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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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到了北溪粮站,我内心原有的一点孤苦伶仃感一扫而空,因为和我一同报到的,还有三个人。两男一女,一个本地的,另外两个也来自县城。

粮站的办公室,设在一排简陋平房的开头两间,从空旷的储粮场地走进去,顿感空间狭小、光线暗淡,有一股子说不清的霉味。填表登记时,坐在我旁边的一个老头点上黑糊糊的烟斗,吧嗒吧嗒,把呛人的老烟叶味道又掺入到霉味里。我屏住呼吸,好不容易把表格填写完毕,本来想炫耀一下不错的钢笔字的,因脑中缺氧也免了。

递上表格时,我想起临行前那位管分配的领导的话,忍不住说:这次来四个,就有三个县城的,莫不是只有县城的人,才配来北溪这个福窝子享福?

其他几个填表的都笑了。老头咬着烟斗瞪了我一眼,抓起桌上的茶杯走了出去,屁股后面晃荡着一大串钥匙。我对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不用说,这是个仓库管理员。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那句话已经惹祸了。

刚填完表,我们就被通知到场上开会。送通知的人手一指:喏,就在那个了瞭望塔下面。

几个人赶到塔下,空荡荡的场地上,却只见刚才那个老头。这里是粮站的北端,很开阔,原先是粮食装运码头。北溪河改道后,码头用围墙封了起来,却挡不住疯长的荒草野蒿,一蓬蓬从废弃的河道里蔓延上来,围墙多处开裂,已明显挡不住。

老头披一件油腻腻的马甲,黑脸抱臂站在塔下,五短身材顶着个头发稀疏的大脑袋,看上去像一截黝黑的树桩。本地那个新同事是个女孩,她躲躲闪闪地对我们说:他就是粮站的站长,邱站长。

我们三个一激灵,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继而又无所谓地笑起来,怪不得他一直严肃着脸呢。

我们的笑终于把邱站长惹恼了,他猛地转过身,一个一个地点着我们道:你,你,还有你,不用我说,你们自己看看,这就是中专生……自由散漫惯了,连个队也不会站。

我们稀稀拉拉地连成一排。

这老头,怎么天生和我们有仇似的,你不说,我们咋知道要排队?头次见面就没个好脸色!

老头抬脚一步,站到塔边沿的台阶上,响亮地喊了个立正和稍息,然后作自我介绍:我姓邱,就是那个抗美援朝英雄邱少云的邱,这个姓不大好记,如果一时忘记了,你们想想邱少云,就记起来了。我也是部队转业回来的,连级干部……

我们强忍着笑,肚子都憋痛了,哪有这样为自己脸上贴金的。

介绍完自己,邱站长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现在让我来认识你们,点到的人,都要答一声“到”。

邱站长对着纸,低头念一个名字,抬头看一眼人。点到站在我旁边的仇子夫时,仇子夫说:站长,我这个姓读“球”,不读仇恨的“仇”。

邱站长喉咙哽了哽,脸色有些难看:什么球姓,在我们北溪,怎么读都一样。

仇子夫说:哪能一样呢,老师从小就教育我们不要读白字,站长的长,肯定不能读成和长短的长。

邱站长噎住了,瞪着仇子夫,一口气咽不下也吐不出。

……

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邱站长换了副长辈式的面孔对我们说:你们小小年纪离开父母,就好比……对,好比一群刚出笼的麻雀子,从今往后,粮站就是你们温暖的窝了……

哈哈,真是个大老粗比喻,哪有粮站欢迎麻雀来做窝的?多少粮吃不完啊!

见我们又笑,邱站长有些恼火,话锋一转:我知道你们吊儿郎当惯了,跟失去管束的麻雀子一样,动不动就要惹事生非,今天啄谷粒、明天刨菜地、后天瞅哪个不顺眼,还屁股一撅,一泡屎拉下去……别看你们飞得欢实,终究是飞不高、也飞不远的!

我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斜着眼小声嘀咕:才一天不到,你邱站长凭啥下这个结论?还不一棒子把人打死。

仇子夫不屑一顾:真是丑人多作怪,头上毛没几根,好话也没得几句。不就是个小站长吗,街上一抓一大把,神气什么!

站在仇子夫边上的那个叫李军,嘴里也跟着溜出个比喻:个歪瓜裂枣,丘八样。

我们一咂摸,轰地笑得东倒西歪。丘八,邱八。形容武夫一样的邱站长,没有比这个称呼更合适的了。

这一笑,训话进行不下去了,邱站长不明白我们笑什么,作势瞪了瞪眼,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明天继续。

然后,他端起台阶上的茶杯,一只上厕所也不离手的糊满了茶垢的大罐头瓶子,划着八字步走了。

我们报到头半个月,这样的训话,就倒腾了半个月。别看邱站长外表大老粗,其实是个深懂策略的领导,每次训话时,他会在脚边放上一个热水瓶,边说边续他杯中的茶,一杯接一杯,直到茶叶没有颜色味道了,才宣布散会。

作为领导,邱站长深知下马威的重要性,尤其是对我们三个来自县城的小年青,必须打杀掉心存的优越感,要不然,以后在他头顶拉起屎来怎么办?

