啜泣着。
阿笙正想往前再走几步,透过洞窗,却忽然看到了复廊另一边那个云鬓高耸的女子。
殷和正躲在复廊另一边的月门后,就在阿笙一墙相隔的左前方,看来这条复廊连接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廊苑,殷和背对着阿笙,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发现了。
“你到底是在跟谁过不去?”那个女声又啜泣着响起。
阿笙放轻脚步,调节好呼吸,这才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下一个洞窗旁边,透过这个洞窗已经能窥到廊苑内的情形了。
隔着些许距离,那是个头戴金步摇的倾髻妇人,身披鸟衔花草纹云帔,阿笙记得她是方才席上见过的太尉夫人,只不过她一直没有言语,面色似有忧心之事。
“我并没有跟任何人过不去。”她对面站着的蓝裳男子淡淡道。
“你有!”裴夫人声音大了些,“你在跟我较劲,你怨怼我当初放弃了你,你一直认为我是用你的命换来的荣华富贵,所以我说什么你才都不会听!”
“难道不是这样么?”男子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容,苦涩至极,“六岁时,你为了富足的生活,将我交给了父亲送入炼血堂,十岁时,为了正室夫人的身份,又同意了父亲将我送入宫中做暗桩,在你过着鲜艳亮丽的日子时,你可知我正在经历什么样的生活?”
“如果不是我当初的决定,我们两人谁也走不到今天!”裴夫人收起了泣音,面色厉然,“而且先帝醉心于文人雅事,除了小心提防嬴王,你入宫根本不会有任何危险。”
男子身侧的双手微微攥着,沉默了半晌,轻叹道:“或许如此吧。”
“所以阿阑,别跟娘闹脾气了好么?”裴夫人又软了声音,“我年纪也渐大了,这几年,娘时时刻刻都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
“娘。”裴靖阑终于低低地唤了她一声,在裴夫人惊喜的目光中,他垂眸道,“可是我说了,我并没有跟其他人过不去,是我自己不愿。”
裴夫人的目光瞬间从欢喜变得失望,“你……到底要如何才愿意?如果你是不喜殷和,那你说,你喜欢哪家的姑娘?为娘都去为你争取来。”
“婚姻大事,岂是儿戏。”裴靖阑负手在身后,声色平淡,“我并没有喜欢哪家的姑娘,只是不忍殷和郡主被白白耽误罢了。”
“你与殷和已的关系无人不知,那么多年了,你现在要悔婚?这……你让人家日后怎么做人?你考虑过人家的名声没有?”裴夫人道,“若是没有合理的缘由,我们家如何向圣上以及皇后娘娘交待?”
“方才娘不是还问我喜欢哪家的姑娘?”裴靖阑的笑变得有些凉薄。
“这……娘都是为你好,你若有喜欢的姑娘那还有个理由,若没有,娶了殷和又有何不可?”裴夫人皱眉,攥紧帕子。
裴靖阑侧身,微微面向殷和的方向,意有所指,“我以为我的态度一直以来都很明确才对,若郡主是个聪明人,她早该知道如何做才是对自己最明智的选择。”
殷和听着他们的对话,早就气息不稳,何况她又从不知道如何收敛自己的气息,以裴靖阑的本事,打从她一靠近,就知晓了。
只是他没有说破,只是顺水推舟地提醒她。
他知道这或许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他只能这么做,他希望退婚是由女方先提出来的,这样能最大程度地减少女方颜面的损失。
这几年,他一直在外,婚期一拖再拖,然而殷和那边却毫无反应。
阿笙并没有直接注视裴靖阑,而是用眼角的余光看他,因为她知道,练武之人通常有极为敏锐的第六感。
裴夫人显然并不知道殷和在月门后偷听,她终于气急了,“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信你父亲也已经告诉你了,你不能再回去那边陲之地了,这个亲,你必须成!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裴靖阑抬头,以阿笙的角度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神情,但这显然狠狠地刺激了裴夫人。
“你站住!”裴夫人一声尖叫,适时裴靖阑正欲离开,她哆哆嗦嗦地指着将军刀削般笔挺的脊背,厉声道,“你当真还在惦记着她?!为了一个死人?!”
裴府前边的寿宴正如火如荼,谁也不知道缺席的人去了哪,又在做什么,然而数个街坊外的明府,有两道黑影借着夜色的掩护,飞快地翻过了高墙。
明府不比其他大族的府邸,明青田清廉的声名在外,家中仆从不多,且大多都已经不年轻了,再加上今晚明青田及其家眷都去了裴老夫人的寿宴,家中只剩了几个看门的仆从。
瑶花和朔风潜进明府不费吹灰之力,加上明府并不大,他们很轻易地便找到明青田的书房。
两人小心翼翼地翻找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有关钥匙的线索,于是他们又把其他房间挨个找了一遍。
“没有。”朔风与瑶花对视了一眼,后者眉头皱起。
“难道带在身上了?”
朔风想了想,道:“以明青田的谨慎,应该不会随身携带如此重要的东西才对,我们再找一次,注意看有没有什么暗格。”
“好。”瑶花点头,两人便又回到了书房从头找起。
然而又找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们遗漏了的?”朔风抱臂,眉头蹙起。
“我去外面再找找。”瑶花道。
朔风站在房里,面对着瑶花出去的方向,明青田这人有如此多年的断案经验,他会把钥匙放在什么地方?有什么地方是最容易在人眼皮子底下被遗漏的,但是又让他有安全感的?
他回想了一遍自己找过的所有地方,视线忽然落到了门上。
他把门合上,翻来覆去地查看了几遍,又捡起被他们忽略在地上的拴门的木条,还真让他在木条上找到了端倪。
园中幽淡的花香被夜风携卷着,送入弥漫着紧张气息的廊苑中。
“请您注意言辞。”裴靖阑没有回头,然而声音瞬间沉冷了下去。
“我说得不对吗?”裴夫人梗着脖子道,“她死了!当初后宫诸嫔不便为她殓尸,还是皇后娘娘亲点的我去'操'办的!我亲眼看见的她的尸'体,都烧黑了……”
“够了!”裴靖阑冷喝道,常年握剑的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毕露,他咬着牙,似乎极力遏制声音中的颤抖,一字一句道,“别再让我听到你说……”
“醒醒吧阿阑!”裴夫人打断了他的话,眸光里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就算她现在还活着,你以为她就会喜欢你吗?不!她只会恨你,深深地恨你!把你恨到骨子里!”
她说完,空气间似有刹那的凝固。
“那就让她恨吧。”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说完,大步离开了廊苑。
裴夫人看着儿子决然的背影,身体里的力量在一瞬间,仿佛被什么抽空了似的,颓然地跌坐在地上,任由尘埃沾染了她华贵的衣裙。
阿笙回席的时候,端颐正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一见到阿笙,她就急急道:“阿笙,你见到靖阑大哥了吗?我找了他几圈都不见人影。”
阿笙顿了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好吧,那看来我的计划只能等下次了。”端颐的肩膀垮了下去,然后又问,“你是怎么请到穆先生的?看样子,你们关系还不错?”
两人往前走着,阿笙没有应她,端颐回头,看到青衣的姑娘在发呆,只有身体还在重复地保持着行走的动作。
“阿笙?”她唤道,对方没有反应,端颐忍不住推了推她,她才回过神来,“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阿笙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自然。
被她这么一打岔,端颐也忘了自己刚才问了什么,她挠挠头,“那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