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传奇:汉宣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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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霍光受遗

帝位不稳

公元前87年农历二月十四,汉武帝刘彻驾崩,第二天,8岁的皇太子刘弗陵继位,是为汉昭帝。

刘彻临死前,为刘弗陵能够坐稳皇位做了充分的工作。他担心皇太后干政,就狠着心肠处死了他心爱的、没有罪过的钩弋夫人。他设置的辅政大臣:霍光忠心耿耿、小心谨慎,服侍皇帝二十多年,未尝有过;金日虽出身匈奴,但入汉多年,忠心不二,曾经和刺杀刘彻的歹徒性命相搏;桑弘羊是刘彻的首席经济学家,汉帝国若没有他,也许早就崩溃了,因桑弘羊拥有天才般的理财能力,所以即便他被降职,刘彻也仍然要他来管理经济[1],可以说,有桑弘羊在,国家就不会缺钱;田千秋本为一守陵人,地位卑微,因一封上书机缘巧合,坐上直升机,一跃变为丞相,他淳朴踏实,对汉帝国、对刘彻只有无尽的感激;至于上官桀,我们虽不熟悉,但他曾因为刘彻生病而无心工作,对皇上如此忠诚,极为少见。这几个辅政大臣,对刘彻的忠心,神明可鉴。

但刘弗陵的帝位还是不稳当。

因为他太小,有人不服。

不服者,就是他的三哥刘旦。

当年,皇太子刘据因巫蛊事件死后,刘旦就自以为是武帝诸子中的老大(其时二皇子刘闳已死),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于是上书说自己不当燕王,要进宫当个侍卫,方便照顾父亲。(上书求入宿卫。)

那段时间,刘彻诸多不顺,正在气头上,刘旦的举动非但没能慰藉刘彻,反而把刘彻气得够呛。在刘彻看来,刘旦这是暴露了狼子野心,是想当皇帝想疯了。刘彻见刘旦为了皇位是如此急不可耐,盛怒之下将刘旦派来送信的使者斩杀,还让人把刘旦大骂一顿,说此人没有谦让的美德。

然而这刘旦也真是“祸不单行”,被骂完还没缓过神来,就又被告发收留了亡命之徒。刘彻听到“刘旦”这两个字都是气,下令削去刘旦三个县的封地。从那之后,刘旦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刘彻如此处置刘旦,让刘旦觉得自己都委屈死了。

别说刘旦委屈,放在谁身上都想不通。

因为刘据、刘闳死后,刘旦的确是刘彻最大的儿子,且刘旦博学多才,颇有能力,按理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刘旦的上书,不过是说自己想照顾父亲,是表达孝心,这并非什么不谦虚,本不该惹得刘彻大怒的。可最后怎么变成这样一个结果呢?

刘彻批评刘旦,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从来就没打算让刘旦继位,否则他完全可以顺水推舟,让刘旦进京的。刘彻不想让刘旦当皇帝,只因他需要一个安静的、能够守成的继承人,而非一个好动之人[2]。

但这种高瞻远瞩,除了刘彻没有几个人懂。刘旦不能明白刘彻的深意,况且就算明白了,他也不觉得自己不行——谁说我不能当守成之君?我怎么就不行了?

也许,刘旦被骂之后,一直都抱有幻想——父皇不让我当,可谁又比我更具资格呢?他以后归了天,这皇位还得我来继承!

书[3]刘彻驾崩后,朝廷给诸侯王发了讣告,上面盖了印章,因此也叫玺。玺书传到燕国时,刘旦才知道刘彻驾崩。

刘旦看完玺书后,疑窦顿生,他当即表示:这封装玺书的袋子太小,京师恐有变故。

因为袋子小就说京师有变,这刘旦是想找茬儿吗?

可以理解为找茬儿,但刘旦的担心也不无道理。那时候,刘旦很可能还不知道或不确定是刘弗陵继承了皇位,毕竟,刘彻是在临死前两天才册立的皇太子。而刘旦看到玺书后,玺书的内容仅仅是告诉他皇帝驾崩,他作为诸侯王,作为皇帝现存的长子,就自然会有些疑惑:现在到底有没有皇帝?看样子继位者不是我,因为倘若是我的话,我为何还没有收到通知呢?封装玺书的袋子这么小,说明玺书内容少,玺书是草草拟就的吗?我正月去京城朝见皇帝的时候,还见到了他,怎么这么快就驾崩了呢?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旦像当年的代王刘恒一样,派了使者入京(前180年事),以询问丧葬礼仪为名(就是在武帝葬礼期间,诸侯王该做些什么,因为那时礼节复杂),打探他想知道的消息。

使者王孺去长安打探一番,得知继位者是刘旦最小的弟弟、年仅8岁的刘弗陵!

