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消失的才华
一夜就这么充满感伤地过去了。
有这么一种计算方法，叫做德雷克方程式，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天文学家法兰克·德雷克提出的，用以推测可能与人类进行接触的银河系内外的星球存在高智商文明的数量。实际上是用七级概率相乘，最后推算出的一个大概数值。当初迷恋漫画的刘向前曾经惊叹于这个方程的大胆设想，更加惊叹于代入数值后该方程推算出来的结果，就此心存希望地每天醒来都准备听到新闻中播放外星文明接触地球的报道，一段时间过后，他的希望变成每周一次，接着是每个月一次，然后是每几个月才想起来一次，现在变成了只要不看到类似的科技猜想，就绝不会主动想起这个希望来。
数年比较失败的学习生活，让刘向前渐渐丧失了对很多事情的兴趣和希望。在这数年中，他也曾经多次勉励镜中的自己，并且模仿德雷克方程式的模式，自己告诉自己，或者偶尔告诉他人，人的一生是多么的短暂：
“你看，”刘向前每次提到这件事情，总要用这两个字作为开头，“一年365天，咱们一辈子能活上100岁，都已经算是超高寿了，那么就适度一些，取也已经非常不错的90岁作为你能坚持活到的年龄，90乘以365等于32,850天，20岁以前的日子你基本都是在积累中度过的，70岁以后的日子你也已经老得掉渣了，很多事情都不能做了，这一来一去就是四十年即14,600天荒废了，那么你能够充分利用的只有32,850减去14,600等于18250天，这18,250天里，我们取三分之一的时间用于睡眠和日常休息，就剩下了12，166天，这12,166天里，你还要结婚生子，访亲探友，照顾老人，提携幼童，你还会有伤病，会开完全没有意义的会，会把很多时间浪费在路上，你满打满算的这辈子能充分用于发挥自己的才华、干事业的时间绝对不到10,000天。10,000天是个什么概念呢？你用电脑上网下载一套大小为10G的电视剧，在校园网里下载，每秒1M的下载速度，不是很快，但也不算慢了，你只需要下载不到三个小时就可以下载完毕。这时候你想想，每1M就是你人生中的一天，你会感觉一生中可利用的时间怎么会这么少。”
似乎是很有说服力的话，每次在头脑中过一遍，刘向前都会打起精神，投入到正事中去。然而正如那一遍一遍地憧憬却从来没有回应的对外星人驾临的希望一样，想得多了，自然就淡了，这段中篇小论的说服力在刘向前那里已经消失殆尽。
刘向前从清晨爽利的空气中扎回充满酸臭味的宿舍楼道，打开寝室门的那一刻，他发现上铺的二人还在那里小动着。
“吃伟哥了吧？”刘向前拍拍上铺的护栏，“一晚上还没够。”
上铺把床帘掀开一个缝，探出凌乱不堪的头来：“嘿嘿，我用不着吃那东西。”言罢又收回头去，继续动他的。
刘向前摇头笑笑，摸了摸自己唏嘘的胡茬子——已经几天没剃胡子了，这段时间里他懒散得连澡都不愿意去洗，他看着门后镜子中的自己——长发盖过耳垂，因为生活不规律而生出的痘子凌乱地分布在一张充满倦意的脸上，眉毛不算浓，眼窝有点陷进去了，下圈还有点发黑。
这哪里还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毫无活力，更无希望。
刘向前拿了自己的脸盆和洗漱用具，到水房里开始从胡子清起。最后以三盆冷水从头到脚泼了个干干净净。
他回到宿舍拿出攒了两周的脏衣服，彻底洗刷了一遍，回宿舍晾衣服的时候，上铺的帘子已经打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臃肿散乱的被褥堆成一堆，放在角落里。
隔壁的床帘听到刘向前回来的声音，也打开了，眯缝着眼睛、皱着眉头的林小溪从里面摇摇晃晃坐了起来，晃着头，看着刘向前。
“你昨晚睡得好吗？”林小溪问刘向前。
“我没睡，十点多就出去了，早上才回来，怎么，你没睡好？”
“哎呀他喵的……我这一晚上……你看看我这黑眼圈，我一晚上都没睡啊！都是你那个上铺，干什么不好，带个小姐回来。”
刘向前仔细端详了一下林小溪的眼圈，果然乌青得很明显：“嘿，还真有黑眼圈，人家声音也不是很大，我在下铺都没感觉太吵，你干什么睡不着？”
林小溪被问得有些急了，脸突地红了起来：“我……你说他……一晚上和女人在那动……我怎么能睡得好！”
刘向前大笑：“那你怪谁，还不是你自己定力不够？羡慕了吧？嫉妒了吧？”
林小溪平素号称是个文艺青年，喜欢写诗、写歌、写诗歌，偶尔写写散文或者回忆录什么的，上大学这几年始终把他少年时发表随笔的那几期杂志带在随身的包包里。刘向前和寝室其他人对林小溪的评价是“典型的闷骚男”——外表轻灵高贵，内里淫邪不堪，不过总的来说，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所以刘向前和林小溪说话的时候不怕激着他。
