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思维和存在的逻辑同一
思维和存在的抽象同一,与思维和存在的抽象对立,二者既是对立的两极,又是两极相通的。或者说,在思维和存在的抽象同一中,就隐含着思维和存在的抽象对立。在感觉层面上,映象与对象的抽象同一,就隐含着不同主体的映象与对象的抽象对立;在理性层面上,表象与思想的抽象同一,就隐含着不同主体的表象与思想的抽象对立;在价值层面上,实然与应然的抽象同一,就隐含着不同主体的价值判断的抽象对立;在规律层面上,思维和存在的抽象同一,就隐含着思维规律与存在规律的抽象对立。抽象的同一与抽象的对立,是思维中对立着的“正题”和“反题”。
针对思维和存在的“抽象同一”与思维和存在的“抽象对立”,或者说针对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的“正题”和“反题”,黑格尔和马克思构建了思维和存在关系问题的“合题”:黑格尔构建了思维和存在的逻辑同一,这就是它的唯心主义的辩证法;马克思则构建了思维和存在的历史同一,这就是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
一 反思与“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
反思,就是“对思想的思想”,也就是思想以自身为对象反过来而思之。这是黑格尔对于自己的“反思”的“思辨哲学”的根本性解释。对于这种“思辨哲学”的根据,黑格尔认为起源于近代哲学的开端——思维的“不淳朴”。所谓思维的“不淳朴”,就是思维自觉到自己与存在的非同一,自觉到自己与存在并不是自然的、天然的、直接的“符合”。正是对思维与存在的矛盾的自觉,才凸显了哲学自身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是“思维”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当作了“问题”。这表明,哲学是在“思维”对自身的反思中,才自觉到“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因此,自觉到“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的思维并不是一般的思维,而是“反思”。
反思,暴露了哲学的秘密——它不是构成关于世界(存在)的思想,而是批判(审查)关于世界(存在)的思想。“思想”是“反思”的对象,也就是“哲学”的对象。哲学以思想为对象,就是“审查”思想是否与存在相一致。但是,哲学的这种审查,并不是追究某个具体的思想是否与存在相一致,而是追究思维与存在相一致的根据。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问题。反思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而提供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的根据,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问题。在黑格尔看来,通过反思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而提供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的根据,这是为全部思想的客观性奠基,因此,黑格尔为哲学所下的定义是:“关于真理的科学。”
“关于真理的科学”,这从哲学与其他一切科学的关系说,无疑是一种“科学的科学”。但是,黑格尔把哲学视为“关于真理的科学”,并不是后人所批评的凌驾于一切科学之上的科学,而是为一切科学奠基的科学。“关于真理的科学”不是在科学之上,而是在科学之下——一切科学得以建设的“地基”。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并不是否定了康德哲学,而是继承了康德哲学——哲学的事业是为科学奠基的事业,是不断地“清理地基”的事业。
把哲学视为清理科学的“地基”,或者说把哲学视为对思想的“反思”,直接地与时代的思想状况(时代的科学精神)密切相关。按照恩格斯的概括,自15世纪后半期至19世纪初期的欧洲近代自然科学,可以从总体上划分为两大阶段,这就是从“搜集材料”的科学发展为“整理材料”的科学。在这个过程中,数学在各门自然科学中的普遍运用,实验方法在各门自然科学中的普遍确立,理论思维在各门自然科学中的日益重要,越来越凸显了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思维和存在是否具有同一性,思想是否有客观性,如何确保思想的真理性。而这个问题的最深层的症结,就是康德自觉到的问题:思维的规律只是思维把握存在的规律,还是思维和存在所服从的同一规律?如果是前者,如何保证自然科学的客观性?具体言之,数学公理的根据是什么?实验方法从个别到一般的根据是什么?理论思维所把握的普遍规律的根据又是什么?思维如何保证由现象到本质、由个别到一般、由偶然到必然的飞跃?这表明,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并不是经验意义上的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而是超验(规律)意义上的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思维规律与存在规律的关系问题,才是真正的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才是真正的“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问题。