使者听说这刘弗陵年纪太小,尚且需要姐姐鄂邑公主[4]照顾,于是又去找鄂邑公主,然而他始终见不到鄂邑公主本人。

使者带回的消息让刘旦忍无可忍。

我哪里不如那个兔崽子了!论资历,我是长子;论能力,我博学多才,招贤纳士。谁都能挤掉我,可唯独他刘弗陵不行,因为他刘弗陵毫无治国理政的能力!我最有资格当皇帝,可父亲竟然让刘弗陵继任,这究竟是父亲年迈昏惑,还是奸臣在父亲驾崩后篡改遗诏?刘旦不由得想起了秦始皇驾崩后,赵高等权臣拥立胡亥而舍弃扶苏的事情,他自己会不会就是当年的扶苏,而霍光等人就是当年的赵高呢?

是个人都会这么怀疑的!因为在外人眼里,刘弗陵的继位太突然,也太不可思议,舍弃刘旦而立刘弗陵,不论从哪个方面都有违常理。

可刘旦的这些怀疑又难以说出口来,因为所谓的他比刘弗陵行,只是他和他的支持者的想法,而刘弗陵的支持者只要一口咬定这是刘彻的决定,刘旦就只能闭嘴,因为他没有证据表明大臣篡改了遗诏。

说不出口不代表不怀疑,反正整件事情给刘旦的感觉就是:奇怪。刘旦说:“陛下驾崩时,没有说任何话,而盖主也不见踪影,这不正常。”(上弃群臣,无语言,盖主又不得见,甚可怪也。)

刘旦自然不会一直在燕国“奇怪”下去,他还要出手,还要想办法给刘弗陵制造麻烦。

他派人去长安,上书一封,请求在各郡国给刘彻立庙,以褒奖其生前的功劳。

这种上书,刘弗陵自然是不能处理的,因为他也许还看不懂刘旦的请求。

只能由霍光答复。

霍光该怎么做呢?在各个郡国立庙,一立就是上百座,不仅仅要修筑庙宇,还要安排祭祀人员,更重要的是,这牵扯一个非常复杂的庙号问题(后来在刘彻的庙号问题上,朝廷闹得沸沸扬扬,还把几个人抓进了监狱)。总之,这不是小事,不是拍脑袋说办就办的。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霍光这个辅政大臣,此时代行皇帝之职,完全可以借刘旦闹事的机会,把刘旦狠狠收拾一顿,让天下人都知道他霍某人的厉害。

如果霍光这么做了,也许就掉入了刘旦的陷阱,刘旦做这些就是想让霍光对自己亮刀子。

因为霍光毕竟只是个辅政大臣,收拾刘旦名不正言不顺,他做一切事情,都必须打着刘弗陵的旗号。刘旦本来就怨气大,霍光此时若强行打压,必然会惹得刘旦上蹿下跳:霍光什么玩意儿,居然敢在本王的头上动手动脚,先帝本欲立我为帝,你这奸贼却篡改遗诏,独霸朝政,如今还妄图迫害于我!

此时和刘旦作对,就是霍光给自己惹麻烦,何况刘旦提出给刘彻立庙,是爱戴先帝,霍光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如果事情恶化,刘旦完全能借此向霍光发难,甚至提出诸如“清君侧,诛霍光”的口号。在许多人眼里,刘旦本来就比刘弗陵有资格,所以刘旦说出的话,是能让许多人信服的。

霍光在这件事情上很冷静,他没有和刘旦死磕,而是赐刘旦三千万钱,并加封一万三千户食邑。与此同时,给刘弗陵的姐姐鄂邑公主和另一个哥哥刘胥分别加封了一万三千户食邑。

霍光此举,其实是通过让步的方式,安抚刘弗陵的哥哥们,尤其是刘旦。

可刘旦不稀罕。因为刘旦要的是帝位,他做这些,都是为了搅局,为了打乱朝廷的阵脚,尤其惹得霍光来收拾自己,那样他就有讨伐霍光和刘弗陵的理由了——霍光等大臣擅权乱政,专立少不更事的幼子,还屠灭刘氏骨肉,如此恶毒,天下当群起攻之。刘旦倘若把事情闹大,提出的这些理由对根基极其不稳的辅政大臣们非常不利。

霍光的冷静让刘旦很愤怒,他接到赏赐,大怒道:“我本该是皇帝的,要什么赏赐!”(我当为帝,何赐也!)

刘旦实在不甘心帝位就这么落空,愤怒过后,开始想办法夺取帝位。

在刘弗陵登基之后夺取帝位,自然就是谋反了。

刘旦首先宣称,自己在武帝时曾接受过诏书,说武帝批准了自己可以参与政事,享有治国和备军的权利。

但这纯粹是撒谎。因为自七国之乱后,汉景帝刘启就收回了诸侯国的自治权,诸侯国名义上叫国,实际和汉朝的郡无异,诸侯王只能收租子,而没有对封国的行政权,混得不好的,甚至只能乘坐掉价的牛车(其后诸侯唯得衣食租税,贫者或乘牛车)。刘旦此举,实际是复辟,想把自己变成一个能割据一方的霸主。

对于想造反的人来说,走这步棋倒是对的。当年,淮南王刘安造反,声势浩大,却因为没有武装支持,控制不了淮南国,每当朝廷的人走了,刘安就慷慨激昂地嚷嚷造反,朝廷的人来了,就紧张兮兮,畏首畏尾。这样的造反,不过徒留笑柄。刘安的失败足以说明,诸侯王欲推翻皇帝,不能完全控制封国而整天咋呼根本无济于事。

刘旦仅凭一面之词就想从朝廷夺来治理燕国的权力,朝廷会允许吗?他能成功吗?

