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嗅着食堂诱人的饭菜香，我饥肠辘辘，猛地打出两个大喷嚏，打得自己都笑起来。饱嗝饿喷嚏，饿狠了肚子也会骂人啊！别着急，今天早饭一定伺候你一大碗鱼头汤。我一边想一边加紧洗脸，大头鱼汤是每天餐桌上的抢手货，到晚了可没份。
我刚把脸上的肥皂洗净，便被河堤上传来的叫喊声惊呆了。河中出现死人？是有人跳河，还是失足落水？人还有没有救？这种事发生在防汛期间，性质可比平时要严重得多。
见我满脸水珠的呆立在洗脸池边，夫子推了我一把：你聋了？没听见河里死人啦？还不快去。
你才瞎了呢！没看见我正在思考吗？出事是有缘由的，哪像你，看热闹不带脑子。
别装了，是死是活、是男是女都没见着，思考你个大头鬼。再说这是公安的事情，轮不到你吃咸萝卜操淡心。
这时，食堂的厨师老伯从屋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把竹扫帚，开始打扫庭院。适才还嘻嘻哈哈的院子，此刻除了我和夫子，早已跑得空无一人，地上到处扔着纸屑和甘蔗皮。
老伯神态恬淡地对我们说：没有什么好看的，十有八九是从上游飘过来的，也不知死多长时间了。
我和夫子分外吃惊：真的！您怎么晓得的？
老伯道：我从前在长江汉水跑货轮，常遇见这种事。这是上游突发山洪引起的，有些地方的房子像一蔸芦苇似的被连根拔去，人躲逃不及，就连同牲畜一起葬生洪流中了，飘到哪里算哪里，有幸运的会在途中被好心人捞起，找块地随便埋了。
我问：死人身份来历不明，公安部门不管吗？
老伯说：管当然要管，只因来历不明，又在发大水季节，一般不会作为案子去深查，多是发出一张认尸通告了事。
我们对老伯的话半信半疑，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不负责任的事？如此这般，长江上岂不是尸来尸往了。
老伯的话给我们设置了一个悬念，为了一辨真伪，我和夫子转身出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堤上狂奔。
此刻的河堤上，几乎集中了所有的抗洪大军。人群吵吵嚷嚷，蜂拥在一个小型抽水泵站的周边，对着河中沉浮的人体指指点点。人群中“哎哟”一声，有谁粗声骂道：他娘的慢点挤，想再死一个怎么的！
涨水后的河面，拉得比平时的两个还要宽，浑浊的河水打着无数大小漩涡，流声汹汹，湍急而迅猛。我看见一具肿胀的动物尸体在水面上打着滚，一晃而过，也没看清是猫是狗。
大家争看的那个人，离堤岸较远，几乎到了河的中央，和一根大树枝一起，被河中残留的木桩和渔网拌住了。此人蓝衣黑裤，脸朝下伏在水中，是个男的。
堤上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正为如何打捞尸体出主意。若不抓紧，流水随时会冲倒木桩将其带走。有几个人将三根长竹篙捆绑连接起来，在前面安上铁钩，想把尸体拉至岸边。无奈竹篙太长，在空中和水中都稳不住，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竹篙不行哇！吴老四，把你的船推下水去得了。
你小子脑袋进水了？洪水大过猛兽，我那蚂蚱小划子一下去，不被它一口吞了吗？
五四年的水应该比今天大吧？你不是说也用木划子在长江上救过人！
那是老四吹牛，他有那个能耐，早干上大干部了，还用靠划子讨吃！
老子吹牛？你回家问问你那烟疙瘩老爹去，当年我吴老四从阎王那里拉回过多少人？
老四是舍不得他唯一的家当呢。
别把人看扁了，你们今天谁有种上，这船，我奉送了……
吴老四的狠话，一下子将住了大家。
几个人正面面相觑，人群边上忽然“扑通”一声，有人掉进了水里。我心下一沉，该不是谁被挤下去了？
堤上的人都被这声“扑通”吓坏了，大家无比紧张地注视着水面，有人飞快地扒衣服准备营救。可等了片刻不见落水人的踪影，难道一掉下去就被河底的旋流卷走了？