在规律层面上回答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就既不能局限于“表象思维”,也不能局限于“形式推理”,而必须是“思辨思维”。这是黑格尔对哲学思维的根本看法。这是因为,表象思维只是从现象上看待思维与存在的关系,而不是从规律上看待思维与存在的关系,所以黑格尔说表象思维不是合适的哲学思维;形式推理只是从形式上看待思维的规律与存在的规律,但无法从内容上说明思维的规律与存在的规律,所在黑格尔说形式推理也无法构成作为关于真理的科学的哲学。正是从合理的哲学思维中排除掉表象思维和形式推理,黑格尔明确地把合理的哲学思维确认为思辨思维——以思想为对象反过来而思之的反思。
由此可见,黑格尔的反思,并不是一般意义的对思想的思想,而是思想对自身的客观性的追问,也就是对思维规律是否与存在规律服从同一规律的追问。黑格尔把这个问题称为“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问题。黑格尔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是深刻、睿智的;黑格尔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则是牵强的、神秘的。为了证明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即思维规律和存在规律的同一性,他既不能走经验主义的路子(经验无法证明规律),也不能走先验主义的路子(康德已经在先验的意义上否定了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他只能是以自己的思辨思维而另辟蹊径,这就是黑格尔所悬设的“逻辑先在性”:只有思维规律与存在规律在逻辑上自在地具有同一性,才能在自我运动和自我认识中实现自为的同一性。显然,黑格尔关于思维和存在同一性的结论,已经默默地包含在他的前提之中了。这当然是牵强的、神秘的。正是这种神秘性,决定了黑格尔哲学的唯心主义性质;与此同时,正是思维规律与存在规律在思维的自我运动和自我运动中的自为的统一,又构成了黑格尔的存在论、认识论和辩证法的“三者一致”。因此,对黑格尔的“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的理解、阐释和评价,直接关系到对构成思想的“基本信念”的“前提批判”。
二 逻辑先在的同一性
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在黑格尔那里就是“绝对理念”的自我运动和自我认识。对于黑格尔的绝对理念,人们的注意力通常集中在批判其唯心主义实质和吸收其辩证法思想上,而忽视了它在哲学发展史中的重要地位:系统总结了以往哲学的全部发展史并将其推到了最高峰,而现代哲学所反省的“形而上学”又开端于此。重新探索“绝对理念”的思想内涵及其真实意义,才能深入理解黑格尔的“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
绝对理念究竟是什么?就其要者,可以概括为全体的自由性、原理的统一性、逻辑的先在性、内在的否定性、概念的系统性和历史的思想性。黑格尔主要是从这六个方面把传统哲学推到了最高峰,而其核心理念则是“逻辑先在”的“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
黑格尔首先一是把传统哲学对思维全体自由性的追求上升为人类思维的反思活动。
人类思维面对复杂多变的世界,总是力图在最深刻的层次上把握其内在的统一性,并以这种统一性去解释世界上的一切现象以及关于这些现象的全部知识。这就是思维所追求的把握和解释世界的“全体自由性”。思维的这种追求以理论的形态表现出来,就构成了古往今来的各种形态的哲学。
在欧洲,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最先对以全体自由性为目标的哲学作出明确的界说。他指出,形而上学(哲学)是一种研究“实是之所以为实是”, “寻取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的学术。这种“基本原理”可以使人类经验中的各种各样的事物得到统一性的解释,或者可以被解释为某种普遍本质的各种具体表现,从而也就使思维实现了把握和解释世界的全体自由性。黑格尔完全赞同亚里士多德所规定的哲学目标,但他认为,亚里士多德把各式各样现象提高到概念里面之后,却又使概念本身分解为一系列彼此外在的特定的概念,并没有实现哲学的目标。后来的哲学虽然力图以“实体”概念去统摄各种特殊概念,但由于这些哲学没有自觉到思维的追求必须以人类思维自身为对象,同样没有达到思维的全体自由性。黑格尔的“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哲学,正是针对这一状况而提出的。
黑格尔认为,仅从思维的主观性上看,它作为一种普遍性的精神活动,其内部直接地就包含着全体的自由性;但由于这样的自由只不过是抽象的思想的自我联系,所以又只能是一种没有任何规定的虚幻的自由。而从思维的客观性上看,它必须在内容上包含有事物的各种规定,但如果思维只是按照自己的本性(而非事物的本性)去把握事物,则思维所实现的也只能是主观臆想的自由。因此黑格尔认为,哲学的“最高任务”在于确认思维本性与事物本性的一致性,进而达到理性与现实的“和解”。而要完成这个任务,就必须以思维本身为对象,通过思维的自我认识来确认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
思维之所以能够进行自我认识,在于人同自然界的区别。“自然界不能使它所含蕴的理性得到意识,只有人才具有双重的性能,是一个能意识到普遍性的普遍者。”人不仅以外在世界为对象,把事物的规定自觉为思维的规定,从而使事物“所含蕴的理性得到意识”,而且以思维自身的规定为对象,从而反省思维规定与事物规定的一致性。