其实,问题不是朝廷允不允许,而是朝廷不允许又如何?难道要给刘旦治罪?霍光等人现在正乱成一锅粥,除了办理武帝丧事,还要稳定朝中大臣,尤其消除朝中的闲言碎语,根本没精力去招惹刘旦这个瘟神。

所以,趁着霍光等人忙于稳定长安之际,刘旦正紧锣密鼓地策划谋反。

***

刘旦和刘长、刘泽等人结了盟。

刘长,是中山哀王刘昌之子,中山靖王刘胜[5]之孙,汉景帝刘启的曾孙,比刘弗陵低一辈;刘泽,是齐孝王刘将闾的孙子,刘将闾是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刘邦的孙子,所以刘将闾的孙子刘泽和刘弗陵同辈。刘长和刘泽都是没有爵位的平民,愿意与刘旦密谋,很可能是刘旦许诺了给他们封王封侯的好处。

刘旦可不是冒失鬼,他的谋反行动,进行得很有计划。

他在表示自己拥有对燕国的行政权和军队领导权之后,就寻找能一起干大事的幕僚。他召集了一批燕国臣子,对他们讲了一番话,表示自己想有所作为,希望臣子们帮忙出谋划策。

当时,刘旦那口气,简直和皇帝差不多,你把他话中的“寡人”换成“朕”,会发现那根本就是皇帝在问策贤良。

这批臣子都是人精,听完就知道刘旦有谋逆的想法,他们大部分人不过图个安稳,哪想过把脑袋别裤腰上造反,一个个吓得不知所措。

就在群臣鸦雀无声之际,一个叫成轸的郎中霍然而起,朗声道:皇位本该是大王的,如今失去,大王只有积极争取才能得到,只要大王起兵,一定有很大的号召力,那时就算是女人也一定会奋起追随。(大王壹起,国中虽女子皆奋臂随大王。)

刘旦一开始还遮遮掩掩,只是以天子的口气让臣子们出谋划策,却没想到这成轸“孺子可教”,把自己不方便说的话讲了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多虑了,其实这些臣子都是支持自己的,于是精神一振,对在场人员表示:第一,吕太后时,立刘弘当皇帝,诸侯在刘弘手下当了八年臣子[6],等吕后驾崩,群臣诛杀诸吕迎立孝文皇帝之后,才知道刘弘不是惠帝的儿子;第二,我是武帝长子,竟然不能继承大统,这也太不公平了;第三,前些日子我提议给武帝立庙,当今皇帝居然不同意。

综上所述,我怀疑当今皇帝根本就不姓刘,就像当年的刘弘非孝惠帝之子一样。皇帝不姓刘,而我又是最有资格当皇帝的人,所以这皇帝该我刘旦来当。

有了这番宣言和舆论造势,接下来,刘旦多方面出动,干了以下几件事情。

第一,和刘泽密谋,写了檄文,表示刘弗陵非刘彻之子,是奸臣在武帝驾崩后推举上去的,天下人民当群起而攻之,刘旦派人将这些檄文带到各地传播,并鼓动当地的豪强和群众,一起反对刘弗陵。

第二,刘泽的爷爷刘将闾,是齐悼惠王刘肥(刘邦长子)的后代,在齐国有较高的威望和势力,刘旦让刘泽回临淄[7],夺取临淄的兵权,届时和自己一起发兵。

第三,招纳人才。

第四,在国内广收铜铁,制作铠甲兵器。

第五,阅兵,军事演习。

第六,效法皇帝,提升自己的派头。

刘旦这些明显反对中央的举动,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对,然而那些反复劝谏刘旦的人,都被杀了。

刘旦这几步走得好,至少比当年的淮南王刘安强多了。刘旦在朝廷政局不稳的情况下,利用这个机会,迅速准备自己的起兵事宜,壮大了力量。现在刘旦有兵、有口号、有武器、有盟友、有群众支持,可谓万事俱备了。

刘旦的初步计划是,由刘泽自临淄起兵,刺杀青州刺史隽不疑。

至于杀死隽不疑之后的计划,史书没有交代。

没有交代,所以我就不知道他们是何计划,因为刘泽的谋反,止步于刺杀隽不疑。

当时,万事俱备的刘旦刘泽集团,在起事之前走漏了风声,计划被缾侯刘成[8]获悉,刘成立即将此事告知了隽不疑。

于是,当刘泽等人还在谋划着如何袭击隽不疑之时,隽不疑已经调集人马将他们团团围住。

刘泽等人未做抵抗就被悉数逮捕。

刘泽被捕,进了牢房少不了被一番暴打。

那是个用法严酷的时代,进了监狱的人,会被狱卒的种种花样折磨得死去活来。刘泽在牢里受尽折磨后,终于把他和刘旦、刘长等人谋划的事情一一交代了。

朝廷绝不姑息,立即将那些参与谋反的人全部诛杀。

当然,被杀之人不包括燕王刘旦。

刘旦企图推翻刘弗陵,谋反证据确凿,怎么没受到制裁呢?

