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禹偁《出守黄州上史馆相公〔1〕》
出入西垣与内廷〔2〕,十年四度直承明。又为太守黄州去,依旧郎官白发生。贫有妻贤须薄禄,老无田宅可归耕。未甘便葬江鱼腹〔3〕,敢向台阶请罪名。(2册页801)
笺说:
翰林学士之职,自中唐时已有内相之美誉。宋初以降,翰林学士更成为文官进入权力中枢之捷径,最为人艳羡,太宗、真宗两朝,宰辅中词臣出身者占绝大多数,其入主中枢之前的职务几乎无一例外是翰林学士。据宋人徐自明《宋宰辅编年录》所载,太宗朝情况如下:“雍熙元年十一月,翰林学士迁左谏议李穆,翰林学士、都官员外郎吕蒙正,翰林学士、都官郎中、知制诰李至三人并参知政事。淳化二年九月,翰林学士迁给事中贾黄中、李沆并参知政事。淳化四年十月,翰林直学士迁给事中苏易简参知政事。至道元年正月,翰林学士迁右谏议大夫钱若水同知枢密院事。”真宗朝情况如下:“咸平三年二月,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王旦同知枢密院事。同年四月,知制诰、翰林学士迁左谏议大夫王钦若参知政事。景德元年七月,翰林侍读学士、兵部侍郎迁吏部侍郎毕士安参知政事。景德三年二月,知制诰、翰林学士迁右谏议大夫赵安仁参知政事。大中祥符九年九月,翰林学士、工部侍郎、知制诰兼龙图阁学士迁刑部侍郎、会灵观使陈彭年与翰林学士、兵部侍郎、知制诰迁左谏议大夫王曾并参知政事。天禧元年九月,翰林学士、右谏议大夫、知制诰迁给事中李迪参知政事。天禧四年八月,翰林学士、刑部侍郎、知制诰钱惟演任枢密副使。”可见,太宗、真宗两朝翰林学士一职几乎是词臣主政之前必践的清要之职。翰林学士晋升机遇空前提高,不但恢复甚至远远超出中唐之局面。时人对翰林学士一职之重视,由王禹偁此诗可见一斑。《宋史·王禹偁传》载:“咸平初,预修《太祖实录》,直书其事。时宰相张齐贤、李沆不协,意禹偁议论轻重其间,出知黄州。”诗当作于是时。其后不久,王禹偁即于咸平四年(1001)卒于外任,故是诗可谓王氏一生仕宦履历之总结,尤以“出入西垣与内廷,十年四度直承明”一联最为紧要。按,王禹偁早年以文学受知,“三直西掖,一入翰林”(《小畜外集》)既为其最得意之经历,亦透露出其仕途之坎坷。至道元年(995)正月,王禹偁甫任翰林学士不久即遭外放滁州,五月,照例上表谢恩,流露出对自己任职翰林学士履历的看重:“翰林学士,朝廷近臣。陛下登位已来,御前放人之后,从吕蒙正而下,拜此职者止有八人。臣最孤寒,亦预其数,由于圣选,不为不精。数月之间,忽然罢去,众情尚或惊骇,微臣岂不忧惶。”考南宋人洪遵《翰苑群书》收太祖建隆元年(960)至英宗治平四年(1067)《学士年表》记载,太宗太平兴国元年(976)即位以来,任翰林学士者只有汤悦、徐铉、扈蒙三人。太平兴国四年(979),汤悦罢,就只剩徐、扈二人。到太平兴国八年(983)五月,突然增补吕蒙正、李至、李穆、宋白、贾黄中五人为翰林学士,六月,徐铉罢翰林学士,十一月,又除吕蒙正、李至、李穆三人参知政事。此后,雍熙二年(985)增补了苏易简;端拱二年(989)增补了李沆;淳化二年(991)增补了韩丕、毕士安;淳化四年(993)增补了张洎、钱若水。其间,扈蒙、韩丕、毕士安相继罢职,而贾黄中、李沆、苏易简又陆续离任而参知政事,钱若水同知枢密院。学士院中进进出出,到至道元年(995)正月王禹偁、宋湜二人拜翰林学士时,加上此前尚在任的翰林学士张洎、宋白,此时朝中翰林学士仅四人——如果我们从吕蒙正等人主政之后算起,到王禹偁任翰林学士为止,新除的翰林学士有苏易简、李沆、韩丕、毕士安、张洎、钱若水、宋湜、王禹偁,恰如王禹偁所说:“从吕蒙正而下,拜此职者止有八人。”雍熙元年(984),吕蒙正等一批翰林学士的人事调动,是宋代翰林学士迅速入主政治中枢的首次显示,此事对后来继任者的暗示、激励作用可想而知。而吕蒙正之后的八人中,又有四人位至宰辅,其中张洎更是在与王禹偁共事的当年四月除拜参知政事,堪称近在咫尺的榜样。有着众多前辈及同僚的先例,王禹偁可谓缙绅之望、文官之英,其自我期许不待言;而终未能进入权力中枢,其失望之情亦可想而知(参见曾祥波《从宋初政治的崇文倾向看宋诗气质的形成》,《北京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此诗据翰林学士入拜中枢要职之人事惯例,以“请罪”之说,行“问难”之责,实可谓“愤怒出诗人”也。
疏证:
〔1〕《宋史·职官志》:“上相为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其次为集贤殿大学士。或置三相,则昭文、集贤二学士并监修国史,各除。”是说未确。南宋程大昌《演繁露续集》卷一“读疑”条:“明道二年,集贤、平章事张士逊加门下侍郎、昭文馆大学士、兼修国史。不知并加二馆职何也?”可见即使渊博如程大昌者已不甚清楚。按,宰辅兼职之制,南宋费衮《梁溪漫志》卷一“监修提举国史”条载之较明:“祖宗时凡三相,首相昭文,次监修国史,次集贤。昭文虽首相始得之,然但虚名,独监修国史有职事为重也,若止除两相,则首相监修。”(洪迈《容斋四笔》卷一“三馆秘阁”条所载亦同。)
〔2〕西垣,指知制诰之职的办公场所。与翰林学士居于内廷、称为“内制”相对应,故知制诰亦称“外制”。按,翰林学士自唐代设立以来,往往由曾知制诰者担任(唐代领知制诰者的正式官职是中书舍人,而北宋前期实行使职差遣制,中书舍人只是表明品序高低的寄禄官职,实不任事,而以他官领知制诰者实掌外制之职),宋初太宗、真宗两朝也沿袭这一惯例。英宗治平元年,时任翰林学士的张方平《上英宗乞知制诰详择人材》称:“知制诰之职,所以代王言为诰令,由此召入禁林充学士……其修起居注、史馆修撰,即次除知制诰之资序也……必其人流品才地、辞学器识,他日可以备大臣之用,而后擢处其职。”也就是说,馆阁词臣之优异者,选拔为知制诰;而知制诰之优者,提拔为翰林学士;位居翰林学士之后往往有很大机会入主中枢参政。要之,“馆阁—两制—两府”的升迁途径正是相当多宋代词臣常规、有效的仕宦历程,其中知制诰升任翰林学士正是“两制”这个中间环节的内部迁转流通渠道,因此,在宋代士大夫心目中,知制诰之“西垣外制”与翰林学士之“内廷内制”在出身上存在着一脉相承的血缘关系,彼此之间有着强烈的认同感。
〔3〕以屈原遭诬被放逐之事自喻,按王禹偁《得昭文李学士书,报以二绝》:“谪居不敢咏江蓠,日永门闲何所为。”《南郊大礼诗》其一:“迁客生还知有望,商山不敢读《离骚》。”皆用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