思维的自我认识不是一般的精神活动。黑格尔提出,精神作为感觉和直观,它以感性事物为对象;精神作为想象,它以形象为对象;精神作为意志,它以目的为对象。而精神作为相反于或仅是相异于它的这些特定存在形式和它的对象而言,则要求以它的最高的内在性——思维——为对象。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人类思维的反思活动,即人类思维反过来以自己为对象而思之。
在人类思维的反思活动中,作为感觉和直观、想象和意志的全部精神活动,以及这些精神活动的无限丰富的对象,就被人类思维的本性统摄起来,并在思维的统一性中得到解释。因此黑格尔认为,以思维的全体自由性为目标的哲学,既不能求助于对外在事物的研究(那只能把事物的具体规定自觉为思维的具体规定),也不能满足于对精神活动的考察(那只能使具体形式的精神活动得到发展),而必须集中于思维的自我认识。这样,黑格尔就把传统形而上学对思维全体自由性的追求上升为人类思维的反思活动。
黑格尔由此又把传统哲学追求的统一性原理归结为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
思维反思自己的目的,在于认识思维把握全部现实(各种精神活动及其对象)的统一性原理。这种统一性原理能够把各种知识吸收进理性的形式之中,掌握并保持它们的本质,扬弃外在的东西,并以这种方式从它们之中抽出逻辑的东西,给逻辑东西的抽象基础充实任何真理的内容。因此,“要这样来理解那个理念,使得多种多样的现实,能被引导到这个作为共相的理念上面,并且通过它而被规定,在这个统一性里面被认识”。可见,作为统一性原理的绝对理念,其实质就是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
黑格尔把哲学的对象归结为绝对理念即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既来源于他对自己的时代——建立科学体系的时代——的哲学反省,也是形成于他对以往哲学的批判总结。黑格尔以前的哲学家都把哲学分割为研究世界本原的本体论、探索人类认识的认识论和考察思维形式的逻辑学这三大部分。黑格尔则试图以绝对理念即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作为统一性原理,把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熔铸为统一的哲学理论。在这种哲学理论中,不仅没有认识论基础的本体论是无效的,而且没有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认识论也是无效的。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在黑格尔哲学中所实现的统一,并非如通常所解说的那样,仅仅是使绝对理念具有了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三个方面的意义,而是以思想运动的逻辑去展现思维和存在所服从的同一“原理”。
黑格尔的这种努力有其更深层的根据。以往的哲学或者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归结为意识内容与感性对象的统一,即黑格尔所说的作为感觉和直观的精神与其对象的统一(如18世纪的法国唯物论);或者把思维的规律与存在的规律对立起来,否认思维规律具有客观逻辑的意义(如康德的先验论),而从来没有实现思维和存在在规律层次上的统一。以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去展现思维和存在所服从的同一规律,从而理论地表达思维把握和解释世界的全体自由性,就是绝对理念作为统一性原理的实质内容。它把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明确地提升到两个系列规律的统一问题,即思维规律与存在规律的统一问题。
在此基础上,黑格尔把传统哲学的本体论承诺归结为思维与存在同一的逻辑先在性。
传统形而上学对思维全体自由性的追求,总是以某种本体论承诺为前提的。从泰勒斯的“水”和毕达哥拉斯的“数”,到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和柏拉图的“理念”,从笛卡儿的“我思”和斯宾诺莎的“实体”,到康德的“物自体”和费希特的“自我”,都是如此。但是,在这些本体论承诺中,都是先把思维和存在分割开来,再以某种形式(关系)把它们统一起来(或否定它们的同一性)。黑格尔则认为,思维和存在必须首先是自在统一的,然后才能有自为的统一。或者说,在形而上学的本体论承诺中,就必须包含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逻辑先在性。
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的逻辑先在性,是指它首先自在地内蕴于人类思维和客观事物之中。不管人类思维是否自觉到自己的以及事物的本性,它们的本性都是存在的,并且是统一的。因此,逻辑上的先在,并不是超然于世界之上或游荡于世界之外的幽灵,而是相对于自为存在的自在存在。正因为绝对理念只有在人类思维的反思中才能被自觉到,所以在思维自觉到自己的本性之前,作为自在存在的绝对理念,又只能是一种逻辑上的即思维推断上的先在。这就是黑格尔的本体论承诺。
黑格尔的这种本体论承诺是极其深刻的。只要对逻辑先在性予以唯物主义的解释,其真实意义是显而易见的。恩格斯说:“我们的主观的思维和客观的世界服从于同样的规律,因而两者在自己的结果中不能互相矛盾,而必须彼此一致,这个事实绝对地统治着我们的整个理论思维。它是我们的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显然,恩格斯同样是把思维和存在的自在的统一作为人类认识和理论思维的前提,并且强调了这个前提的无条件性。