朝廷给出的解释是:刘旦是皇帝的哥哥,至亲,免了。

事实果真如此吗?要知道,别说是自己的哥哥谋反,哪怕亲生儿子谋反都是活不成的。如果说皇帝只有一件事情不能容忍,这件事一定是谋反。

但事情总有例外,比如朝廷拿这个谋反之人没有办法。

其实,朝廷饶恕刘旦,很大程度上确是因为他们对刘旦无可奈何。

刘彻去世之后,由刘弗陵和辅政大臣组成的领导班子,根基极浅,遇到刘旦这种事,他们的首选方案不是镇压,而是息事宁人。

当时,有人对霍光等人是颇有微词的。据史书记载,刘彻驾崩时,留有一封遗诏,让霍光等人在自己驾崩后按照遗诏从事。遗诏的内容是说,给之前剿灭莽通谋反(前88年事)的功臣封侯,封侯的人包括霍光、金日和上官桀。

然而,等霍光等人被封之后,一个叫王忽的侍中(服侍皇帝的官员)有意见,他到处宣扬说:“先帝病重时,我常在左右服侍,没听说过给此三人封侯的事。封侯,不过是那几个小子给自己牟取富贵罢了。”

这话传到霍光的耳中,霍光顿时感到了压力。

我想,霍光所谓的封侯之事,很可能是假的。其一,倘若刘彻真欲为他们几人封侯,完全可以在生前为之,不必等到死后,搞得半真半假;第二,王忽不过是个小官,恐怕不敢通过造谣的方式和霍光、上官桀等权臣唱反调,且这么做对他没有好处;第三,三人之中,金日一直不愿意接受封侯,至于他不接受的理由,官方的说法是金日以为皇帝年幼,不便受封,但我以为倘若刘彻真的下诏给金日封侯,这种先帝遗命,又是天大的好事,金日没有理由拒绝。虽然金日后来受封了,但他受封之时,已然卧病不起,是他去世的前一天了,他接受封侯,究竟有多少是他自己的意愿呢?第四,霍光并不想这件事情闹大,他没有通过正规渠道去处理王忽,而是给王忽的父亲——卫尉王莽施压,最终王莽将王忽逼死。倘若霍光真的身正不怕影子歪,就该光明正大来处理此事,而不该偷偷摸摸。

王忽虽然死了,但由此也可以看出,在刘弗陵继位之初,霍光等人并不能服众。

更重要的是,霍光等人虽然侍奉刘彻多年,但毕竟没有治国的经验。碰到一些大事,刘彻可以得心应手地处置,可如果让辅政大臣单独做,就手生得很。他们要瞻前顾后,考虑各种风险,生怕自己的处理有失偏颇,犯了众怒,甚至给政敌攻击自己的机会。这伙人,刚刚辅政面临很大的压力,他们在上台之初,最迫切的工作就是稳定局面,给自己站稳脚跟争取时间。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息事宁人都是他们的首选方案。

如果当时和刘旦硬拼,霍光等人也有些担心。刘旦有军队,有号召力(谁也不知道他能召集多少兵马),且在许多人眼里他的确比刘弗陵更该当皇帝[9],朝廷一旦对他动刀,他造起反来,霍光等人很可能被推到风口浪尖,甚至成为皇室斗争的牺牲品,成为第二个晁错。更糟糕的是,倘若刘旦占据上风,长安的局势必然动荡,那时刘旦和长安的权臣勾结,刘弗陵很可能倒台。

***

现在,霍光等人在长安稳定内政,刘旦被剪除了羽翼,暂时无法动手,那么,刘旦就此被朝廷吓住了吗?他愿意善罢甘休吗?

燕盖之乱(1)

也许会的,至少在这之后,史书上未见刘旦有厉兵秣马欲与朝廷为敌的举动。

然而有一天,鄂邑盖长公主和上官桀的使者来到燕国,给刘旦传递了一些消息,让刘旦再次燃起了夺取帝位的想法。

原来,鄂邑盖长公主和上官桀希望与刘旦合作,除掉霍光。

鄂邑盖长公主,是刘弗陵的大姐,她的职责就是抚养刘弗陵,相当于刘弗陵的妈妈,而上官桀和霍光一样,都是刘彻的临终托孤大臣,此二人怎会和霍光反目呢?

因为争权!

