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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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

北溪虽是名副其实的水乡,但是一到盛夏,照样热得人恨不能扒掉一层皮。三伏天里,哪怕你像西瓜似的浸泡在北溪河凉丝丝的流水里,也不觉得解暑。凉爽的地方,唯有带天井的老房子。

雷大学有个的同学,小名叫黑皮,住在老街尽头,黑皮家的房子就有一个很大的四方天井。这房子原本是裴姓进士的,大宅子历经劫难后,仅余下几座边宅,它就是其中之一。残破的天井里长满了青苔,还摆放有许多盆盆罐罐,里面长着胖胖的三七和仙人掌,这都是黑皮当医生的父母种下的。黑皮没有了爷爷奶奶,父母在公社卫生院上班,白天就他一人在家。雷大学热得不行时,常常去黑皮家里降降温。

那时候的北溪,尽管很多老东西被“破四旧”破掉了,但一些被视为封建迷信的观念,在北溪人心中还是根深蒂固的。如初一十五燃香烧纸、七夕放河灯、除夕拜灶神门神财神土地神等。镇子边上的土地庙曾经被拆得只剩下几根柱子,人们还是不离不弃地去那个三尺空间里祈天求地,风雨无阻,连公社干部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某些关于风水神鬼之类的传说也盛行当下,其中就有裴姓进士的宅子撞了风水之说。为何裴姓进士不过三代,就有两人被杀?为何宅子连遭水灾火灾和虫害?为何后代不是被枪毙就是挨整?这些,全都是风水惹的祸。加上后来分到裴家几座边宅的住户中,接二连三有人溺亡和发生车祸,进一步印证了风水之说。当初欢天喜地住进边宅的人怕惹祸上身,纷纷又搬了出来,只有少数几户胆大的不为所动。黑皮一家就是如此,不仅学医的父母不信邪,黑皮从小也胆大得出奇,被隔壁左右称作“天师傅”,上学时,所有同学中唯他和雷大学还搭得上靶。

一天闷热无比的晌午,在外溜达了半天的雷大学又溜进了黑皮的家。

黑皮一个人正闲得无聊,见雷大学来,高兴地给他舀了一碗茅根水。茅根水是当地消暑降温的良方,用井水冰镇后,味道更好。雷大学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抹嘴巴,满足地吁出一口气。在家里,他是喝不到这种东西的。茅根虽然不值钱,但不容易弄到,北溪河滩上的茅根都被卫生院当作药材收购了。而且煮茅根水也要技巧,不是谁都能煮出上好味道来的。这些,黑皮当医生的父母自然可以轻易办到。

喝完茅根水,雷大学和黑皮躺在堂屋的竹塌上,吹着凉爽的穿堂风,东扯西拉,一会儿,便迷迷糊糊有了睡意。

忽然,雷大学无端打了个激灵。

与动物久打交道,他也不知不觉具备了动物的某些本能。此刻,他闭着眼睛判断出:房梁上有异物。

雷大学身体纹丝不动,只将眼睛眯开一条缝,目光所指,果见黑漆漆的梁柱上,缠有一条粗大的蛇。蛇扭麻花似环柱体绕来绕去,满身花纹目不暇接。这条蛇长约两米,小碗粗细,通体黑黄相间,在天井光晕的映射下,斑斓极了。

许多胆大的人,天不怕地不怕,提起蛇来却怕得伤心。雷大学是个例外。事后他说当时没感觉到一丝可怕,相反,还由蛇联想到镇外庙里的那对龙柱。蛇缠上梁柱上的样子,像极了柱体上的龙。可惜龙头掉了,整体对应不上。曾经有个外来的歪和尚想为龙柱重塑龙头,尚未实施,就被迫还俗了。

看着梁柱上的蛇,雷大学一动不动,静静地遐想了好久。随后,他用脚轻轻踢醒黑皮,朝屋梁上挤眉弄目一番,黑皮睡眼惺忪不知所然;他又使劲努了努嘴,黑皮毫无戒备地往上一瞟眼,顿时被人抽了一鞭似的,大叫一声“娘呃”,滚到竹塌底下。

这一声却惊动了梁上的蛇,它刺溜一掉头,沿着柱体朝后院溜去。

就在蛇掉头的瞬间,雷大学一个鲤鱼打挺也翻身下地,顺手操起墙边的一根竹棍,赤脚狂奔后院。

当时的情形,据黑皮后来描述,先是听见后院有屋瓦坠地的声响,继而传来噼里啪啦的抽打声,然后是一下一下的撞击声……等声音停息,他猫着腰走到后门一瞧,外面的情景吓得他小便差点失禁。

雷大学光脚叉腿、手持竹棍,立在院子当中,与平时判若两人。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气尚未平息。那根手臂粗的竹棍,下端全裂开了,地上散落着竹屑。刚才游龙似可怕的蛇,此刻像一截绳子瘫软在他脚边,无力地蠕动着。院里的一块大磨刀石也移了位置,重重地压在蛇头上……惊心动魄的过程,不过十来分钟。

此事很快在北溪传开了。

听说的人中,有惊叹他年小胆大的,有担心害怕的,也有咒骂他的。俗话说:梁上蛇吊,尊龙驾到。是吉兆,应该拱手叩拜,吉言相送。冒犯了小龙,是要遭横祸的。

那天,雷大学用竹棍挑着战利品,无比风光地出现在学校门口时,身后跟了一大群人。我和姐姐听说了,也跑到学校去看。

平日很少出门的老雷,这天也端了把椅子,坐在家门前的台阶上。

这是我第一次见人杀蛇。

雷大学用一根削尖了的竹筷,将蛇头钉在校园的桂花树上,再用竹签划开蛇皮,伸手一拉,蛇皮边掉了下来。有人问他为啥不用刀,他说蛇肉忌铁,沾到铁腥就不好吃了。除了刀,铁锅、铁勺也不能用,只能用瓦钵炖着吃。