在黑格尔看来,是否承认绝对理念的逻辑先在性(也就是理论思维的无条件的前提),对哲学理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康德之所以否认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就在于他把思想看作只是“我们的”思想,而与“物自体”之间有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隔开着。肯定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则必须承认思想不仅是我们的思想,同时又是事物的自身。黑格尔强调绝对理念的逻辑先在性,其目的在于说明:第一,思维和存在之所以能够在人类思维的进程中自为地实现统一,其根源在于它们自在地就是统一的;第二,人类思维自为地实现的统一,是把自在的统一升华成自为的统一、把潜在的东西转化成现实的东西;第三,哲学的任务就在于使人们自觉到思维的本性,按照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道路去实现思维与存在的自在自为的统一。因此,绝对理念的逻辑先在性,或思维和存在的自在同一,并不是说思维先在地包含了存在的具体内容,而是说思维和存在在本质上服从于同一规律。哲学在对思维的反思中把思维与存在的自在同一性转化为自在自为的同一性,就以理论的形态表达了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
正是以“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的“逻辑先在性”为基点,黑格尔又把传统哲学的辩证法升华为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方法。
绝对理念为什么必然会由自在的存在转化成自为的存在,并最后达到自在自为的存在?黑格尔明确地回答:绝对理念具有内在的否定性,它是绝对理念自我发展的绝对方法。
绝对方法不是外在于绝对理念的附加物,而是绝对理念自身所具有的规定性,即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方法。作为“逻辑学”开端范畴的“纯存在”,是一种“先于一切确定性之直接性”,因而也就是“纯思”。它是思维与存在的自在的或潜在的,即逻辑上先在的统一,因而是一种“一切皆有、外此无物”的“有”;然而,由于这种逻辑上先在的“有”还没有任何具体的规定性,所以它同时又是绝对的“无”。逻辑上先在的绝对理念既是有又是无,自己与自己相对立,因而具有内在的否定性。
这种内在的否定性,在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进程中,表现为双重的否定:一方面,思维不断地否定自己的虚无性,从而使自己获得越来越丰富的规定性,这就是思维自己建构自己的过程;另一方面,思维又不断地反思、批判、否定自己所获得的规定性,从而在更深刻的层次上重新构成自己的规定性,这又是思维自己反思自己的过程,思维在这种双重否定的运动中,既表现为思维规定的不断丰富,又实现了思维在逻辑层次上的不断转化,从而使人类思维运动的逻辑展现为建构性与反思性、渐进性与飞跃性的辩证统一。按照黑格尔的描述,其基本的进程就是:绝对理念在自我否定的运动中由自在的存在而获得不断丰富的规定性;规定性的不断丰富使绝对理念由抽象向具体发展;发展的进程是绝对理念在越来越高级的层次上的自我回复,从而构成思维进展的螺旋式上升的圆圈;这个发展进程所构成的最大圆圈,就是绝对理念由自在的存在到自为的存在,最后达到自在自为的存在。这样,黑格尔就把思维的全体自由性归结为人类思想自己构成自己的进程,并把传统哲学对思维全体自由性的追求归结为对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进程的辩证的、批判的反思活动。
正是以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辩证法为内容,黑格尔又把传统哲学的成果对象化为概念的有机组织。
绝对理念自我发展的进程是实现思维的全体自由性与各个环节的必然性的统一的过程。展现这一过程的哲学体系就不能是一种“散漫的整体性”,而必须是“作为概念的一种有机组织而出现”。
对此,黑格尔是这样论证的:由于传统哲学进程中的每种哲学都是绝对理念的特定表达,所以各种哲学都是一个哲学全体,但又由于这些哲学只表达绝对理念特殊的规定性,所以绝对理念又要打破这些特殊规定性的限制,使自己上升为一个更丰富的哲学全体;这样,绝对理念的每个环节就都不是孤立的、偶然的存在,而是处于普遍的联系和转化之中的必然的存在;这些必然的环节构成整个理念,理念也同样表现在每一个环节之中,因而体系便成为由抽象向具体发展的概念系统。
这个概念系统所表达的是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因而是思维自我认识的对象。哲学通过对概念运动的研究,既认识了人类思维的本性,又认识了人类以概念所建构的世界,从而实现“自觉的理性与存在于事物中的理性的和解”。所以,黑格尔才把自己的哲学研究集中于“运用概念的艺术”上,努力运用经过琢磨的、整理过的、灵活的、能动的、相对的、相互联系的、在对立中是统一的概念去表达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
在黑格尔看来,概念的逻辑进程与认识的历史进程是一致的,因此他把传统哲学的历史提升为概念圆圈运动的具体内容。