也许,很多读者对上官桀是陌生的,他之前出场的次数太少,我有必要介绍一下此人,因为在和霍光争权的过程中,他就是主角。

上官桀第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是在李广利征伐大宛期间,他奉命攻打郁成城(今吉尔吉斯斯坦乌兹根城),最后郁成王逃走,他随即追至康居[10],最终将郁成王俘获。

上官桀,陇西郡上邽人(今甘肃省天水市),少年时为郎官。他能被刘彻关注,源于有一次跟随刘彻外出期间,天刮大风。

皇帝的车,都有盖子,倘若风太大,风吹到盖子上就会对车产生很大阻力。那天的风很大,大到马拉不动车,以至车子一度不能前进。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车盖子卸下来,减少阻力,这样车子就能前进了。可卸下来之后呢?难道要扔了?不说车盖子价格贵,要是等会儿下雨了没盖子,把皇帝淋成落汤鸡他们恐怕都活不成。

从官还是决定把盖子卸了,让马车“轻装前行”。至于那沉重的盖子,就交给上官桀了。

我想,那天上官桀一定累成狗了。因为皇帝的车有六匹马,六匹马拉的车,一定很大,上面的盖子也一定很大很重,否则无法有效地遮阳挡雨。而上官桀扛着大盖子,竟然一路小跑跟着刘彻的马车,未曾落下一步,后来下雨的时候,上官桀还能及时将盖子插到车上。

上官桀那天的表现,胜过了马,这引起了刘彻的注意,刘彻因其力大无比而将其擢升为未央厩令,负责喂养未央宫的御马。

但养马这件事可不是力大就行的。

未央宫的马,在上官桀的喂养下,非常“骨感”。

当时,刘彻刚刚病愈,就去马厩看自己的马,一见,发现往日强壮的爱马已经瘦成皮包骨,火冒三丈,厉声道:“这养马的畜生是以为我的病不会好,日后再也见不到马了吗?”

不用说,上官桀难辞其咎。

然而,就在上官桀即将被拖下去的时候,形势发生了逆转。

上官桀仅用一句话,就转危为安。

他立即跪下去说:“臣听说陛下身体抱恙,日夜忧惧,一直都在担心陛下的病情,根本没精力养马啊……呜呜呜……”

上官桀还未说毕,就已经哭成泪人儿,说不下去了。

刘彻见上官桀竟然如此挂怀自己,怒气全消,对上官桀的忠诚十分赞赏,当即就给他加官侍中,让他成为服侍自己的近臣。

获得刘彻赞许的上官桀,在官场上一步步高升,他当过搜粟都尉,在此期间出征大宛,立有战功,回来被升为少府,位列九卿。再后来就是太仆,在莽通谋反一案中,他表现甚好,刘彻对他很满意,于是临终前封他为左将军,成为辅佐少主的大臣之一。

***

其实,一开始霍光和上官桀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也许霍光和上官桀的关系比和其他几位辅政大臣的关系都好。

刘彻临终前,以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是首辅大臣,被赋予的权力最大,剩下的金日、上官桀、桑弘羊等都是他的副手。

最初,几个辅政大臣并没有相互看不惯,他们同心协力,只求让朝政稳定下来。为了团结一致,霍光和上官桀结成了亲家,霍光把女儿嫁给了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

那时候霍光也很信任上官桀,有时他休假回家了,就让上官桀代替自己处理政务。

两人的矛盾,始于鄂邑公主给刘弗陵讨老婆。

上官安得知鄂邑公主要给皇帝找媳妇,忽然觉得这是个当皇亲国戚的绝好机会,于是谋划着把自己女儿嫁给刘弗陵。

上官安的女儿,就是霍光的外孙女。上官安找到岳父霍光,希望把这个事办了。毕竟,立上官安的女儿当皇后,也能增加霍光的地位。

那么霍光对此事是如何处理的呢?

霍光没答应上官安。

明明对他和上官桀父子都有益的事情,他为何拒绝呢?

霍光可不蠢。因为他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增强地位,要知道,上官安是女孩的父亲,她当了皇后,受益最多的一定是上官桀父子,而非他霍光,到时上官桀父子有了皇后撑腰,霍光还能否当老大就不一定了。霍光受益三分,上官家至少受益五分。

当然,这个拒绝理由是我想的,霍光可没这么说,而且霍光也不能用这个理由来拒绝上官安。

霍光该如何拒绝上官安呢?

你那女儿才5岁多啊,怎么当皇后?

这个理由就够了,让这种小姑娘嫁人,还当皇后,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当年吕后给刘盈找的张皇后,也应该要比上官小姑娘大的[11]。

但这种所谓的足够理由,其实并不真的足够,它只有在权势较大的人手中才是理由,因为并没有任何法律规定5岁多的女孩儿不能当皇后,毕竟,也没有人说过只有能立即生孩子的人才能当皇后。

可上官安就是想给皇帝当老丈人,还想得很,该怎么办呢?

