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一日三餐,是我们在北溪的大好时光。
粮站本来有个小食堂,吃饭人多时,伙食还可以,等到只剩下我们几个和门房的赵老头了,饭菜立马变成无油无荤的斋饭,有时候新鲜菜也不炒一个,让我们就咸菜疙瘩。一餐是疏忽,多餐如此就是故意了。我们当然不愿做和尚,用脚后跟向食堂表明了我们的态度。
自从水路废弃后,北溪因地理较偏,又不近交通要道,日渐闭塞。平时除了到此出差的和路过的,外来人口少得可怜。因此街上的餐馆多为小打小闹,以早餐和夜宵为主。
吃过几次后,我们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小打小闹,比县城灯红酒绿的大排场有味道多了。
每天最热闹的,当数流动摊贩。下午五六点,太阳正贴着十字街口的牌坊落下去,几十辆架子车不约而同从几条坑洼不平的巷子里,骨碌碌呼啸而出,沿十字街口迅速拉开场子。烧卤、面食、凉拌、小炒、麻辣烫、冷饮……把个马路牙子铺陈得五颜六色,煞是好看。这时候,我们的身影也热闹地穿梭在众摊位间,闻香看菜落座,然后要上啤酒和饮料,好好地品享一番。不多时,黄昏从北溪河上空消隐去,街口唯一的那盏路灯“嘣”地亮起。锅碗瓢盆的交响与呛爆炸炒的香风,已将大半个镇子的人席卷到这里。闲逛的、串门的、上夜班的……走到这里,都忍不住停下来喝两杯、吃几口再走。直到零点以后,人流才随夜雾慢慢退去,结束北溪一天中最繁荣的时光。
县城街头的美食,我们在北溪都能吃到;北溪的美味,却是县城没有的。其中,数三家摊位做得老到:第一家沙锅煨莲藕。洪湖的野生莲藕是出了名的,唯这家煨得既面又有嚼头,吃罢莲藕,再就着藕汤来碗混沌,余味悠长;第二家掸热干面。热干面本是武汉特产,当年由武汉知青带到北溪,逐渐被北溪人发扬光大,从面条的粗细到芝麻酱的浓淡,从三鲜豆皮洋再到蛋酒,都有了不同的讲究。自打吃过这家的面,我不再相信还有什么正宗的武汉热干面;第三家是做烧烤的。烤炉是砖砌的那种老式炉子,固定在地上。也不烤别的,光烤鱼,一种带臭味的阳干鱼。烤炉边上摆有一只大瓷缸,缸里装着白嫩的卤水豆腐。
多数时候,我们在头两家要了藕汤或面条,再奔第三家的烧烤摊,坐在臭烘烘的烤鱼香里,有滋有味地享受上小半天。
有个词语叫“逐臭”,一般用在动物身上,用到人身上就变味了。其实就习性来讲,人和动物并无太大的差别,比如对“臭”的推崇,像油炸臭豆腐、臭腐乳,就臭了上百年,越臭越香,臭上了星级酒店的餐桌,臭成了名优特产。我这里说的臭阳干鱼(非超市那种咸鱼),在湘鄂一带流传的历史,毫不亚于臭豆腐。这种半臭的美味,不是任何地方都有福消受的,炮制它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其一是原料,鱼的品种仅限于大江大湖中野生的翘嘴白、红黄尾和刁子鱼。大小还要适中,过大肉质纤维化,腌不进味,过小得话,原味又不够。其二是气候,当地四季要分明,各季节的天数大致相等,霜期准时。此物怪得很,某个节气前后,一两天之差,腌出来的味道就有天壤之别。资源与气候的苛刻,使得此类美味仅囿于一方,远不如豆腐臭名远扬。
烧烤摊的主人姓雷,我们叫他雷师傅。
众摊贩中,雷师傅显得很突出,是个身形俊朗,眉目儒雅的准中年人。走在街上,会被人当作中学老师或机关秘书,跟烤鱼师傅怎么也对不上号。“准中年”是说他年届中年,神情举止仍停留在青年,显年轻。