在黑格尔看来,哲学史是哲学思想发展的历史,哲学体系是历史发展的哲学思想,二者的实质内容都是表达绝对理念即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二者的区别则在于:哲学史所表现的是绝对理念发展进程中的各个特殊的规定性或因素,而哲学体系则纯粹从思维的本性去展现思维运动的逻辑,它把哲学史上所积淀下来的绝对理念的各种规定性提升为概念圆圈运动中的各个环节。
黑格尔的这种理解表现了哲学史与哲学理论之间的双向关系:一方面,哲学史作为绝对理念的历史展开过程,它的实质内容是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因而是历史服从于逻辑;另一方面,哲学理论作为摆脱了历史的外在性和偶然性的逻辑展开过程,每个环节都具有历史的规定性,因而又是逻辑服从历史。由此便造成这样一种结果:黑格尔实际上是通过总结思维的历史和成就而形成他的哲学理论(《哲学史讲演录》与《逻辑学》的相互关系就是证明),但他又把绝对理念的逻辑先在性归结为历史屈从于逻辑。应该说这是黑格尔以唯心主义的形式表达了人类思维运动的辩证法:人类按照自己的思维本性去建构思维的过程,与思维建构自己的结果推进思维自身发展的对立统一。
绝对理念作为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它在自己建构自己与自己批判自己的矛盾运动中,把自己与对象世界的统一表现为依次渐进的概念系统,又以这些概念系统作为批判反思的对象,自觉地实现思维的全体自由性与各个环节的必然性之统一。这就是黑格尔以概念发展所构成的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也就是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的逻辑学。
三 概念发展的同一性
在对黑格尔概念辩证法的理解中,最大的问题是离开黑格尔哲学所体现的时代精神,把它说成某种神秘莫测或难以理喻的东西。因此,必须从黑格尔所处的时代去理解和阐释他的哲学思想。
黑格尔自己曾经说过,哲学总是“思想中所把握到的时代”。这个关于哲学的基本论断,既符合黑格尔哲学本身,也应当是研究黑格尔哲学的出发点。从黑格尔哲学所体现的“时代精神”上看,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的统一。其一,从其直接性上看,黑格尔哲学作为19世纪的“思想体系的时代”的“时代精神”,他的哲学集中地表现为以概念自我运动的形式即概念发展的辩证法而展示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从而为恩格斯所说的“整理材料”的19世纪科学提供建立各门科学体系的“逻辑基础”。在哲学发展史上首次以“建立在通晓思维的历史和成就的基础上的理论思维”去展现“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这是黑格尔概念辩证法的“真实内容”和“真实意义”。其二,在其间接性上,黑格尔哲学作为“法国革命的德国理论”,他的哲学是以概念自我运动的方式而表现人类理性的自由运动,为人类“理性”的“自由”进行哲学论证。这可以说是现实生活激发黑格尔哲学追求的“政治关怀”。其三,在其深层的自我意识中,黑格尔哲学作为整个德国古典哲学“使人崇高起来”的哲学目标的集大成者,他的哲学是以概念自我运动的方式而实现“个体理性”与“普遍理性”的“辩证融合”,也就是把“个体理性”融合到作为“崇高”化身的“普遍理性”之中,因此在黑格尔看来,他的概念辩证法的自我运动和自我认识乃是人的“崇高”的自我认识和自我实现,这可以说是黑格尔辩证法的深层的“人文关怀”。这种“思想体系的时代”、“法国革命的德国理论”和“使人崇高起来”的三者统一,构成了黑格尔哲学的内涵丰厚而又形式神秘的概念发展的辩证法理论体系。
美国出版的“导师哲学家丛书”曾对欧洲中世纪以来的各个世纪的时代精神作出哲学概括,把中世纪称作“信仰的时代”,把文艺复兴时期称作“冒险的时代”,把17世纪称作“理性的时代”,把18世纪称作“启蒙的时代”,而把19世纪称作“思想体系的时代”。这个概括对于重新理解和阐释黑格尔概念辩证法与时代精神的关系,特别是黑格尔概念辩证法与19世纪的科学精神的关系,是富有启发性的。
作为“冒险的时代”,文艺复兴时期是恩格斯所说的“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是科学的求真求实精神在近代重新开启的时代;作为“理性的时代”, 17世纪的欧洲是近代实验科学兴起、科学理性逐渐扩展和深化的时代;作为“启蒙的时代”, 18世纪的欧洲是逐渐盛行的崇尚理性力量的时代;作为“思想体系的时代”, 19世纪的欧洲则是恩格斯所说的由“搜集材料”的科学转向“整理材料”的科学,也就是建立各门科学的概念发展体系的时代。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正是源于他对自己的时代——“思想体系的时代”(即建立科学体系的时代)——的理论自觉。
恩格斯指出,近代科学的发展经历了从“搜集材料”的科学到“整理材料”的科学的历程,到19世纪,“经验自然科学积累了如此庞大数量的实证的知识材料,以致在每一个研究领域中有系统地和依据材料的内在联系把这些材料加以整理的必要,就简直成为无可避免的。建立各个知识领域互相间的正确联系,也同样成为无可避免的”。正因如此,人们把19世纪称作“思想体系的时代”。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正是适应了以概念发展的逻辑为各门科学提供逻辑基础的需要,以其创建的概念发展的辩证法,深刻地展现了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集中地体现了这个“思想体系的时代”的时代精神。对此,列宁曾经明确地指出,黑格尔的逻辑学是关于思想的内容与形式相统一的逻辑,是关于思想“自己构成自己”的逻辑。不仅如此,在“辩证法是什么”的题目下,列宁还在探索黑格尔概念辩证法的真实意义的基础上,对辩证法的实质内容作出如下的论断:概念的相互依赖,一切概念的毫无例外的相互依赖,一个概念向另一个概念的转化,一切概念的毫无例外的转化,概念之间对立的相对性,概念之间对立面的同一,每一概念都处在和其余一切概念的一定关系中、一定联系中。这说明,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不仅以理论的方式体现了“思想体系的时代”的时代精神,而且把辩证法理论从自发形态升华为自觉的理论形态。
