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人痴迷起某样东西来,其情状是可怕的,甚至是不要命的。
雷大学之前,北溪也有个好蛇的。那人因为小时侯被蛇咬,不得已截了右手,便心怀怨恨,把左手练得像只铁钳。春上,别人都在水田里抓鳝鱼,他却只抓蛇。秋后蝎,春上蛇。刚出洞的蛇毒性尤烈,躲避还来不及,他偏要赶在这个时候下手,一抓一大捅。然后坐在街边,用一块带钉的木板,将蛇一条条活剥了,吞蛇胆、喝蛇血,再将蛇卖给街边餐馆。镇上的人称他为蛇疯子。凡事做过头,必有报应,蛇疯子最后还是死在了蛇口,他被一条失去了胆的毒蛇,措不及防地咬住了左手。
雷大学对蛇疯子不以为然,说蛇疯子不是死于蛇口,而是死于自己的疯狂。他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蛇的痴迷,也离疯狂不远了。
因为学校老师的一句话,雷大学的兴趣来了个急转弯,不再瞧得上一般动物,只四处留意有毒的蛇。尽管老雷一再地告诫他,千草百虫,各有忌讳,有些东西是碰不得的。但他仗着年少气盛,又少有失手,自然是听不进去的。
二姐南凤读师范时,每次回家都会偷偷问到雷大学。有一点二姐很佩服他,说他做起事来,有一种骨子里的专注,此类性格,是许多卓有有成就的科学家所具备的。雷大学若是凭这股劲头念书,说不定早已大学毕业走上相同的岗位了。
命运是莫测的,生不逢时的雷大学,命中注定与自己的名字背道而驰,有大学的名,无大学的命。懵懵懂懂少年时,没有谁引导他该往哪里走,社会不能,学校不能,父亲也不能。在他面前,几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因为抓蛇,雷大学毁了自己的一家。
蛇喜欢吃老鼠和麻雀,而老鼠麻雀的出没地,雷大学再熟悉不过了,废弃的老屋子、沤烂的草垛、积满落叶的树林、芦苇丛生的河滩……这些平时少人光顾的地方,也是蛇洞遍布之地,经常能看到一串串白色的软体蛇蛋。每天,雷大学有事没事便去这些地方转悠,他能根据地上洞口的大小和草丛中的痕迹,判断出蛇的大小与行踪,往往瞄准一个洞口,在边上屏心静气地蹲守半天,逶迤而至的猎物会毫无戒备地钻入他的圈套。他的圈套很简单,在一个破草编袋内放上一只缚住了脚的麻雀,麻雀隔一阵便会扑腾一次,再狡猾的蛇,也会被一次次的扑腾声所迷惑,最后忍不住钻入袋中。
因为太容易得手,雷大学对蛇的危险性渐渐放松了警惕。
一个半夜,雷大学感到内急,跑了趟厕所。那夜的月亮,也像今晚一样大得惊人、亮得惊人。从厕所出来,他触景生情,在荷塘边呆立了许久。过往年月的人和事,像荷塘上空的雾一样在月光下浮现。“麻雀事件”后,他一直不敢正视荷塘,每回上厕所都低着脑袋匆匆来匆匆去,生怕从荷塘这面镜子里,看到了昔日的自己。
正当雷大学浮想联翩时,脚边草丛中忽然传来响动,定睛一看,一条捕鼠的蛇正优哉游哉地爬过来,爬过他脚边时,还不知趣地停了停,他下意识地起脚一踩,正中七寸。
雷大学没想到半夜也会有收获,他喜出望外,将晕乎乎的蛇提溜回家,随手扔进一只蛇皮袋中,袋口还刻意紧了紧,然后把袋子挂在堂屋的钉子上。
由于粗心,他忽略了袋角一个磨损的小洞。
天将亮未亮时分,一个怪梦憋得雷大学透不过气来。梦中,他被一大群蛇鼠困于老屋当中,任凭他刀砍斧剁,怎么也突围不了。命悬一线之际,忽传来一声尖厉的唿哨,蛇鼠如同听到号令,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声唿哨,其实是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往后许多年里,这声长长的尖叫,总是在凌晨的这个时候闯入雷大学的梦境,惊得他翻身跃起,冷汗淋漓。
夜半捕获的蛇,是一条谈起来令人色变的五步蛇。蛇在袋中渐渐缓过劲来,寻到袋角的破洞钻出,径直爬入旁边的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住着雷大学的两个姐姐。那声凄厉尖叫,便是从里面传出。
姐妹俩被送到公社卫生院时,大姐双目紧闭,已经不省人事。公社医院条件有限,没有血清,县城又远在三十公里外,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想也不用想。
那天,雷大学紧抓大姐的手,眼睁睁看着她的脸由苍白变成黑紫,至死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看他一眼。
二姐惊吓过度,落下了间歇性神经质的毛病,见到蛇形的东西就直打哆嗦。窗上晃动的树影,风中飘摆的一根晾衣绳,都会令她大喊大叫、惊恐不已。
学校的操场上,有一条煤屑小道,原本是学生们上体育课的跑道,学生散去后,小道渐被荒草淹没,不仔细看辨不出来。雷家陡遭变故后的那些天,凡是没有月光的午夜,操场上总会闪现一个白衣幽灵,影子似的绕着跑道打转,时而迅疾如风,时而飘忽若云,反反复复,凌晨时分才倏然离去。
这鬼魅似的身影,便是雷知贤。突降的灾祸彻底击垮了他,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还游走在人间。除了裹着白色住院服在夜半的操场上梦游,白天他只做一件个事,端一把长椅躺在女儿的房门口,从早守到晚……医院开给他的药,全被锁在抽屉里,他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和药无关了。裴校长和老师们见他这般模样,也只有摇头和叹息。