相比身份和相貌的出众,镇上人对他的称呼却显得突兀了,年纪大的叫他“雷三”,年龄相仿的则叫他“雷雀子”。“雷三”好理解,家中排行老三,是北溪那方惯有的叫法;而“雷雀子”就不明白了,不可能是真名,明显带有戏谑的味道。
我暗中留意他对称呼的反应,想以此来判断这个外号的含义,但很失望。无论是谁,比他大还是比他小,唤他“雷三”还是“雷雀子”,他都一个样,一唤一个笑脸,而且回答得慢声细气,不温不火,好似天生属羊的。
去过几次后,我们几个便和雷师傅熟络得可以开玩笑了。许多生意人是嘴上喊哥哥,手里摸家伙,一开玩笑得担心他趁机宰你。而和雷师傅开玩笑是无须设防的,每回递上烤鱼,他还顺带送一碟香嫩的卤水豆腐,说烤货吃多了不消泔去火,肠胃会闹意见的。豆腐他不收一分钱,对谁都一样。
这天在摊位处,我们又碰到一个叫他“雷雀子”的人。可能是喝多了,此人有些短舌头,什么鼠啊蛇啊雀啊凤啊,乱七八糟不着边际。这天没别的客人,雷师傅安顿好我们几个,一直陪着那人喝酒。俩人你罚我一杯,我骂你一句,没个遮挡。我猜八成是同学或儿时玩伴。
此人一口一个“雷雀子”,我们觉得挺好玩。
我记得《封神榜》里有个雷震子,不想北溪又出了个雷雀子,名字也绝配,好像一对长着翅膀的亲兄弟。夫子嚼着半只鱼头打趣道,他只喜欢吃鱼头。
可不是,就差一对大铁锤了!李军从盘中拿起两条细长的刁子鱼,在空中比划着。
我也夸张地做了个鬼脸,说:雷震子那尖嘴猴腮雷公脸,和风度翩翩雷师傅做兄弟,姜子牙施法术也不成啊!
……
后来,我们对“雷雀子”有了一致的结论:这不过是雷师傅儿时的绰号,没什么好奇怪的,谁儿时没个可笑的诨名和绰号?我小时候因为胖,不是也被人叫过胖大海、胖头鱼吗?
雷师傅每天出摊早,收摊也早。下午五时许,他的小三轮准时停放在烤炉旁的歪脖树下,摆开家什,引燃木炭,不到半小时,整条街就弥漫在他的烤鱼香里了。此刻正当晚饭时分,街上的人家吃得好好的,烤鱼香一阵接一阵袭来,喝酒的那位便停下杯著,瞅着满桌的菜吃不下去了,心里暗骂雷三,这狗日的,饭也不让人好好吃!嘴上却吩咐孩子,去,拿个碗买两条烤鱼来,要焦些的。
一般过了晚饭时间,雷三篓中的鱼就去了一半。等到我们几个吃完,鱼篓也见底了。不像其他的摊贩,要苦熬到转钟以后才收摊。有同行一度看得眼红,也操起炉子来烤鱼,三天不到,主动封了炉。顾客对他说:你省省吧,吃你的烤鱼,还不如买两斤回家自己去烤。
的确,雷师傅烤鱼的味道,至今我也说不清道不明。我从小吃鱼长大,家对面就是县城最大的水产品批发市场,各个品种的鱼,淡水的海水的野生的家养的,各类花样翻新的吃法,烧炖蒸煮煎烤炸,自觉品尝的不少了,但雷师傅的烤鱼独门功,我还是头一回见识。若问怎么个独门法,这是他的秘密,我只能从吃的角度说,雷师傅的烤鱼,重在余味,吃一回,管保让你想着下一回。
在外面吃惯了,周末两天即便加餐,我们也懒得搭理食堂。气得邱站长吹胡子瞪眼。食堂是他妹夫承包,平时老员工基本上回家吃,上面来粮站公干的人又少,开小灶次数有限,本指望从我们身上揩点油的,如今也揩不成了。闲得他妹夫整天腆着个肚皮,在空荡荡的粮站里转悠晒太阳。先前遇见我们,他还掏出皱巴巴的烟来客气一番(知道我们不抽烟的),现在一见,眼光立马变成刀子,恨不能从我们身上刳下几斤肉来。
其实周末两天,我们也没有上街去吃,而是提着夫子谋来的战利品,上了李军的准岳父的家门。有时是几斤从北溪河网来的鱼虾,有时是来历不明的一只鸡或鸭。在南华家宽大的后院里,我们摆开八仙桌,斟上她父亲泡制的药酒,划拳比盏,谈天说地,那份享受,比吃食堂美到天上去了。