儿子的老练程度,可能令老雷感到意外,我听见他剧烈地咳漱了几声。

经老师们鉴别,这条蛇并不是当地常见的菜花蛇,而是一条毒性极大的金环蛇。这么大的金环蛇,许多年未见了,若不是吃得太饱,行动迟缓,捕蛇人也难以靠近的。

划开蛇腹,肚内果然有四五只来不及消化的麻雀,还有五六个破碎的麻雀蛋。想必这条蛇把住在屋檐下的麻雀一家给吞了,它在梁柱上绕来绕去,是为了帮助消化。

这天整个校园的人都沾光尝了个鲜,大家吃肉喝汤像过节。一位老师说,蛇乃百毒之首,常吃蛇肉可以排解人体内的毒素,说不定对老雷的病有帮助。

雷大学便听在了心里。

[枪手笔记五]

南江镇政府大院,是我见过的本县乡级政府大院中最有派头的一个。

我和小庞跟着酒窝出了办公楼,绕到楼的背面,酒窝手指泊在小车丛中的一辆电动游览车,对我们说:二位请吧!

这是辆崭新的带透明遮阳棚的电动车,十多个座位,颜色碧绿,长长的像只可爱的大毛毛虫。

小庞说:看来这条高速还真是富了南江,连接待都讲情调了。

酒窝说:怎么样?后悔跑快了吧?

我也很吃惊,这等玩意儿,我只在公园和一些大型社区里坐过,想不到乡级政府大院也别出心裁地配备了。

我问酒窝:是不是要坐它去外面吃饭?

院内三两分钟步行即到的地方,是不用开车的。

正忙着倒车的酒窝朝后甩甩马尾:不是,我们去后面的食堂,外面哪吃得到什么好东西!

听她不屑一顾的口气,我说:不一定咯,南江的野鸭就很有名啊!我每年路过这里都要尝一尝的,街边餐馆做得也不错。

酒窝笑了:野鸭?您那是老黄历了,如今的野鸭比熊猫还金贵。您吃的,百分之百是家养的水鸭子。

电动车无声地滑行起来,沿着垂柳飘摇的水泥路向后院驶去。垂柳已经开始泛青,有的枝条上钻出了雀嘴似的苞芽。清风拂面,安全又环保,感觉真是不错。

南江镇政府大院比我想象的可大多了。办公楼后面是大型的会议礼堂,礼堂后面有一个机关幼儿园,幼儿园过去是网球场和游泳池,用铁丝网围着;电动车爬过一个拱起的小桥后,进入一片园林,园林中多是小树,无多少绿色,可以清晰看到它整个的脉络,曲径、凉亭、葡萄架、石雕、流水……食堂就四角架空地建在伸出墙外的流水上,外形像一艘画舫。也不知是哪位大师凭想象设计的,这么细小的流水,载得动这艘巨无霸画舫么?

偌大的画舫里,就我们一桌。三个人刚坐下,酒菜就迫不及待地一盘接一盘摆了上来。六菜一汤中,有三道是鸭,熏鸭、酱鸭和老鸭汤。

我笑着对酒窝说:嗬,你摆的鸿门宴啊!

酒窝望了一眼一路无语的小庞,说:您和庞主任驾到,当然要行大礼!

这三道鸭,是野鸭还是水鸭子啊?

酒窝夹起一块酱鸭放到小庞的碗里:这是养不家的野鸭。

小庞有些尴尬地启开酒瓶,到上两杯。端起一杯和我一碰:陈老师,您别听她胡言乱语,童言无忌。

酒窝抬手拨开小庞的杯子:谁是童言?不说清楚不准喝!

……

三句话不到,两人又干上了。

趁此机会,我问旁边的服务员,桌上的鸭子是家的还是野的?

服务员说:您说笑话了!就算天下的野鸭真的绝迹了,您来这里,也照样吃得到。

我夹起一块鸭肉放进嘴里,嚼来嚼去,也吃不出什么特别来。只怪自己味蕾天生的迟钝,无福消受。

我又问:这里平时还有些什么名贵的菜?

服务员一副见过大场面的模样:名贵?没什么在这里够得上名贵的,鱼翅、熊掌、燕窝?说出来是贬低了山珍海味这个词!娃娃鱼、扬子鳄、穿山甲?在这里也不足为奇!至于野鸭这类东西,不说也罢!

这些可是国家保护动物,不准吃的。

跟您说,在我们这里,不是准不准的问题,而是吃与不吃的问题,想吃,就有!

没人管吗?

有倒是有,到农贸市场上管一圈,再回到我们这里来吃一圈,管谁啊?那天来了个当官的,听说桌上有穿山甲,非让服务员撤下,我们那哥们机灵,解释说这是江对面外省运过来的,这边是平原,哪有什么穿山甲,官员听了,打个哈哈,说了句下不为例,就完了。

我和小庞都笑了。

酒窝对服务员说:你这故事兜售了几百遍了,也不嫌腻烦?

服务员的话尽管大咧得很,我却深信不疑。几年采访生涯的磨练,我这点直觉和判断力还是有的。

平时来这里吃饭的人很多吧?我职业病复发,试探着问。

多!十个包间,天天要排着队吃。自打修高速起,省里市里县里的,还有江对面外省市的,都喜欢来这里吃。

服务员毫不隐瞒,问什么说什么。可能他觉得,能来此吃饭的,一定是自己人。

可是今天中午好像看不到人?

都去江边工地了,那里出了人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