邱站长的手段,就是不断地磨。每天上午下午甚至晚上,规定好集合时间,哨音一响,五分钟之内必须赶到目的地,分秒不准迟到,而且每次的集合地点都不相同。我们跑到烈日下挺胸立背,一站就是两个多小时,听他在树阴下慢条斯理地东扯西拉,恩恩啊啊,还说这比起当年他在部队的训练来,是九牛之一毛,边说边伸出一个小拇指。

半个月不到,我们几个果然被磨得没了脾气。

粮站很大,比我实习过的县城中心粮站还要大上一半。刚到北溪时,问当地人粮站怎么走,那人头也不抬,手往西一指:一直走,没路就到了。往西这条路叫民主路,从镇中心的十字街口过去,约一公里左右,路的尽头就是粮站宽阔的铁大门。大门边挂有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北溪镇粮食储运站。

别看粮站大模大样,像个镇关西,进得里面一看,不过是大空架子,和所有粮站的格局差不多。入口处是一条长长的水泥甬道,从甬道逐步分离出通往粮库和粮屯的条条小道,有如树干长出树枝,到甬道尽头高耸的瞭望塔,树便到顶了。瞭望塔在收粮时节是指挥塔,平时是警卫塔,并无人值班。站在塔上,粮站一目了然:六排十二幢青砖红瓦的储粮库房,长短不一;五个绿色帆布裹着的露天粮垛,有两个瘪塌着,好似漏了气;一幢两层办公楼;一座水塔;一个门卫室;两行高大挺直的白杨树……粮站的全部家当,好象就这些。哦对了,还有一群在粮垛和白杨间飞上飞下,全不怕人的麻雀。

如今麻雀队伍里,又添新成员了——我、仇子夫、李军和南华,四个被邱站长称为麻雀的人。

如果评选十大清闲单位,粮站无疑是算得上一个,一年中,除了收粮时节忙上一两个月,其余大把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花。北溪站内原有二十多个职工,大都是有家室的本地人,来事了通知跑一趟,没事时不见踪影,给门卫赵老头买包烟,每周一次的值班也可以免了。诺大个粮站,成天就我们三男一女跑进跑出、呼来嚷去,倒应了邱站长关于麻雀的比喻。

仇子夫的名字老气横秋,正着念别扭,我们干脆倒过来叫他仇夫子,简称夫子。他也乐得沾点孔老儿的光。夫子家住县政府,走关系如同走隔壁,按理傍个县城的好单位不难,不知因何走了下层路线;李军呢,父母都是学校的教师,进教育系统才是正道,他也走偏了;我哑巴吃饺子不用说了;四人中就南华正常,属系统子女安排,顶替老爹进的粮站,她是土生土长的北溪人。

四个年龄相仿、爱打爱闹、好吃好喝的少男少女凑到一块,不闹出点故事反倒不正常了。平时我和夫子坐不住,喜欢街头田间的四处遛达。北溪尽管不大,初来乍到,新鲜感还是有的。值得一看的名堂也不少,比方说旧巷子里有县城见不着的老祠堂、青石板路、伸着老式阳台的木阁楼;十字街口还有座雕着繁体字的高大牌坊;郊外有香火旺盛的土地庙和总是关着门的小天主教堂……每天将这些新鲜看过一遍,肚子也填饱了,我俩就溜上北溪河堤,躺在开满野菊花的草地上,欣赏对岸望不到边的田野,呼吸河上带水草味的新鲜空气。北溪的空气令人醉/白云蓝天当被盖/县城的空气让人睡/无花无草无梦来——夫子某天突发灵感,还作过一首挺不错的打油诗。而在美校呆过两年的李军,则生性好静,每天戴一顶遮阳帽,背一个比肩膀还宽的速写板,在粮站附近找个有坡有树风景好的地方,装模作样画上两笔。在他眼里,没有不好的风景,因为南华总是拎着一个小马扎,满脸崇拜地跟在他的后头。

[枪手笔记二]

在我看来,县志办是县政府唯一能务点实的地方。虽然是清水衙门,但作为一个地方政治和民间历史的忠实记录者,它所根植的是社会最常态的土壤,开出的有鲜花也有恶之花。真实是它最基本的前提,必须经得起历史和时间的拷问。

在县志办坐了两天班,我才明白这个顾问不是那么好当的。老韩请我来,哪里只是请一个文笔好的枪手,他要找的,是一个能为无米之炊的“巧妇”。我深知自己不具备这样的巧手,民俗和掌故丛书哪是肚子里编得来的。

两天来,我翻遍了县志办仅有的两间资料室,在落满尘埃的架子上,翻出的多是些过时的红头文件和讲话稿,在里面窥一下历史还可以,作民俗史料却等同于废纸。

第二天,我跟老张说,我想到下面的乡镇去搜搜看,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就在这时,政府大院发生了一件十分诡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