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肃《靖康迎驾行》
女真作意厌人肝,挥鞭直视无长安。南渡黄河如履地〔1〕,东有太行不能山〔2〕。帝城周遭八十里,二十万兵气裂眦〔3〕。旌旗城上乱云烟,腰间宝剑凝秋水。雪花一日故蒙蒙,皂帜登城吹黑风。我师举头不敢视,脱兔放豚一扫空。夜起火光迷凤阙,钲鼓砰轰地欲裂。斯民嗷嗷将焉之,相顾无言惟泣血。仆射何公叩龙墀,围闭相臣臣噬脐〔4〕。奇兵化作乞和使,誓捐一死生群黎。游谈似霁胡帅怒,九鼎如山疑弗顾。郊南期税上皇舆,截破黄流径归去。陛下仁孝有虞均,忍令胡骑耸吾亲〔5〕。不龟太史自鞭马,一出唤回社稷春。虏人慕得犹贪利,千乘载金未满意。钗钿那为六宫留,大索民居几卷地〔6〕。六龙再为苍生出,身磨虎牙恬不恤〔7〕。重城突兀万胡奴〔8〕,杳隔銮舆今十日。南门赤子日骈阗,争掬香膏自顶然。忿气为云泪为雨,漫漫白昼无青天。太王事狄空金帛,坐使卜年逾八百〔9〕。天听端在民心耳,苍苍谁云九万隔。会看春风拥赭黄,万民歌呼喜欲狂〔10〕。天宇无尘瞻北极,旄头落地化顽石〔11〕。(31册页19692)
笺说:
靖康二年(1127),汴京失陷后,二帝相继被留金军营中。全城士庶日聚南熏门,祈请二帝还宫,且为此缴纳金人根括之金银。邓肃其时即在金营中,《宋史》本传称“金人犯阙,肃被命诣敌营,留五十日而还”。据诗云“六龙再为苍生出……杳隔銮舆今十日”,则此篇写作时间当为靖康二年(1127)钦宗再次出宫赴金营后十日。邓肃又有《后迎驾行》(31册页19720),亦可参见。当时士大夫忧愤作歌行者甚众,时人石茂良《避戎夜话》卷下载:“正月十五日,渊圣在虏营。是日阴云四垂,家家愁苦,向之鳌山、教坊、百戏、景龙灯火之乐,不可同年想也。士大夫忧愤作歌行者甚众,独胡处晦《上元行》脍炙人口……鸿胪主簿邓肃作《靖康行》云云。后亦被虏,至三月二十四日放回。”则特以此诗与胡处晦《上元行》(32册页20573)为佳篇。又,士大夫既有忧愤作诗者,亦有甘为虎伥者,如诗云“不龟太史自鞭马,一出唤回社稷春”,不龟,为“宋人”之隐喻。太史,则翰林学士之谓。不龟太史,指翰林学士承旨吴幵与翰林学士莫俦。据此可知,钦宗初次前往金营,吴幵、莫俦二人当有前往祈请之事,史书不载,或因二人其后沦为伪楚帮凶。故邓肃此诗虽赞颂吴幵、莫俦迎请之功;乱定之后,则将二人定为叛臣之上者。《宋史·邓肃传》载:“叛臣之上者,其恶有五:诸侍从而为执政者,王时雍、徐秉哲、吴幵、吕好问、莫俦、李回是也。”
疏证:
〔1〕《宋史·钦宗本纪》:“(靖康元年十一月)癸酉,金人至河外,宣抚副使折彦质领师十二万拒之。甲戌,师溃。金人济河,知河阳燕瑛、西京留守王襄弃城遁……丙子,金人渡河,折彦质兵尽溃,提刑许高兵溃于洛口……丁丑,签书枢密院事李回以万骑防河,众溃而归。”
〔2〕《宋史·钦宗本纪》:“(靖康元年)九月丙寅,金人陷太原,执安抚使张孝纯、副都总管王禀、通判方笈皆死之……(冬十月庚子),金人陷汾州,知州张克戬、兵马都监贾亶死之。”