上官安决定找刘弗陵的“妈”。

钩弋夫人死后,照顾刘弗陵的女人,就成了刘弗陵的姐姐鄂邑公主,所以鄂邑公主其实是刘弗陵的半个母亲。也许刘彻给霍光赋予的权力很大,但霍光还不敢挑衅鄂邑公主,因为这个皇帝母亲似的女人,在刘弗陵的心目中一定有很高的地位,刘弗陵对她的信任,也一定超乎常人。

如果鄂邑公主同意上官安的请求,霍光就不好阻拦了,因为年龄小并非不能当皇后的理由,用这个借口可以搪塞上官安,却不能拒绝鄂邑公主。

然而鄂邑公主已经选好皇后了,且此女非上官安之女。

虽然如此,可上官安还是不想放弃,他又把目光对准了一个男人。

此人名叫丁外人,一个滋润着鄂邑公主的男人。

***

鄂邑公主,和她儿子的门客丁外人私通。刘弗陵继位后,鄂邑公主必须到宫里照顾刘弗陵,这样这对鸳鸯就不得不经常分开。

后来,霍光和刘弗陵听说鄂邑公主没有了丁外人就不开心,霍光遂圆其雅意,下令丁外人进宫陪伴鄂邑公主。

上官安平时就和丁外人关系好,于是他就希望通过丁外人给情人吹吹枕头风,让鄂邑公主同意纳自己的女儿为皇后。

可丁外人为何要答应上官安呢?要知道,霍光既然已否定在先,丁外人再运作此事,就可能惹怒霍光。

上官安自然给了丁外人好处的:汉有制度,公主都得嫁给列侯,只要我女儿当了皇后,以我父子之能,定能为你谋取一个侯爷。换句话说,你要是不能让我女儿当皇后,我父子的权势达不到,就是想帮你当侯爷,恐怕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封侯,在任何朝代都是平头老百姓的梦想,作为鄂邑公主的情夫,丁外人虽然整天生活在温柔乡,享有荣华富贵,但这毕竟不稳定,吃的毕竟是青春饭,总没有一个可以流传百代的侯爵实在。丁外人听上官安说自己有可能封侯,就心动了。

于是在某个暧昧的夜晚,温情过后,丁外人向鄂邑公主提出了让上官安的女儿当皇后的想法。

鄂邑公主答应了丁外人,反正她只负责给刘弗陵娶个老婆,娶谁对她没多大影响。

鄂邑公主抚养着刘弗陵,类似皇太后,给刘弗陵娶老婆这种事,她一旦有了决定,霍光若没有充足的理由是不好反对的,所以上官安的女儿很快就被纳进宫,当上婕妤。可能上官小姑娘还不满6岁,所以又过了一个多月,才被正式册封为皇后。这一年,是汉昭帝四年(始元四年,前83),刘弗陵十二岁。

女儿当了皇后,上官安当然要给自己谋点儿东西的。他本来只是个官二代,没什么级别,但很快就变成骑都尉,接着又当上车骑将军。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以皇后父亲的身份,被封为桑乐侯,食邑一千五百户。

这场政治联姻终于给上官安带来回报,他把不满6岁的女儿送进皇宫,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付出的代价却是让女儿这一生黯淡无光。当然,这种父亲绝不承认嫁女是为了自己,也不会对女儿的悲剧感到内疚,因为他拥有爱的名义。

上官安当上的车骑将军,就是之前金日的职位[12],地位很高,同时他父亲又是左将军,两人合并起来,在朝中的势力顿时大增。

上官安应该还年轻,地位陡升后免不了狂妄。

有了地位的上官安,简直就是一个暴发户。

他喜欢吹牛。有一次受到刘弗陵的赏赐,回去之后就对人吹嘘:我和女婿喝了顿酒,真是开心啊!(与我婿饮,大乐!)以此显示他和刘弗陵走得亲近,称呼刘弗陵都是“我婿”而非“陛下”。

上官安见过刘弗陵的派头,见过之后顿时觉得自己就是一乡巴佬儿,自己衣服的料子恐怕连刘弗陵的裤衩都不如,他感到自惭形秽,于是回家后将以前的衣服都烧了。

上官安还喜欢喝酒,喝醉了就在家里面大摇大摆地走动。按说,在自己家里走动,没碍着谁,可上官安是车骑将军,地位很高,竟然脱光衣服赤条条在屋里摇摆,这就不像话了。

更可恶的是,这家伙在家里淫乱,淫乱的对象,还是他父亲上官桀的女人,他甚至连后妈都不放过。

上官安如此狂妄,皆因他女儿当了皇后。我们知道,他女儿能当皇后,多亏了丁外人,丁外人帮上官安,只因为上官安曾经许诺给丁外人求取侯爷。

但朝政之事由霍光把持,即便上官桀是左将军,上官安是车骑将军,封侯这种事也得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点头才行。

上官安只好去纠缠霍光,请求给丁外人封侯。

但霍光不允许,上官安求了多次,霍光都不允许,即便有上官桀的合力,仍然不行。

上官安父子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霍光让丁外人当个光禄大夫[13],变成皇帝身边一个能议论政事的官员,甩掉靠女人吃饭的帽子。

这个要求不过分,可霍光仍不答应——丁外人是上官家的人,让他参与政事,岂不是扩大你上官家的势力吗?况且高祖有“非功不得封侯”的规定,给上官安封侯就已经是破例了,你丁外人凭什么!