从辩证法史上看,黑格尔哲学的最突出和最重大的价值,在于它实现了辩证法从自发到自觉的理论形态的根本性转换,把辩证法展现为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相统一的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黑格尔所自觉到的这个理论任务,既来源于他对“思想体系的时代”的哲学自觉,也是形成于他对以往哲学的批判总结。在哲学史上,黑格尔以前的哲学家都把哲学分割为研究世界本原的本体论、探索人类认识的认识论和考察思维形式的逻辑学这三大部分,黑格尔则试图以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作为统一性原理,把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熔铸为概念发展的辩证法体系。在这种概念辩证法体系中,不仅没有认识论基础的本体论是无效的,而且没有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逻辑学基础的认识论也是无效的。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在黑格尔哲学中所实现的统一,是以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去展现思维和存在所服从的同一“原理”,也就是把思维和存在所服从的同一“规律”展现为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即概念发展的辩证法。
以往的哲学或者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归结为意识内容与感性对象的统一,即黑格尔所说的作为感觉和直观的精神与其对象的统一(如18世纪的法国唯物论);或者把思维的规律与存在的规律对立起来,否认思维规律具有客观逻辑的意义(如康德的先验论),而从来没有实现思维和存在在规律层次上的统一。在黑格尔看来,哲学的真正使命,是要实现“全体的自由性”与“各个环节的必然性”的统一,也就是要以逻辑的必然性去实现思维的“全体的自由性”。以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去展现思维和存在所服从的同一规律,从而理论地表达思维把握和解释世界的全体自由性,就是黑格尔的绝对理念作为统一性原理的实质内容。它把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明确地提升到两个系列规律的统一问题,即思维规律和存在规律所服从的同一规律的问题。
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作为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既是思想内容发展的“内涵逻辑”,也是展现这种“内涵逻辑”的方法,因此在黑格尔这里,思想的“内容”与“方法”是统一的。然而,在哲学史上,哲学家却总是试图从其他科学去寻找方法。笛卡儿、斯宾诺莎、莱布尼兹、沃尔夫等人都曾从数学中去寻求建立哲学体系的方法。黑格尔认为这是“找错了路子”,因为哲学所研究的正是数学中不证自明的前提。黑格尔提出,哲学的方法应当是它自己的方法,“方法就是对于自己内容的内部自己运动的形式的觉识”,即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方法。黑格尔对“方法”的这种规定,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即:哲学是“关于真理的客观科学,是对于真理之必然性的科学”。方法作为“真理之必然性”的逻辑,它就是作为“全体的自由性”的真理的“各个环节的必然性”的展开过程,也就是思维自己运动、自己展开、自己发展的过程。离开绝对理念的自我认识就不存在表现这种自我认识进程的绝对方法;离开绝对方法的逻辑展开也不存在实现自我认识的绝对理念。这样,黑格尔就把他的本体论与辩证法统一起来了:他的逻辑学本体论就是概念自我发展的辩证法;他的概念发展的辩证法就是他的逻辑学本体论。黑格尔的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是以辩证法为内容而实现的统一。就此而言,黑格尔哲学就是内容与形式、体系与方法、本体与逻辑相统一的辩证法。我们完全可以用一个词来表达黑格尔的全部哲学,这就是“辩证法”。在通常的解释中,把辩证法、认识论和逻辑学解释为“三个方面”、“三个部分”或“三个层次”的统一,并没有理解黑格尔辩证法的“真实意义”。
列宁把黑格尔的这种理解与前黑格尔哲学相比较,指出:“在旧逻辑中,没有过渡,没有发展(概念的和思维的),没有各部分之间的 ‘内在的必然的联系’,也没有某些部分向另一些部分的 ‘过渡’”;而“黑格尔则要求这样的逻辑:其中形式是富有内容的形式,是活生生的实在的内容的形式,是和内容不可分离地联系着的形式”。因此,列宁非常重视黑格尔关于“只有沿着这条自己构成自己的道路……哲学才能成为客观的、论证的科学”的看法,提出“‘自己构成自己的道路’=真正的认识的、不断认识的、从不知到知的运动的道路(据我看来,这就是关键所在)”。