刘向前丝毫不喜欢自己现在学的这个专业，也并不打算接纳父母亲朋的意见去考什么专升本，他厌倦透了学习。头一天晚上的流眼泪时，他拭去的不仅仅是泪水，更是曾经徘徊在他的梦想前的那些犹豫和胆怯。他想找回曾经的自我，重拾成为漫画家的梦想，而且，他觉得自己依然保有那份才华。
刚上大一的时候，作为新生的刘向前还对很多学校的人事物充满了好奇，一次活动中，他结识了大他一届的同乡师姐任玥，任玥是个热心肠，见到老乡，又是个师弟，自然更加照顾，经常教育刘向前要上进，要这个，要那个。当初刘向前从来没有把任玥这个胖乎乎、长得很不出众的师姐的话当回事，往往是左耳进，右耳出，直到昨夜仰望星空的时候，刘向前在记忆中搜寻到任玥曾经告诉过自己的一件事情——任玥赞叹刘向前的漫画画得好，说有机会可以推荐他去更加老资历的师兄师姐们画漫画的公司实习。
刘向前出门理了发，整理完毕，拨通了任玥的电话。
任玥对这个轻易不表态的师弟能够主动打电话找自己求助感到非常高兴，赶忙开始帮刘向前联络。当天下午就给刘向前回信：“我已经和乔师兄、裴师姐说好了，他们听说是师弟就很欢迎，让你明天上午九点半去他们的公司，地点是……”
刘向前很兴奋，记下了地址。
“还有一点，他们都是咱们学校的奇葩，学习曾经都很一般，毕业之后同时到了这家漫画公司工作，而且现在开始带新人了，你要加油！”
第二天，刘向前再次精心打扮了一下，依约坐车来到了乔、裴两位前辈所在的漫画公司——叫工作室更为恰当，那里是一栋普通的住宅楼，漫画工作室就是其中的一个复式结构单元，分为上下两层，十几个人在里面埋头工作着。
乔师兄和裴师姐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引导他到工作室里面简单参观了一下，然后坐下开始详谈工作的事宜。
“我们昨天和任玥说的，需要看看你画的作品，单幅就可以，带来了吗？”乔师兄问。
刘向前忙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昨晚熬夜赶制的作品，捧给乔师兄。
这幅作品是头一天刘向前得到消息后，挑灯夜战的结果，太久不提笔的他，猛然间可能得到一个工作的机会，而且是自己喜欢的工作，让他激动不已，但是因为太久没有画画了，他怀疑自己的水平是否还保持着。于是他去问广告设计专业的朋友。
“没关系，”那位朋友说，“画画这种东西，对于有些人来说，没有才华，只能苦练，时间长了不练的话水平就会下降；但是还有另外一种人，天才的画家，即便是时间长不练笔，也不会对水平有任何的影响，甚至有些人在头脑中就可以构思和练习，几年不练，再下笔的时候水平更高了一个层次。”
那位设计专业的朋友说得对错与否我们且不谈，其实人家压根也没有把刘向前放在天才的行列里，只是做了一个客观的陈述。然而在急需要工作的刘向前听来，这段陈述简直就是在定义自己是一个天才，是个几年不动笔，动笔就升级的天才，于是他抱着极大的热情开始创作。
上铺此时也已经回来了，正在和寝室几个哥们儿谈论男女之事，谈到酣处，林小溪抱着被子大喇喇地来了一句：“女人的那个地方多脏啊！生出来孩子都是屎啊尿啊的。”
刘向前听到此处，憋不住了，反问林小溪：“怎么能都是屎啊尿啊的？”
生孩子是否会带出屎尿这件事，其实回答是肯定的，因为巨大的压力下，产妇控制不住，往往会带出一些屎尿来。但寝室几个人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对于林小溪的话产生了巨大的质疑。
林小溪如果是按照科学的解答来辩论的话，说不定会驳倒其他人，可他当时的回答出乎大家的意料：“小孩儿不是从屁眼里生出来的吗？当然要带出屎了。”
一阵不稳定的安静。
林小溪认真的态度说明他真心不知道自己说的是逆天的，这招来了寝室其他人的疯狂大笑和猛烈抨击。
可能决定刘向前工作前程的作品就是在这样欢快的气氛下完成的，刘向前对它抱有极高的期望。
乔师兄和裴师姐看了作品，刘向前的心提得高高的。一阵沉默之后，裴师姐突然看着作品“噗”地笑了一下，跟着，乔师兄也礼貌性地往两边抻了一下嘴角。
“还不错，你想过用铅笔以外的笔来画这幅作品吗？”裴师姐问。
刘向前回答：“没有。”
乔师兄和裴师姐之后给了刘向前一份文稿，让他照着上面的故事分一个十六页的镜头，作为回去的练习，分完之后他们再看看。
刘向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他的腋下和后背早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那份手稿，他始终没有去分镜头。
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他没有机会得到这份画漫画的工作了。
而他对自己的才华仅存的自信和希望，都在裴师姐发出那轻轻的一声“噗”时，击散得万劫不复。
刘向前又回到了往日的颓废状态，他的心崩溃了。
很快，大学就要毕业了。
（云后之城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