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河中淹死人本是大事,如今被淹的人忽然间由男人变成了女人,大事就成奇事了。
北溪偏安于一方,镇人的小日子过得平和且滋润,鲜有措不及防的事情发生。不过一旦发生了什么事,却传得比风还快,混泥浊水满镇飞,非一年半载能平息下来。
南华的父亲是个幽默的人,常和我们在一起叨咕镇上的陈年旧事。记得有一次酒后,他学荆州花鼓戏的腔调唱了一段顺口溜,笑死个人:
无风树枝摇三摇
微风井盖翘几翘
大风公驴学母叫
台风麻雀褪掉毛……
那次他讲了一件“鬼偷裤子”的怪事,发生在我到北溪的头一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仍在街头的餐馆或茶馆,时不时听到有人提起。顺口溜诙谐地唱出了这种“无风也起三尺浪”的小镇市井心态。
这不!在我奔向防洪树林的十来分钟里,我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几乎近半个镇子的人都知道了,涌过来绝不只是三尺浪。
刚靠近林子边,我便被前面的人流挡了回来。退回堤坡高处一看,原来树林入口被人挡住了。这片防洪树林有一半是新栽种的,为防止人和牛的破坏,在周边挖了一米多宽的深沟,只在关键处留有入口。几场大雨,沟中积满了水,成了难以逾越的防线。
挡住入口的,是毛老师和镇上的几个老字辈。镇上除了领导和派出所,估计也只有他们能镇住人群了。
毛老师手握一把铁锨站在路口当中,皓首白发,威风一如老黄忠。人群中许多人都是他从前的学生,经他一劝就止住了脚步。也有几个年轻的刺毛头不买账,嘴上嚷嚷着“看花姑娘”,硬要往里闯。气得毛老师胡子发颤,“噌”地将手中铁锨飞插在他们面前,怒吼道:
有人养无人教的东西!当年你们的爹妈若是这个德性,早被扔到北溪河里喂鱼了。今天有我老毛在,你们这帮龟孙子休想过去!
你是太平洋的警察啊?这里又不是你家门口,死的也不是你家亲戚?你有什么权利不让过?刺头们瞅着地上明晃晃的铁锨,尽管心里发怵,嘴上还在硬。
今天我就是便衣警察,这里就是我的家门,死的就是我孙女……毛老师口气铮铮,也不怕忌讳。
后来我才得知毛老师这辈子虽然结过婚,却无儿无女,自然也无孙女可忌讳的了。
正吵得不可开交,镇子方向远远传来警笛的呜呜声。
阴沉的天空下,一辆警车由远及近飞驰而来。车顶晃动的警灯和刺耳的警笛格外陌生,一看就不是镇上派出所那辆满身毛病的二手警。
警车片刻功夫就疾奔到了跟前,在堤面刹出一股浓重的雾气。这是一辆新款越野型警车。
从车上下来五个人,韩镇长和派出所廖所长我认识,其他三人从未见过。夫子却认识,他一一指给我看:走在中间的高个是县刑侦大队副队长,矮胖子是县看守所所长,提包的秃头的是法院的霍大法医。哎呀!看样子要马上解剖。
夫子的话,犹如一粒石子击入水中,在人群里荡漾开来。
五个人穿过人群。在树林入口处,韩书记停下来对毛老师耳语了几句,留下廖所长坐镇,然后和其他人消失在树林里。
人们听说要在小树林里就地解剖,又开始哄闹起来。有认识廖所长的人想讨个人情进去瞧瞧,一看廖所长生铁一块的脸色,心说,还是别自讨没趣了,这个“腚筒”肯定通不了。
“腚筒”是北溪骂人的话,即“一根筋、缺心眼”之意。
有人说:在北溪,廖所长除了韩书记,谁都敢开罪,连镇长也不例外。
又有人说:在北溪,韩书记谁都不在话下,除了廖所长的老婆。
我也见过邱站长少有的一次骂娘:老廖真是没来性,韩书记放个屁,他也能听出叮当响。说穿了,两人就是一根稻草上拴着的蚂蚱,不过是一只黄一只绿!
要知道,邱站长对韩书记可从来都是俯首帖耳、小哈巴似的。
我起初不大明白以上这些话的含意,是韩书记一手遮天?是廖所长和韩书记合穿连裆裤?廖所长的老婆何许人也?什么一黄一绿?如果顾名思义,绿是指廖所长穿的那身警服(蓝色警服的前身是草绿色),那么黄呢?