概念自我运动、自我发展、“自己构成自己”的根据何在?就在于概念自身的内在否定性。黑格尔十分欣赏斯宾诺莎关于“实体自因”、“规定即是否定”的看法,并把它视为“绝对方法”即概念自我发展辩证法的灵魂,贯穿于整个逻辑学本体论的建构与反思之中。就此而言,黑格尔的辩证法就是概念自我否定的辩证法。这是黑格尔的辩证法遗留给我们的最富启发性的理论遗产。
在黑格尔哲学中,这种内在的否定性,在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进程中,表现为双重的否定性:一方面,思维不断地否定自己的虚无性,使自己获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丰富的规定性,这就是思维自己建构自己的过程;另一方面,思维又不断地反思、批判、否定自己所获得的规定性,从而在更深刻的层次上重新构成自己的规定性,这又是思维自己反思自己的过程。思维在这种双重否定的运动中,既表现为思维规定的不断丰富,实现内容上的不断充实,又表现为思想力度的不断深化,实现逻辑上的层次跃迁。这种思想运动中的思维规定的充实与逻辑层次的跃迁,就是人类思维运动的建构性与反思性、规定性与批判性、渐进性与飞跃性的辩证统一。
在人们的通常理解中,思维的否定性,只是对“错误”思想的否定,也就是把错误的思想转化成正确的思想。黑格尔的关于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的辩证法的深刻性则在于:他不是把思维的内在否定性仅仅理解和描写为对“虚无性”的否定,即不是把思维的内在否定性仅仅看作思维规定性的丰富和建构过程;而且尤其把思维的内在否定性理解和描述为对“规定性”的否定,即把思维的内在否定性看作规定性的批判和反思过程,把思维的否定性理解和描述为思想在逻辑层次上自我跃迁的过程。正因为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过程是建构与反思、规定与批判的辩证统一,所以作为“本体”的绝对理念不是某种凝固、僵化的存在,而是一个不断深化、发展的过程。本体论与辩证法的统一,或者说本体论就是辩证法,这才是黑格尔逻辑学本体论的真实意义之所在。它启发人们从本体论批判的角度去理解辩证法,又从辩证法的内在否定性的角度去理解本体论的自我批判和自我发展。
四 逻辑与历史的同一性
恩格斯曾经提出,黑格尔哲学的理论力量,在于它的“巨大的历史感”。正是在系统总结和深刻反思包括黑格尔哲学在内的人类思想史的基础上,恩格斯明确地指出,所谓“辩证哲学”就是一种“建立在通晓思维的历史和成就的基础上的理论思维”。在《哲学笔记》中,列宁也向人们提出一个意义重大的理论问题:为什么“普遍运动和变化的思想”,在“未被应用于生命和社会以前”,就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中“被猜测到了?”这就是说,为什么自觉形态的辩证法理论不是首先从生命自然领域和社会历史领域中总结出来,而是首先由研究概念逻辑运动的黑格尔把世界理解和描述为一个过程?这个问题的确是发人深省的。
在论述黑格尔哲学时,恩格斯一再强调指出,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以最宏伟的形式总结了全部哲学的发展,是两千五百年来的哲学发展所达到的成果,黑格尔的每个范畴都是哲学史上的一个阶段。同样,列宁也强调指出,黑格尔的辩证法是思想史的概括,黑格尔在哲学中着重地探索辩证的东西,黑格尔是把他的概念、范畴的自我发展和全部哲学史联系起来了。这就十分清楚地告诉我们,黑格尔之所以能够在人类认识史上第一个创立自觉形态的辩证法理论,就在于这个理论本身是全部人类认识史的成果,是从人类认识史的总结中产生出来的。一句话,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之所以是自觉形态的辩证法理论,就在于它是恩格斯所说的“建立在通晓思维的历史和成就的基础上的理论思维”。
黑格尔的辩证法理论向我们提示了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哲学问题:人类思维所面对的世界具有无限丰富的规定性,人又如何以自己的思维去实现把握和解释思维和存在的“全体自由性”?这就构成了传统哲学无法解决的两大矛盾:一是哲学的宏伟目标与实证科学的历史成果的矛盾,即实证科学在其历史的发展中所取得的认识成果与哲学所指向的“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的矛盾;二是人类思维的至上性与非至上性的矛盾,即恩格斯所说的思维的“每次现实”和“个别实现”的“非至上性”以及思维按其“本性”、“使命”和“终极目标”来说的“至上性”的矛盾。值得深长思之的是,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正是作为解决这两大矛盾的独特方式而产生的。黑格尔解决这两大矛盾的方式,就是在概念自我运动和自我认识的辩证法中,实现“全体的自由性”与“各个环节的必然性”的统一。因此,只有理解黑格尔哲学所面对的巨大的理论困难以及黑格尔解决这一困难的独特方式,才能深入地理解黑格尔的辩证法。
黑格尔认为,传统哲学之所以陷入这两大矛盾而不能自拔,是因为它们分属于两种错误的思维方式——表象思维和形式思维。“表象思维的习惯可以称为一种物质的思维,一种偶然的意识,它完全沉浸在材料里,因而很难从物质里将它自身摆脱出来而同时还能独立存在。与此相反,另一种思维,即形式推理,乃以脱离内容为自由,并以超出内容而骄傲。”这就是说,“表象思维”陷入“各个环节的必然性”中而无法实现“全体的自由性”;与此相反,“形式推理”则使“全体的自由性”离开了它的根基即“各个环节的必然性”;因此二者都无法解决黑格尔面对的理论困难。