霍光的态度让上官桀父子厌恶。

上官桀想,自己和儿子一个是左将军,一个是车骑将军,地位都不低,加上孙女是皇后,这么大的势力,可到头来干什么还得看霍光的脸色,上官桀就觉得窝囊。

霍光的屡次拒绝让上官桀来了火气——你霍光和我一样,都是臣子,凭什么这么牛气?先帝在位时,我身为太仆(中二千石),你才不过是个光禄大夫(比二千石,霍光同时兼任奉车都尉),级别还没我高呢!我事事征求你的意见,不过是给你面子,是为了班子团结,要是给脸不要脸,就休怪我不客气!

在上官桀父子对霍光不满的同时,鄂邑公主也对霍光不满意——霍光没有给丁外人封官赐爵。

于是,上官家族决定和鄂邑公主联起手来,扳倒霍光。

燕盖之乱(2)

因为丁外人这层关系,鄂邑公主和上官父子自然要亲近许多。

据史书记载,上官桀的岳父宠爱一个叫充国的太医监。有一次,充国因未经允许,跑到了皇宫的大殿上,被人逮住,按照当时法律,罪当斩首。

最后幸亏是鄂邑公主帮忙,才把充国救了出来。这件事情迅速增进了上官父子和鄂邑公主的关系。

如此,霍光的政敌开始抱团。

为了斗败霍光,三人集团(上官父子和鄂邑公主)又想到了那个怨恨霍光的燕王刘旦。

他们和刘旦取得联系,并搜集霍光执政过程中的过失,告知刘旦,以期刘旦向霍光发难。刘旦得到这些信息,非常高兴,数派使者去长安与上官桀等人串联。与此同时,刘旦也上书给丁外人求侯位,不过霍光还是顶住压力,不予批准。

三人集团很快就变成四人集团。

到汉昭帝五年(始元五年,前82)的时候,霍光已非常强势,初步确立了他在朝廷的权威。当然,他为这一结果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得罪了几乎所有的辅政大臣——除了已故的金日和那个以恭谨著称的丞相田千秋。

不错,霍光把桑弘羊也得罪了。

桑弘羊又是如何跟霍光反目的呢?

桑弘羊是个经济能手,他主持了平准、均输之法,盐铁、酒类专卖等一系列经济政策,给国家聚敛了许多财富。没有他,国家就不可能进行那么多战争,汉武帝刘彻也不能做那么多事情,他的功劳巨大,刘彻一直都很认可。

桑弘羊是个老臣,在刘彻时代就曾官至大司农,即便他后来没有当大司农了,但帝国经济也一直由他管着。也许刘彻可以缺任何文官,却绝对不能没有桑弘羊,他算得上汉武帝时代的风云人物了。正因为对桑弘羊充分信任,对其能力也充分肯定,所以在临终前,刘彻将桑弘羊提拔为御史大夫,并命其辅佐少主。

桑弘羊对汉帝国有如此大的贡献,且这些功劳也被皇帝认可,他又不是勘破名利的高僧,自然有些得意。

在刘彻时代,桑弘羊的地位是超过霍光的,然而新皇帝继位后,霍光竟然反超,比他的权势还大。更加让桑弘羊恼火的是,他希望给自家人谋取个一官半职,那霍光竟然不给他面子。

看到后来居上的霍光在朝中搞一言堂,他们这些辅政大臣干什么都要经过他批准,桑弘羊就来气——就算你霍光权力大些,可我也不是你的下属,更不是什么权力也没有,你不能太过分!

桑弘羊看不惯霍光,自然要和霍光作对、争权,而霍光势必会想办法收拾他。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四人集团变成了五人集团:上官桀父子、鄂邑公主、刘旦、桑弘羊。

霍光很快就反击了。

***

汉昭帝五年(始元五年,前82)前后,一个叫杜延年的谏大夫[14]给霍光提议:效法汉文帝,休养生息,改革现有政策。

昭帝五年五月,朝廷下诏[15],要求三辅、太常及各郡国推举贤良文学之士。

第二年(前81)二月,各地的贤良文学陆续抵京,朝廷遂下诏,让贤良文学们商讨政事,包括百姓疾苦,教化之要。

这是一次让人瞠目结舌的会议,不仅因为它持续了半年之久,更因为会议讨论的问题,竟然是汉武帝刘彻的执政得失。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来自民间的贤良文学,竟然全盘否定刘彻以往的政策,而刘彻去世才不过六年——哪个朝代的学者敢如此大胆呢?

会议是否因此而成为对刘彻的批判大会呢?