这当口，有人哈哈笑着说了句：别当心，是雷三，他在水里比鱼雷还滑溜呢！
你狗日的咋不早说？把你爷的魂都被吓掉了……
数十秒钟后，河中央的激流中斜刺里冲出一个脑袋，水獭似的甩了甩头上的水，又继续向前游去。果然是雷师傅。他划动强健修长的双臂，就像划动着一双桨叶，姿势轻盈而优美。
岸上的人禁不住欢呼起来：雷三，个舅子的，好久不见你露这手了！
我看比电视上那些跳水冠军，不……游泳冠军强得多！
雀子稳住了，不要靠太近，小心那水鬼出阴招哇！……呸，你他娘的才是乌鸦嘴……
我对不知什么时候挤到跟前来的李军努努嘴：看到了吧，雷师傅会水还是不会？你提过的那问题，简直就是个二百五问题。
李军不服气：我又不是半仙，能未卜先知？再说了，读书的时候他不一定会呢！
夫子嘘了一声：你俩别瞎扯了，快看！
这时雷师傅已靠近了河中目标，但他没有马上去拉人，而是用一只手勾住那根木桩，另一只手顺残留的渔网摸下去。木桩和渔网是养殖户们搞圈养时留下的，尽管已被洪水冲得稀烂，在水下拌起人来却是要命的。雷师傅是这方面的专家，用手摸过后，又用脚试着踩了踩，估计没问题了，他才向河中那人伸过手去。
雷师傅救人的许多细节，我都是过后逐一回忆起来的。当时我和大家一样，都心急火燎地盼着他快些将人拉至岸边，好辨认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可是雷师傅刚揽住那人的腰，突然像被烫了一下地缩回手臂。他神色奇怪的朝岸边人群看了看，然后转过头去，三下两下解开缠着的树枝和渔网，夹着那人顺流飘去。
岸上的人追赶着他们，跑了三百多来米才停下来。上岸后，雷师傅抱着捞起的人，快步翻过大堤，进入枝叶葱茏的防洪林里。
接他们上岸的人中有人喊：快打110，死的是个年轻姑娘！
我和走在后面的人大吃一惊，明明是个短发男子，怎么成了女的呢？
[枪手笔记七]
其实，小庞说的这事，我比他更清楚。
女明星到县城走穴，好像是在八月间。那一年我刚拿到县师范美工专业的毕业证书，尚未南下。当时我有一要好的同学，在博物馆对面的县自来水厂上班。他清闲我无事，常常约到一起打鸟。他有一支自称是进口的**，准星有问题，只能吓一吓林子里的鸟。
水厂那地界位于城西长江边，生长有大片秀颀的杉树林，夏天绿荫蔽日，秋天针叶铺地，人走进去不见踪影，只听见刺啦啦的脚步声。此外，还有一座碉堡似的泄洪闸，和一个3公顷大的湖泊。县城没有公园，这里一年四季鸟语花香、风景宜人，大家都不自觉将它当作了天然的公园。早晚有许多人来这里钓鱼、散步或跑步。
这里的单位也不少，依次数过去有县委、图书馆、文化局、美术技校、博物馆等，套用现在时髦的话，整个一市政文化公园。自来水厂是其中唯一的企业，异类似的。
女明星是从省里、市里、县里一路走穴过来的。据说县城这一站原先并未安排在日程内，这么大牌的明星，对小县城是不屑一顾的。明星之所以放低架子，是因为听说本县是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的地方。在当地博物馆里，还保存有贺龙许多鲜为人知的珍贵史料，连两把菜刀也在。
其实这都是鬼扯。贺龙当年和周逸群率红2军团辗转在洪湖边上，和军阀土匪干过几场漂亮的硬仗不假，若说两把菜刀闹革命，应该是在他的湘西老家才对。县博物馆我也去过几次，除了馆外草坪上停着一架据说是从日本人手中缴获的战斗机外，里面尽是些锈迹斑斑的鸟铳和红缨枪，哪有什么菜刀？
听说主演过英雄、红得发紫的女明星要来县城，起初人们还不大相信。这年月，小县城的人都被一些打着明星旗号的草台班子忽悠过头了。直到印有女明星大头照的海报贴遍了大街小巷，大家才慢慢信服。因为这声势是多年未有、也不容许有的了。刘德华来大陆《谢谢你的爱》那两年，曾有来自深圳的演出团把他列入主演名单，铺天盖地大肆炒作，上了当的观众气得往台上乱扔臭鞋子，硬是将山寨刘德华哄了下去。群情激奋下，有关部门开始整顿文化市场，规定演出海报中一律不准掺杂虚假信息，而且海报只能张贴在演出场地外，逾界者一律清除并处以重罚。这次对女明星宣传的破格，本身就是最好的广告。