〔3〕按,勤王军二十万援汴为靖康元年正月金军第一次围城事(见《靖康稗史笺证》卷二《瓮中人语笺证》),此诗所写为靖康元年十一月金军第二次围汴京事,其时并无勤王之师二十万援汴。邓肃将二事合略言之,并非事实。
〔4〕《三朝北盟会编》卷六十九《靖康中帙四十四》“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条:“时大雪,二十余日未止,风势回旋,飘雪响昼夜,如雷霆声。上闻城破,恸哭曰:‘悔不用种师道言,以至于此。’盖种师道春初建半渡击金人之议,不然异日必为患也。何栗、孙傅叩头请死。”
〔5〕《三朝北盟会编》卷七十《靖康中帙四十五》“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七日”:“(何)栗回,具道粘罕议和之语,上意稍安。又闻欲邀上皇出城,上曰:‘上皇惊忧已病,不可出,必不可辞,朕不惜一往。’”
〔6〕《三朝北盟会编》卷八十三《靖康中帙五十八》“靖康二年二月二十四日”引《遗史》曰:“先是车驾未还,百姓惶恐,以为金银不足,各随其家所有而出,复得万两纳去。贼求索不已,须待元数满足。又令户部尚书梅执礼主东壁,开封府尹程振主南壁,礼部侍郎安扶主西壁,工部侍郎陈知质主北壁,使搜索百姓所藏金帛,皆亲至其家,发掘凡十余日。”
〔7〕《三朝北盟会编》卷七十四《靖康中帙四十九》“靖康二年正月十日”引《靖康遗录》曰:“自十二月至正月,金帛不足,无如之何。粘罕催迫愈急,频数号令,欲纵兵入城,百姓辄惊,不安其室。上以问萧庆,答云:‘此事须陛下自见元帅乃可了毕。’会粘罕亦遣人来请再相见。上疑番贼见欺,意欲无往,而金银不足,恐其纵兵,不得已……遂以初十日驾复出,何栗以下皆从。”
〔8〕《三朝北盟会编》卷八十三《靖康中帙五十八》“靖康二年二月二十四日”引《遗史》曰:“自丙寅以后,金人使命入城者渐渐径造宫阙,如诣私室,折花饮酒,自相娱乐,或乘醉插花满头,联鞯而行,旁若无人。观者无不切齿。”
〔9〕用周太王古公亶父避狄人、开疆拓土建立周朝事。
〔10〕钦宗第二次出宫赴金营后,再未回宫,邓肃诗中设想钦宗回宫情形,可以靖康元年十二月二日钦宗初次由金营回宫情况想见。《三朝北盟会编》卷七十七《靖康中帙四十六》“靖康元年十二月二日”:“是日拂旦,日出无光,有飞雪数片。官吏士庶复集于南熏门者,肩摩袂属,尤盛于昨,焚香瞻望者络绎于道。俟驾人稍回,皆云未必回。申时,忽有使臣驰马而来云:‘驾回。’都人惊喜奔迎。至晚,驾入门。父老夹道山呼,拜于路侧。老幼掬土填塞雪淖,不须臾御道坦然。捧香前引,或冲突禁卫,或至爇顶燃臂以迎者,不可胜计。驾归才及门,士庶遥认黄盖,欢呼传报,一城奔走,山呼之声震动天地,皆拦马首仰窥天表,莫不惋叹感泣,涕泗横流,不知其数。上亦为之挥泪,过州桥,泪已湿帕,殆不能言……至内前,王燮、郑建雄、张叔夜扣马号泣,上按辔大恸,俯身顿首,情至不胜。百姓军民皆大恸,声达禁中。既入内,士庶乃散,闾巷之间,人情恍然若再生。”
〔11〕《汉书·天文志》:“昴曰旄头,胡星也。”
附录:李曾伯《伏读靖康宸札有感》
“盟寻城下事方危,尚尔衰民益虏资。绐楚时曾无纪信〔1〕,交秦计卒堕张仪。抗言玉铉吁何及〔2〕,捐积琼林惜已迟〔3〕。劫火既灰遗墨在,小臣唯有泪沾颐。”(62册页38766)