惹祸的雷大学,又一次成为惊弓之鸟。躲在家里,面对父亲不知所措;躲在外面,面对熟人不知所措;躲在无人的地方,面对自己不知所措。他上天无路,入地也无门。
这段日子里,二姐南凤好几次在河边遇见雷大学,见他一坐老半天,问他是否怕被爹打,才不敢回家。雷大学说,爹不打他,连说也没说过他。他还说那些天爹只和他说过一句话,说完这句话,爹就像远离他和家人,不知去了哪里。
这句话是——从今往后,你哪根指头再碰一碰这些东西,你自己不剁掉它,我到了阴间也要把它剁掉。
老雷在冬天病倒,也在冬天离去。
两个冬天之间,隔着鬼门关一般沉重的三年。在一个寒风嚣叫的清晨,老雷推开这扇门,头也不回地走了,把儿子扔在人世间的第十七个年头,一如当初把他扔进池塘。
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白茫茫的北溪,看上去如一块巨大的裹尸布。
[枪手笔记六]
吃过午饭,我们想去江边工地上看看。领导们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想必事情闹大了。
到南江的第一天,就碰上了这样的事情,我心里有些犯嘀咕。不会这么巧吧,这几年里,每次路过南江,好像都要发生点什么事。
酒窝开着公务车送我们去江边。
车上,我和他们谈起自己路过南江亲眼目睹的三四起事件,笑说:也真是有意思,自打我干上新闻这行当,突发事件也一件接一件冲我来了。
小庞说:这叫“小鼠恰逢机关,小鬼偏遇钟馗”,您说的那件伤人事件我还参与过处理呢。也该那二糙子倒霉,当时呈英雄,腰带一扎说没事,现在倒好,坐骨神经坏死,摊在床上靠父母哥嫂养着,整天哭丧着脸,家人也没个好脸色,原先的那班铁哥们也作鸟兽散了。
小庞说的二糙子,是南江街头的一个小混混,被劳教过两次,出狱后,二进宫的身份令他身价大增,召集起一帮小兄弟在江边渡口打码头,号称“金嗓子帮”,以敲诈勒索为生。每天,等在码头上过渡的车辆排得有一公里长,他们瞅准载满乘客的外地长途大巴下手。上车后,二糙子先拱手行个江湖礼仪,说各位老乡在外面当了老板发了财,特在此献歌一首,望大家施舍点碎银子;接着他拉开五音不全的嗓门唱一首“铁窗泪”,告诉乘客们他可是里面出来的,要识点趣,一边唱手下们一边端着盘子逐个地收钱。乘客多不愿生事,扔个一两块钱算了。偏有看不惯他这副流氓嘴脸的,那次,三个男乘客和他们较起劲来,几句话不对板就动起刀子,混乱中,二糙子的屁股被狠扎一刀。当时以为伤口无碍,只在医院里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哪知这一刀正扎在坐骨神经上,一下子让他的后半生老实了。
酒窝说:这二糙子算是糙到家了,派出所让他写事情经过,他写不出两三句话,倒有一半的错别字,连自个的名字都写错了。这样不知阳阴的人,居然还想和我们科室的平姑娘套近乎,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小庞说:你说的是那个又黑又胖的打字员吧?
酒窝一撇嘴:又黑又胖怎么啦?长得再丑,在二糙子面前也是美丽的天鹅!
酒窝嘴巴利索,开车的技术也利索,车子爬上长江干堤,七弯八绕,从等着过渡的车阵中穿过去,很快便到了江边的赖姑娘山。
我笑道:说到丑姑娘,即见赖姑娘山,你们的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酒窝和小庞也笑起来。
过赖姑娘山不足五百米,便是大桥工地了。傍着长虹般巍峨的桥体,赖姑娘山瘦小得像个土包子。
赖姑娘山是本县唯一的一座山。因为唯一,加上名字独特,便很是出名,对岸见惯了大山的人听说了,也花上两块钱乘轮渡过来看,上高中时,老师还带我们来这儿旅游过。其实,称它为山是抬举了它,站在江堤上看,它还不如一幢三层小楼高。山体上也没有植被,只有一个赖姑娘庙和一棵楝树,哪像江对岸青山隐隐,林木森森。
不过赖姑娘山上的独庙独树是有说法的,一说是赖姑娘本为渔家女,有一天她父母从长江深入洞庭湖捕鱼,再也没能回来。她每天哭着站在山头上等啊等,年复一年,最后变成了一棵楝树。后人为了纪念她,便修了这座庙;还有一说是赖姑娘一家曾住在山上,丈夫好吃懒做,还经常打她,每次挨了打,她都跑到楝树下去哭。有年夏天的晚上,她正伤心地哭着,长江洪水突起滔天巨浪,将整座山切去一大半,房子连同丈夫都被卷走了。为感激楝树的救命之恩,赖姑娘终其一生修了这座庙,自己也在庙里当尼姑。
车过赖姑娘山时,我突然想到,在编纂的丛书里,能否将类似的民间传说作一个章节独立出来?这些传说真实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质朴的思想和泥土的气息,它们会让这套丛书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正想着,车前猛然晃过一道人影。
车“嘎”地来了个急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