黑格尔提出,哲学层次的思维方式,是一种必须把自由沉入内容,让内容按照它自己的本性而自行运动,并从而考察这种运动的思维方式。这就是不同于表象思维和形式思维的思辨思维。黑格尔的深刻而睿智的哲学思考把哲学的视角从表象思维的直观的客体性原则和形式思维的空洞的主体性原则,转换成思辨思维的主体性原则。
思辨思维的内容就是绝对理念,即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把自由沉入内容,并让内容按照它自己的本性而自行运动,就是把哲学对全体自由性的追求,从对自在的外部世界和抽象的内心世界的关注,转移到既使外部世界逻辑化又使内心世界具体化的人类思维运动的过程上来;而考察这种运动,则是人类思维反过来以自己为对象而思之,即哲学层次的反思活动。这表明,黑格尔所强调的哲学的“反思”,是同他所建构的本体论辩证法即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密不可分的。
在这种反思活动中,绝对理念既是主体又是客体。作为主体,它不是能思者,而是能思者的思维;作为客体,它不是自在的外部世界和抽象的精神活动,而是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进程。正是在这里,黑格尔对传统哲学的追求实行了两大转变:第一,把主体由个体的思维转换成人类的思维,用人类思维的普遍性来克服个体思维的有限性;第二,把客体由自在的外部世界和精神世界转换成人类思维自为地把握精神活动及其全部对象的逻辑进程,用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来取代客观世界的外在性和精神活动的抽象性(主观性)。这样,人类思维就在自己的反思活动中实现了黑格尔自己所期待的思维的“全体的自由性与各个环节的必然性的统一”。
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是自觉地解决传统哲学的巨大理论困难的产物。黑格尔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理论成果,既是一种巨大的理论贡献,又是一种根本性的理论缺陷。黑格尔的理论贡献,就在于他以概念辩证法的方式展现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黑格尔的理论缺陷,则在于他是以“无人身的理性”的自我运动的方式来展现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这种理论贡献与理论缺陷在黑格尔哲学中的统一,就是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概念辩证法。
黑格尔哲学的出发点和归宿,是实现“全体的自由性”与“各个环节的必然性”的统一,因而他深刻地揭露了“表象思维”和“形式思维”的非哲学性,并以“思辨思维”的方式实现了“主体”和“客体”的两大转换:既把“主体”从“能思者”转换为“能思者的思维”,又把“客体”由自在的外部世界和抽象的精神活动转换为“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概念运动。在这两大转换中,黑格尔既把现实的主体抽象为普遍性的思维,又把一切事物抽象为逻辑范畴、把各式各样的运动抽象为范畴的逻辑运动,因而是一种如马克思所批评的“无人身的理性”的自我运动。这表明黑格尔的思辨思维是一种彻底的唯心主义的思维方式。但它又是如同列宁所说的“聪明的唯心主义”即辩证的唯心主义,它以概念发展的辩证法展现了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因此,它“比愚蠢的唯物主义更接近于聪明的唯物主义”。它孕育着马克思的辩证法理论和整个现代哲学。
关于黑格尔概念辩证法的唯心主义性质,马克思曾作过精辟的论述。马克思提出,“在抽象的最后阶段”, “一切事物都成为逻辑范畴”; “正如我们通过抽象把一切事物变成逻辑范畴一样,我们只要抽去各种各样的运动的一切特征,就可得到抽象形态的运动,纯粹形式上的运动,运动的纯粹逻辑公式”。因此马克思提出,所谓的“绝对方法”,只不过是“运动的抽象”,“抽象形态的运动”。这种“纯理性的运动”, “从简单范畴的辩证运动中产生群”, “从群的辩证运动中产生系列”, “从系列的辩证运动中又产生整个体系”。这就是黑格尔概念辩证法的唯心主义实质。
黑格尔把概念作为客观主观化和主观客观化的中介环节,以概念自身的生成和外化去实现思维与存在、主观与客观、真与善的统一,就把概念发展变成了“无人身的理性”的自我对置、自我运动,从而也就把人与世界的现实的辩证关系神秘化了。因此,马克思尖锐地指出,“黑格尔认为,世界上过去发生的一切和现在还在发生的一切,就是他自己的思维中发生的一切。因此,历史的哲学仅仅是哲学的历史,即他自己的哲学的历史”, “他以为他是在通过思想的运动建设世界;其实,他只是根据自己的绝对方法把所有人们头脑中的思想加以系统的改组和排列而已”。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把被黑格尔哲学神秘化了的概念辩证法扬弃为实践辩证法的内在环节,不是用概念的辩证运动去说明人类的实践活动,而是用人类的实践活动去解释概念的辩证发展。马克思的“实践转向”立足于人类实践活动的内在矛盾及其历史发展,既为概念辩证法奠定了坚实的实践基础,又为概念辩证法提供了作为“大写的逻辑”的《资本论》的范例,从而构成了“合理形态”的实践辩证法理论。这表明,黑格尔哲学是传统哲学向现代哲学转化的中介环节。它孕育着现代哲学,并不自觉地为现代哲学指出了一条走出传统形而上学的迷宫的现实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