笺说:
诗题所谓“靖康宸札”,或谓靖康元年十二月初十、十一日三诏书。宋人丁特起《靖康纪闻》载:“初十日,有诏:‘大金军登城不下,人复更生,已受天赐,但军暴露劳苦,除府库所有尽充犒军外,切忧数少,支散不敷应。戚里权贵豪富之家,均蒙再生之造,义当竭其家赀,不得少有吝惜,已令开封府措置,日下拘收,转送大金军前。’……十一日,有诏:‘金军兵已登城,敛兵不下,保安社稷,全活生灵,恩德至厚。今来京城,公私所有,本皆大金军前之物,义当竭其所有,尽以犒军。已降圣旨,拘收戚里权贵、豪富之家金帛钱粮,犒设大军,自皇后为头。’又诏:‘有能率先竭财犒设大军兵者,令开封府具名奏闻,当议优与官爵。今已差官遍行根括外,切虑人户未能通知,尚有藏匿窖埋,致使本朝有亏信义,或敢如前埋藏,并行军法。’”按,金人拘留钦宗,胁迫以根括汴京财富,三诏书之出,正为其事,是即诗云“尚尔衰民益虏资”之谓也。又或指二帝北迁前所书手札,丁特起《靖康纪闻》载:“(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三日,上自军中批御札付王时雍、徐秉哲,云:‘社稷山河,皆为大臣所误,今日使我父子离散,追念痛心,悔恨何及见已治行,缺少厨中所用什物,烦于左藏库支钱三千贯收买,津遣至此,早晚成行。请勉事新君,毋念旧主。’仍书御名,上王徐二公,士庶传闻,血泪迸落。”是即诗云“绐楚时曾无纪信,交秦计卒堕张仪。抗言玉铉吁何及,捐积琼林惜已迟”之谓也。李曾伯为南宋后期方面重臣,先后经营抵御蒙元之京湖战区及桂湘战区,深谙外敌入侵之痛,故观靖康之际诏书、手札,而兴慨叹于难中君民遭遇也。
疏证:
〔1〕纪信,在楚汉战争中曾冒充刘邦助其逃脱项羽围困,见《史记·项羽本纪》。此句或指钦宗敕孙傅领徽宗及皇太子突围事,见《三朝北盟会编》卷七十四《靖康中帙四十九》“靖康二年正月十日”引《靖康遗录》载:“(钦宗)以皇太子监国,枢密使孙傅为留守。密谓傅曰:‘我至番寨,虑有不测,当以后事付卿。可置力士司,召募勇敢必死之士得二三百余人,拥上皇及太子溃围南奔。我从金人之命,死生以之。’”又或指孙傅设计藏匿太子事,《宋史·孙傅传》载:“金人来索太上、帝后、诸王、妃主,傅留太子不遣。密谋匿之民间,别求状类宦者二人杀之,并斩十数死囚,持首送之,绐金人曰:‘宦者欲窃太子出,都人争斗杀之,误伤太子。因帅兵讨定,斩其为乱者以献。苟不已,则以死继之。’越五日,无肯承其事者。”
〔2〕玉铉,大臣之谓。此或指何栗、李若水,二人既赞成钦宗赴金营,后知坠计,又力诋金人,虽于事无补,尚有气节可嘉。
〔3〕此指禁中艮岳之为丘墟,亦喻赵宋山河之沦丧。宋人丁特起《靖康纪闻拾遗》:“太上皇初起万岁山,奇花、异卉、怪石聚于山,穷奢极侈,冠映今古……戒严日久,殊乏樵苏,有旨许军民入山采斫……自军民毁撤,不逾时殆尽,遂成丘墟矣。万岁山,始立用此名,后改为艮岳,又改为寿岳,期与天地长久。今不数年间,兴废如此,可胜叹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