和女明星一同来演出的，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两天两场众星捧月般的演出，留下了不少可资一谈的小花絮。
花絮一：一般来说，人们都喜欢看首场演出，就像广东人喜欢喝头啖汤一样。究其原因，并非首场演出更精彩，更多是体现一种身份。首场首场，理所当然是首长们的专场，门票早被有关部门排排坐、分果果了。我有一老辈邻居，八十多岁了，少年时就在洪湖边上打游击，随后跟着贺龙的部队北上，解放战争时又打回家乡，属正牌南下干部。老爷子对过去战争年月怀有很深的情感，这次听说主演过英雄的女演员要来县城，老人很是激动，马上给女婿打电话，无论如何给他弄一张票。女婿是县公安局的科长，平时弄张票是小事一桩，并未放在心上。在打了若干个电话后，女婿才发现情况不妙。头天的票是没指望了，看不上首场看末场吧，可末场的票也奇货可居，被黑市炒到了千元以上。女婿愤怒了。末场那天，他带领两个手下，着上正装，簇拥着老爷子来到影院，掏出证件对看门人说：我们是来执行公务的，这位老大爷被骗了，有人看见骗子混入了影院。看门人哪见过这阵势，赶紧将他们放了进去，妨碍公务他可吃罪不起。
花絮二：是从夫子那里听来的。有线电视台有个副台长，眼睛近视加散光近一千度，50米开外的目标，戴上眼镜只能看个大概。作为文化影视部门官员，他幸运地拿到首场演出的票，美中不足的是座位比较靠后。入场后，副台长打探了一番，看能否换到一张靠前的座位。结果发现，坐在他前面的，级别个个都比他高，位置越靠前，级别也越高。这哪里是看演出，分明就是开常委会。这场演出，副台长眼睛看得模糊不说，心情也越看越失落。第二天晚上，副台长又去看了一回，这次他坐第三排，前面再无一圈接一圈汹涌而来的压力，好歹将头天的失落补了回来。
花絮三：女明星演出的那两晚，我和几个哥们也转悠在影剧院门前，希望好运气谋到票，更希望目睹一下明星的摸样。影剧院门前的街道被拥挤的人群截断了，叫喊叫卖声吵成一片。公交车早早收了班，出租车也不敢往这里跑。忽然人群吼吼起来，不要命地往前挤。原来是明星的车子到了，前后各一辆警车、两旁四辆摩托护驾，在几十名保安的簇拥下快速闪入影剧院大门。我和其他人一样，只看清了明星乘坐的那辆车的标志，却不认识。旁边有人说那是林肯、也有人说是劳斯莱斯，我回家上网一查，没那么牛，只是一辆保时捷。不过对于小的县城来说，保时捷和林肯、劳斯莱斯也差不多，反正街道上没跑过，也没几个人认得出。后来我得知，有关部门曾派车去市里接明星，明星一看是奥迪A6，笑着对接待官员说：我打车去，你们在前面引路吧。官员很是感动，看看人家，不愧是演过英雄的，生活中就是对自己要求严格。没想到她打车打了辆保时捷。
女明星参观博物馆，是在行程的第二天中午。她的保时捷后面，除了警车，还跟了许多电动车、摩托车和自行车。博物馆周边的各单位早得到消息，不少人几小时前就守候在那里。在自来水厂上班的同学兴奋得和单位里一帮大姑娘小媳妇似的，隔几分钟就跑到对面去瞄一眼，哪还有心思上班。
隔日我们见面，他的兴奋依然未消：啧啧，上死当了，这明星反差也太大了！可笑我们单位那帮娘儿们，平时崇拜得死去活来，昨天见了真人，你猜什么反应？一个个耷拉着脸，如同人家欠了她们一斗三升！啧啧，也怪不得她们，只怪那明星在银幕上细皮嫩肉、丰姿卓约惯了，私下里一卸妆，底就露了。我们工会主席那句评价最中肯了：还不如孩子他妈。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偷偷笑了。
俗话说：菩萨门前笑，心事藏不了。我的笑果然引来了庙里一声沉缓苍老的问候：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若不嫌庙小，请进来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