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东都
“您不能进去!您不能进去啊!”
夜色迷朦,灯笼在风中飞晃,数名戴着墨纱帽的乌衣人拼命阻拦着她的去路。
“让开!”她低喝,清稚的嗓音中带着一丝快要压制不住的惶急,纤细的手猛力一推,竟将挡在身前的人生生推至了一旁。
混乱的人群,嘈杂的声音,乱七八糟的场面。
冲过数人,她一下推开了紧闭的朱漆大门,抬步正欲踏入,却在下一秒生生顿住,整个人仿若被利刃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直直刺入眼中,眼前所见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大脑,阵阵晕眩。
“不、不……”脑袋中“哄”地一声惊雷,她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不可置信地摇头,脸色煞白,“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此时此刻,身后嘈杂的声响仿佛早已离她远去,她的眼里只剩室内那鲜红的床褥,以及,床上之人灰败的脸。
“笙儿。”
手足无措之际,蓦地,有人唤她的名,声音既轻且柔。
她木然回头,周遭的黑夜瞬间化为朗朗白日,温雅俊美的青年站在花丛间,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他卸下了这几年常着的盔甲,青衫磊落,一如更早的那些时月,她的童年,他让她坐在他膝上,手把手地教她练字、习琴、诵诗。
身边有蝴蝶翩翩飞舞,风和日丽,阳光微微拢在他身上,朦胧、宁静而美好。
“二哥……”
她喃喃,仿佛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飞扑着向青年而去,可是明明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那只修长的手。
“二哥!二哥!”她惊慌失措地大叫。
“笙儿,别哭。”他低头凝视她,嘴角还是往日熟悉的笑意,带着一丝独有的狡黠,“今日可是你的生辰之喜,花猫脸可就不好看了。”
“笙儿不要什么生辰之喜,笙儿只想要二哥!”她胡乱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对方没有回答,神色复杂,熟悉的面容渐渐变得模糊。
她顿时更加惊慌了。
“二哥,连你也要抛下笙儿吗?”
“笙儿,要坚强,”他的嘴型似乎在微微叹息,用指腹抹去她的泪,“要好好活着。”青年的脸雾化起来,渐渐失了轮廓,最终化为一团不断远去的光影。
“二哥别走!”她撕心大喊,追着那团光影不断地跑,不断地跑,直到重重摔在地上,头脑一重,黑暗混沌猛然被撕裂,嘈杂顿消,眼前出现的是白色床幔的顶端。
万籁俱静。
瞳孔毫无焦距地盯着床幔看了许久,床上之人的思绪才逐渐回笼,枕畔湿湿的,原来已然泪流满面。
身下的床在微微晃动,耳边渐渐断续传来细微的涛声,她掀开被褥撑起身子,窗外的光景已过了晌午,阳光透过窗棂丝丝缕缕地透入,如此温暖与梦中的孤冷对比,反倒让人错生一种不真实之感。
微微合眼,是了,四年又六个月了,她已经走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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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笙姑娘。”
身边的丫头行了一礼,春寒回头,正见一抹青色黛影扶着舱壁从内走出,宽松的青白衣袍穿在身上,让她看起来更加纤瘦,却又有一股自然绰约的气韵。
春寒打招呼道:“阿笙,你可终于起来了。”顿了顿,又转头吩咐身边的小丫头,“端碗粥来。”
“有劳了,春寒。”阿笙缓步过来,低声道谢。
“身子可好些了?”春寒拉过她的手。
“无甚大碍了。”海风轻轻吹起略显宽大的袖子,露出她纤细的手腕,左手上系着串细细的乌金链子,上面连着三个含苞的花骨朵儿,花瓣边缘隐隐泛红,透着些许神秘与妖异。
春寒端详阿笙的神色,觉得仍是不好,“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身体还是不舒服?”
自从上了船,阿笙就开始晕船,头几天晕得最厉害,胃都吐空了,一天里面有大半日都躺在床上,把一船的人都担心坏了。
“没什么,就是刚才做了个噩梦,有些心悸罢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之前乘船出海,就是遇着大风浪,也没晕得如此厉害。幸好,这次上船适应了一周后,她就渐渐好转了,只是精神和胃口仍是不好罢了。
“从前下海,都没见你如此过,爹爹还夸你适应能力好,哪成想这回去雒京却折腾得厉害!”
阿笙望着海面,唇角微微抿着,回雒京却折腾得厉害么?看来,连身体都在告诉她,自己有多抗拒那个地方。
“你真的没事?不用大夫再来瞧瞧?”春寒还是有些担忧,阿笙却摇头,“不用了,这段时间大夫估计也被我请怕了吧?”
