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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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长安

父皇出殡那日,日光熹微,在奉天宫东北隅的塔楼上,长安看着满城的缟带漫天飞舞,犹如女萝柔嫩的手臂,依依挽留即将永远别离的人。

过往岁月,她就像做了一场长长的好梦,梦里繁盛和乐,春风得意。

如今,恰好数到了第十三个年头,突然惊醒,愤怒、悔恨、空虚……无数复杂的感情排山倒海地涌来,几乎就要彻底压垮了她的世界。

“韭上朝露何易稀。露韭明朝更复活,人死一去何时归?”

挽歌戚戚,哭丧的声音不绝于耳,响彻天地。

文帝的出殡仪式上,那个据说在一月前掉落皇城摔傻了的长安公主,穿着不染纤尘的洁白缟纱,在各种隐秘目光的注视下静静叩首,不哭不闹,仪式化地完成了自己的过场。

丧钟长鸣,声声不歇,雄浑低沉的钟声被凌厉的冷风送出千百里,似乎整个中州都能嗅到这股悲戚沉重的味道。

“对不起,父皇,原谅我不能去送你了。”她默念。

哀乐大盛,送葬的队伍长达十多里,从东平门出发,直往遥遥千里之外的骊山王陵而去。

“母妃,一路走好。”

一朝一夕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很多事情的发生快地让人无法抓住,也无法洞察。偌大的宫廷此刻看起来是多么的清冷,空荡荡的长街在诉说着曾经的繁华与安平。

“楼上风大,公主不应继续逗留。”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宫人冷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接着,她便被人“扶”住了肩臂。

“公主,请吧。”

她不容反抗地被嬷嬷搀着转身下楼,在宫人的催促下来到了皇宫最偏僻的一隅,剥落的石刻隐隐看出上面写了两个字:

信园。

她知道,这就是他们安排好的,即将囚禁她一生的牢笼。

前夜留下的血迹尚未洗尽,门前的地上仍可见星星点点的斑驳之色。

这里曾关押过黛夫人,她的母妃。

“不许哭!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在仇人面前哭,不能让他们看到你的软弱!”那个一向端庄理智的女子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声色俱厉。

“记住我现在说的话,你要找到你弟弟,然后报仇!”庄重的宫裙早已褶乱,母妃语速急而快,眸子里早已没了以往十多年里惯常看到的温柔,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恨意与不甘,抓住她手臂的尖利指甲划破了她雪白细腻的肌肤。

在母妃面前,她惊惧又无措,不过这一切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很快文帝最宠爱的夫人就被拖了出去按倒在地上,宫人们喊着“妖姬”划花了她的脸,血痕纵横在那张白皙的脸上,鲜血密密流下,昔日容光绝艳的女子瞬间形如鬼魅。

“夫人,请上路吧。”乌衣公公冷笑,亲自取出白绫勒住了黛夫人的脖颈。

“澹台瀚哲,我死不瞑目!我要睁眼看你何日亡!”黛夫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嘶哑的声音破碎地从她张大的嘴中传出,如同来自地狱的诅咒。

乌衣公公面色一变,脸色更显狰狞,他手上加大了力道,青筋爆出,仿佛要把女子整个头折断掉。

殿门合上前的一瞬,长安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灰蒙的长空,眸色沉沉,黑不见底。

时间润物细无声,半年来,皇城夜夜笙歌更胜以往,在一个普通的深夜,一道矮瘦的身影匆忙小跑着冲向宫门。

“做什么的?”宫门的侍卫一声喝问,拦住了他的去路。

一面令牌在侍卫面前挥了挥,他尚未看清,便见那太监已经收进怀中,同时尖着嗓子急冲冲道:“五公主急病,命咱家赶紧去传段御医进宫,还不快快开门!”

“今晚宫里真不太平,方才才看到水龙局的人经过。”那侍卫嘀咕。

“别磨磨蹭蹭的,赶紧开门!”太监似乎很焦急,“五公主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出了什么事你我都担待不起!”

想到五公主跋扈的性子,对太监说的话,侍卫不疑有他,赶紧放行。

那太监脚程极快,刚一出宫门,身子就迅速融入到夜色中不见了,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队禁军。

“可曾看到可疑人等?”头领模样的人问守门的侍卫。

“未曾。”那侍卫回道。

“上头下令,今晚严禁任何人出入,发现可疑人等立即回报。”

“是。”

宫门严严实实地合紧了。

信园位置偏于一隅,宫人发现它着火的时候,火焰已经将头顶的那片天空映得通红,庭院的木质建筑在这强势的大火前摧枯拉朽地焚作焦土一片,任凭水龙局运来再多的水,也是枉然。

“所有人都在吗?”一个管事太监模样的人沉声问。

“都在、都在。”众人点头。

过了一会儿,才有宫女问道:“怎么不见长安公主?”

宫人们这才惊觉,“不好!公主还在殿里!”