李军和南华的关系,如同春田里的作物一天一个样,长势喜人。爱情的风景,无须再用笔来描绘,李军那支画笔,早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速写本成了大家的手纸本,不几日,还剩下一个硬壳皮。调料盘也扔在床底,被老鼠邻居瞅见,拖去做了餐盘。唯一可资纪念的,是李军床头的一幅素描:南华手握长辫,抿嘴笑着,一双眼睛清亮如水。题名为《我的维纳斯》。
他俩有今天,我和夫子功不可没,跟着沾光是免不了的。南华家有个大菜园,瓜果酱菜我们随到随取;南华三姐家有台洗衣机,脏衣服脏被单不用我们操心;三天不收拾就乱似狗窝的宿舍,也被南华的一双巧手收拾得井井有条……我和夫子一边尽情享受,一边心里发酸。李军这小子,才不出众貌不扬,哪里修来这等福气?就凭他会两笔三角猫似的画?
我们气氛难平,决定敲敲李军的竹杠。
隔日,我对南华说,为了感谢她长期以来对我们的热心照顾,经由集体讨论决定,我和夫子做东,李军买单,犒劳她一顿香喷喷的烤臭鱼。
南华一听扑哧笑了。她是个本分到家的女孩子,其他事很随和,唯有一日三餐必回家吃,从不和我们往烟熏火燎的街边摊位凑,好几次已经走到十字街口,她一扭身还是逃了。
我们原以为她不爱吃烧烤,要不就是脸皮薄,怕被街坊邻里看到,有失女孩家的体面。此次竹杠一敲,不仅发现这些都不是,而且还发现了她的一个秘密。
[枪手笔记二]
县府办公室戚副主任的老婆跳楼自杀了。
这年头跳个楼,本来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哪怕它发生在县府大院里。大家议论纷纷的,是事件发生的地点,以及事件发生前后的一些奇怪的征兆。
县志办的小王,是老韩给我配备的助手,今天本打算一起下乡的,因为这件事,也去不成了。他被上级部门安排到处理事件的善后小组。小王悄悄地对我说:我早就感到不对劲了,您可能不知道上周戚副主任挨过内部批评吧?鬼晓得是为了什么,戚副主任和总工会的老赵一大早就在县府大门口掐架,相互抓着胸口,脸上都挂了彩。先是他们掐,后来两人的老婆闻讯赶来,三句话不到,也掐在一起。
说完这事,小王瞅瞅四周,面露神秘地说:你知道这幢楼一共跳过几个人吗?他伸出三个指头:已经三个了。一个弱智女,九年前跳的;一个女教师,五年前跳的;然后是今天这个。
大家传得最凶最乱的,便是小王所说的三连跳。三连跳的时间跨度有近十年,时间的尘埃,更增添了人们对它的种种联想,各种版本归而为一,是这幢楼的风水不好,有鬼气。
我对这种事没兴趣,决定第二天行程照旧。
县志办没有专车,发生这种事,这估计也难从其他部门借到车了。老韩有些歉意地对我一摊手掌:没办法,只有搭乘公交了,谁让我是“限制办”的头呢,你权当体验一回过去的生活吧!
结果在我的预料之中,也就没什么失望。你当你是谁啊?还真把自己当顾问了!
老韩另外安排了一个手下和我同行,是个胖敦敦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他自我介绍姓庞,还谦虚地说,如果做不了陈老师的助手,做向导也是好的。我对他顿生好感。
小庞虽胖,却不失机灵。在去车站的路上,他商量着对我说:韩主任早上和我讲了,说坐公交车时间长,怕您累着,我们今天先不去北溪,去离县城较近的南江镇。
这个老韩,昨天不是说好了去北溪吗?怎么又改南江镇了,动身前也不露一点口风。
经过在车上和小庞的一番交谈,我终于明白了老韩的别有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