“不请就不请吧,反正今天之后你就没事了。”春寒今日倒没像以往般坚持,语气一转,兴奋起来,神秘兮兮道,“你猜是为什么?”
身侧之人静了静,春寒等了一阵听不到回应,疑惑的转头,却见阿笙望着水天交接的尽头怔怔出神,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她轻轻的声音——
“终于到了么?”
“对!估计今晚就能到东都雒京了,我还是第一次来呢,我娘老拘着我,害得我都没多少机会出来。”春寒舒展眉宇,拉着阿笙的手,“我听阿爹说你从前游历过不少地方,有去过雒京吗?”
“嗯,去过。”阿笙淡淡地回答,春寒则完全沉醉在自我想象中,继续问着,“听说那儿比番禺更热闹,是不是真的呀?”
“泱泱东朝,一国之都,和番禺相比,雒京……”此刻尚未能看到陆地,她眺望远方的海平面,嘴里低喃,“是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那我可要好好见识见识了。”春寒展颜笑了。
阿笙仍旧望着水天交接处,没有言语。
下午,末时三刻刚过,甲板上就已经人来人往,船工们纷纷忙碌了起来。
“家主。”
“嗯,升旗吧。”周裕成站在船首,淡淡点头。
“升——旗——”
嘹亮的吆喝声在水面上远远传开,十多艘商船同时挂起南海周家的旗号,其中周裕成所在的大船升起了更为巨大张扬的周家主旗,腾飞的鸥鸟在烫金缎面上栩栩如生,随着旗帜在风中猎猎飞舞。
“爹,还有多久?”傍晚时分,春寒再次走上前问。自下午进入河道,爹让众人挂上周家旗号后,她就等不及了。
“马上就到了,喏,那里就是了。”周裕成指着前方一处道,“看到了没?”
春寒撑着船舷伸长了脖子,果不其然,看到了前头隐约的昏暗,开始露出点点光晕,“看到了,港口!”她回头向舱内大叫,“阿笙!阿笙!快出来看,就要到港口了!”
等阿笙慢慢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来时,周家的船队已经快靠岸了,周裕成正与一众亲随向岸上的人打招呼,岸上聚满了看热闹的都城百姓。
“好多人啊,没想到我们周家在雒京还是有点脸面的嘛。”春寒看着那熙熙攘攘围观的人群说道。
阿笙的视线在岸上扫了一圈,不着痕迹地收回,“周家的生意遍布天下,即使是在雒京,也有不少商号,那么多年下来,自然还是有点儿名气的。”
船队靠岸,周裕成领着管事们下船,码头上立刻有几个穿着体面的人上前,笑着和周裕成寒暄。
“周家主,数年不见,你还是一如往昔啊。”
“是啊是啊,这么久不见,这次一定带了不少好货!”
“这次您打算在雒京待多久呢?”
“……”
周裕成笑着逐一与众人寒暄,待春寒与阿笙戴上帷帽下得船来,周裕成早已吩咐好了家仆,先行带她们二人前往周家在雒京的宅第下榻。
“阿笙姑娘、二小姐,请随老奴来。”
春寒第一次来到雒京,此刻见着入夜的东都,街道上还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心里的情绪就高涨了起来,一路上东看看,西看看,看到喜欢的玩意儿就走不动路了。
隔壁的阿笙倒是没怎么说话,一路上都低着头,心思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
刚买了一个糖人,春寒侧头,就见阿笙心不在焉的,问道:“终于到雒京了,你怎么一副仄仄的样子?”
“估计是有些累了吧。”阿笙笑了笑,却有些敷衍。
“也是,你还病着呢,是我顾虑不周了。”春寒有些歉意,加快了脚步,开始连连催着带路的仆从走快点儿。
周家大院在城南延福坊,距离码头其实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是早些年周家的上任家主购置的。周家豪富,大院却并未见得多华丽,灰墙碧瓦,看着倒像是普通大户人家的居所。
阿笙一入大院,就有仆从来接应,春寒看着她削瘦的背影,有些不放心,正想跟上去瞧瞧,就在此时,一道人影从里面扑出,嘴里大声叫唤着她。
“二小姐!”
“宝儿?”春寒又惊又喜,看着已近来到身前的人儿,抓紧了她的手,“好久不见了!你过得还好吗?”
“托小姐的福,奴婢一切都好!”宝儿哽咽着说,“自从夫人让我跟着大小姐陪嫁后,我在这里就常念着小姐,这不,老爷这回来雒京,大小姐要找人过来帮忙以表孝心,奴婢第一个就自告奋勇了!”
“你呀!”待春寒捏了一把宝儿的脸,往身后瞧去时,那抹绰约青影已然去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