烛光微弱的大殿,明黄色纱帘静静的垂着,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人急匆匆步入的身影打破了这满室的静寂,殿外长亮不灭的灯笼红光从门口映入殿内。

“皇上。”大太监全福禄走到床边轻唤,若不是出了这档子的事,给他十个八个的胆子也是不敢未经宣召而擅自入殿的。

见龙床上的人睁开眼,全福禄连忙倾身在那人耳边轻声回禀,言罢垂首伏跪在地面,屏气凝神。

“呵......”床上的人含糊地说了几句什么,全福禄深深万福,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作为整个东朝的权力中心,皇城可以瞬息就风云变幻,今晚,注定是让许多人无法入眠的一晚。

在空荡无人的大街上狂奔了数里,太监拐进一处暗巷,迅速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矮瘦纤弱的身形看起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他纤细的手在地上抓了一滩污泥,然后快速涂抹在了自己脸上。

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早就演练了无数次。

掏出火折子,在确定这身太监的衣服已经烧成灰烬后,他才离开了这条暗巷。

半夜的街坊漆黑空寂,耳中隐隐能听到远处一些酒肆作坊的喧闹声。

记忆中的印象已经极为模糊,等他摸索着来到城门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不敢作停留,城门一开,他就立马匆匆出了城。

又急赶了十里路,少年终于见到了山坡上的那颗歪脖子树。

没错,就是这里。

累极停下,此时太阳已然升得高高的了。

本只想歇歇脚顺便等人,不想这一坐他居然就靠着树干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一个激灵从黑暗中惊醒过来,太阳已偏西。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此处人烟不多,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一夜未进食,又赶了那么远的路,此刻睡醒他才发觉早已饥肠辘辘。从怀里,他只能摸出两个有些馊味儿了的馒头。

这就是他所能有的全部干粮了。

明明饿极,可咬了一口,他居然有些食不知味。

她怎么还没到?

就在此时,一股香味传入他的鼻子,肚子发出了极大的抗议声。

少年用力嗅了嗅,奇怪......怎么会有烧鸡的味道?

一滴、两滴、三滴......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头顶上,他一摸一嗅——

酒?

树上有人!

几乎在这个意识闪现的一瞬,少年的身体已迅速站起,警惕地往树上看去。

树上斜卧了一人,青色酒坛松松垮垮的提在他手上,方才的水滴就是从这坛子中洒下的。

“你是谁?”少年戒备地开口,一双棕色的眸子紧紧盯着树上的人,他看着极年轻,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许是哪家偷溜出来的公子。

闻言,那人低头朝她一哂,潋滟的眸子如含了一汪池水,碧波荡漾,与他额际的一轮紫玉相得益彰。粉色的树花娇艳盛开,亦与他的紫衫重重叠映,在这一瞬竟比不过这人初见的风华。

树上,紫衫之人眼眸微眯,也不知是阳光太强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花香随着微风缓缓送来,似乎也带了醉意,香气缠绕鼻端。

就在少年微微怔忡间,那人不答,反笑着问他:

“饿了吗?”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戒备的看着那人。

那人斜卧在树上,侧着头打量了他半晌,从怀里掏出了一样用油纸包裹着的物事,瞬间,那烧鸡的味道更重了。

少年的肚子配合的叫得更欢畅了。

“想吃吗?”树上的紫衫公子扬了扬手里的包裹,没想到得到了对方更重的戒备,这不由得激起了他的些许玩心,想要逗一逗这个小乞丐。

“上好的桂花酿,上好的烧鸡,小乞丐,你求我呀,求我我就给你吃。”

地上的少年闻言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明明是炎炎夏日,阳光炙热,却无端让人背脊一凉。蓦地打了个哆嗦,紫衫公子摸摸自己手臂上竖起的寒毛,刚想再说什么,却看见那小乞丐已然转身就走,居然毫不留恋,这反倒令他有些意外。

他坐起来,正经了些,“唉,你这就走了?”

少年转身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又走了回来。

看到他走回来,紫衫公子显得很高兴,“改变主意了?”

没成想少年只是冷淡地问:“请问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人经过?例如,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姑娘?”

“这里远离官道,平常哪有什么人经过,至于……姑娘?”他看着面貌脏污得看不出真容的少年道,“我只看到了你一个。”

他以为这小少年被拆穿了身份,至少会惊慌一下,没想到他只是沉默了,身上冷漠的气息能把人拒之千里之外。

没有人,那也意味着没有追兵。

少年紧皱的眉头下,是变了又变的眸光,唯一能让他们不派出追兵的缘由,只有……他们相信他真的死了!

糟了,豆蔻!原来她拿走他的长生锁,真正的目的竟是为了让这场谋算天衣无缝!

紫衫公子莫名地看着突然跪下的少年,慌了手脚,“不过就是些吃食,你用不着真这样大礼地求我吧,我开玩笑的。”

少年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瘦不拉叽的,我送你了。”他轻轻松松地就跃下了枝头,来到少年身前,把那个包裹扔到了他怀里。

“你慢慢吃吧,我走了。”紫衫公子伸了伸懒腰,嘀咕,“这天气真热,还没有山上好,要不是为了那赌约……算了,就回来看看那狂妄的丫头吧。”

紫衫公子走远了,少年捧着那个油纸包裹,上头还留有那公子身上的余温,温热温热的。

少年蓦然泪流满面,半年前他就对自己说不会再流这无用的眼泪,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

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包好吃剩的半只烧鸡塞进怀里,他擦干了眼泪,目光扫过山坡那头轮廓分明的帝都,握紧了拳头。

他一定会回来的,那时候,他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软弱的自己。

信园走水的消息像风般,悄然快速的传遍了雒京,一石惊起千层浪,可再多的打探与明争暗斗,暂时也与这个少年无关了。

他就是一颗沙子,随风逝去,渺无痕迹。

“东历三百三十九年末,文帝入骊山孝陵,其女长安独居信园,翌年五月,信园走水,薨。”——《旧东书.文帝本纪.一十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