直到这次解剖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再联想起南华父亲讲过的令人啼笑皆非的“鬼偷裤子”事件,我才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
[枪手笔记八]
听到声音,我定睛向庙门望过去。
褚红色的门楣上方,雕有一副龙凤呈祥的图案,一龙一凤把整面墙都占满了,看上去粗陋而古怪。
可能是站在大太阳下的缘故,窄而高的庙门里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一股阴凉气息夹杂着檀香味,似有似无地飘过来。
这时小庞走过来,碰了碰我的胳膊:长风师父请您进去神聊呢。这些年,我陪各级领导来过多回,从未见他请过谁。
哦!这岂不是表明,我和这位赖姑娘有些缘份?
我赶紧双手合十,朝庙门方向行了个鞠躬礼。举步踏上门前的石级。
小庞右手手指上,套着一串木质念珠,正煞有介事地一颗一颗捻着。一问,才知是刚才进庙里,长风师父送给他的。
这位长风师父,让我感觉到神秘。
听声音,应该是个老头。这和我原先以为的赖姑娘庙是个尼姑庵大相径庭。而且长风这样的法号也极为罕见。这些年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为了求得内心的安宁,我养成了逢庙烧香,见佛必拜的习惯,遇见的长老住持们,一般称“觉、能、慧”的比较多。长风,并非是常规的法号。
更让我吃惊的,是长风师父骇人的摸样。
走进庙门,眼睛刚适应昏暗的光线,一张没有头发和眉毛、满是疤痕的脸,吓了我一大跳。若不是长长胡须掩住了嘴角,加上戴着眼镜,我会觉得自己走进了某个恐怖的镜头里。
吃惊归吃惊,我表面并无一丁点的流露。这要得益于我在南方的新闻从业经历。我曾采访过一位在火灾中重度烧伤并自杀过三次的女士,她平静地为我讲述了她噩梦般的心灵经历。在我之前,她接受过三次媒体采访,正是这三次采访导致了她的自杀行为。她说:我要的不是讴歌和同情,而是理解……理解!你们懂吗?你们的那一套不是理解,是在我伤痕累累的心上再割一刀……她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质问我。我当时像个傻瓜一片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长风师父脸上的疤痕,和那位女士情状相似,可以肯定是烧伤的,创面却要大得多。不知老人曾经历过怎样的劫难。
我向老人作了个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小心地坐下来。面对老人,如同面对人世间所有的磨难与沧桑。
长风师父裹着毛毯,蜷缩在一张破旧的藤椅里,藤椅扶手被纱线绑扎了无数道,边上靠有两根树杈做的拐杖。
交谈中,我得知老人只有一条腿能够站立,刮风下雨天,这条腿也麻木得不能动弹,就像被老天爷摁住了。
小庞问:上**政局不是送了您一副金属拐杖吗?
使不惯,躺在里屋睡安稳觉哩!长风师父微咧了一下嘴,大概笑了一下,怎奈面部肌肉不配合,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扫一眼四周,问:这庙里就您一个人吗?
是的,一个人。是住持,也是看门人。这地儿太小太简陋,载不住人。年前有几个出家人慕名过来看了看,屁股没坐热就走了。真担心我百年后,它也会跟着消失。
那吃饭怎么办?您自己做?
我这把老骨头如今百无一用,只能作个摆设了。长风师父用手指指门外:对面有个餐馆是我远房外孙女婿开的,吃饭时,她会叫人送一碗过来。
小庞插嘴道:师父的侄孙女是小余的中学同学,两人好得一塌糊涂。我估摸她们正在餐馆楼上搓麻将。
呵呵,难怪酒窝办事办得不来了。原来对面餐馆的四层小楼,能将这边看得一清二楚。
我注意到长风师父的口音不像是南江本地人,便问:您来这里做住持年限不长吧?听口音您像是县北的。
我才过来五年,老伴娘家是这边的,我是北溪人。老伴去世后,我陪她回到了这里。
一听长风师父是北溪人,我马上兴奋起来,随口溜出一大串人名来,雷大学、韩书记、裴校长、邱站长、廖所长等等,问老人是否认识?
没想到老人不慌不忙地说出了这些人的体貌特征、工作单位、以及升迁前后发生的一些事,很多都是我不知道的。
我很是震惊。
当得知老人曾在北溪小学教过书时,我来不及细想问话是否妥当,几乎是脱口而出:您出家之前贵姓?
姓毛。
毛……毛老师?您记得XX年的洪水吗?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荒唐和可笑。
坐在我对面的这个满脸疤痕的垂暮老人,是那个巡堤时精神矍铄,一人能顶上两个小青年的毛老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