那倒还不至于,这是一场辩论会,在贤良文学们一边倒批判刘彻的同时,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的朝廷官员,成了汉武帝政策的坚定拥护者。

会议一开始,贤良文学们就批判刘彻实行的盐铁官营、酒类专卖、平准均输等政策,指出它们的诸多缺陷,并要求废除。

桑弘羊则不屈不挠,坚决维护,不仅因为它们给国家带来了巨大收入,支持国家进行了一系列对外战争,也因为他就是这些政策的制定者和执行人。

贤良文学批评的这几项政策,其实是当年刘彻为了敛财而制定,是刘彻与民间老百姓争夺利益的手段(与民争利)。当然读者应该清楚,所谓的“民”,并非我们印象中的普通老百姓,而是富商大贾、地主豪强。现在贤良文学要求把利益返回民间,桑弘羊则坚持认为利益归朝廷享有。

那一年,双方旁征博引、引经据典,他们不但讨论了武帝经济政策,还就治国之道、治民之道以及对待匈奴是战是和等问题展开了激辩。

贤良文学的观点是,将武帝时代的经济政策统统废除;对付匈奴等蛮夷,要采用仁义使其归化,和亲为便;治国之道,当以德治为主;统治者教化民众,当引导其重义轻利。桑弘羊的观点则完全相反。

朝廷不可能完全听从贤良文学的话而将武帝经济政策带来的收入全都交给民间,那样国家收入将会骤减,经济非崩溃不可。

但他们的意见又有一定道理。因为在当年,朝廷实施了那些政策以后,导致许多商人破产,社会上层对这些政策极其不满,朝廷要缓解这种不满,有必要做出一定让步,且当时汉朝已经不再大规模对外征战,财政压力也没有武帝时代那么大了。

于是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朝廷最终决定在郡国废除酒类专卖[16]。

在那场辩论中,辩论双方虽地位悬殊,但来自民间的贤良文学们并没有因为桑弘羊等人位高权重而有所顾忌,桑弘羊也自始至终和他们进行平等辩论,虽然辩论双方因意见不同而有些火气,但总的来说双方是平等的。

这是一场非常开放的辩论,他们谈论的问题十分广泛,双方发言的自由程度,简直让人难以想象。这些来自民间的读书人,不但全面否定了汉武帝的各项政策,还把矛头指向当今的执政者刘弗陵和霍光,说当今的“帝王之道”,大都已经毁坏,说今天的高官没有周公的德行却有周公的财富,没有管仲的功劳却和管仲一样奢侈,刘彻临终前将霍光比作周公,所以他们说这些话,很显然就是在批评霍光了。至于和他们辩论的桑弘羊等官员,也同样被说得一无是处。

这场长达半年的辩论,因主要谈论的问题就是盐铁政策,因而后人称这场会议为盐铁会议。在汉宣帝时代,会议过程经一个叫桓宽的人整理,形成《盐铁论》一书,流传至今。

在盐铁会议中,贤良文学将桑弘羊经济政策在实践中存在的弊端一一指出并加以批判,桑弘羊虽然能言善辩,最后也不得不做出退让,同意取消酒类专卖,这对一直以经济政策成效显著为荣的桑弘羊来说,是个不小的挫折和打击。在那场会议之后,霍光很快就借机将自己的亲信杨敞任命为大司农,主管经济。桑弘羊这个靠管理经济而飞黄腾达的人,因此无法再掌控帝国的经济,这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桑弘羊的势力。

***

桑弘羊中招之后,霍光的权势更盛。眼见霍光越来越强势,五人集团决定先发制人。

盐铁会议的当年(昭帝六年,前81),上官桀和桑弘羊就发现霍光在近期内办的几件事情有破绽,便打算借题发挥,将霍光的过失放大,趁势将其拿下。具体操作就是,让燕王刘旦给朝廷上书,指责霍光近日所做的几件错事,然后由上官桀将刘旦的上书直接呈给刘弗陵,再劝刘弗陵把这封弹劾书交给大臣公开讨论,最后上官桀、桑弘羊等人在讨论的时候来个落井下石,让皇帝把霍光辞退即可。而霍光一旦离开了权力中枢,他也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这是个好计策,因为霍光做的有些事情的确欠妥,五人集团的指责,不无道理。

考虑到燕国路途遥远,上书传到长安黄花菜都凉了,五人集团想尽快扳倒霍光,于是找了个人以刘旦的名义弹劾霍光。

很快,一封列举了霍光三大罪状的弹劾书呈了上去。

这三个罪过分别是:第一,武帝曾派往匈奴的使者苏武,被困匈奴20年而不投降,回国后才被任命为典属国[17],可大将军属下的长史敞没多大功劳,竟然被封为搜粟都尉(而大将军长史敞亡功为搜粟都尉)[18];第二,霍光擅自增加大将军府的校尉;第三,霍光检阅郎官和羽林官的时候,派头和皇帝差不多。

综上所述,这霍光权势太大,我担心他会做不轨之事,所以我也没心思当燕王了,只盼能进宫保卫陛下。

霍光除了是大司马大将军,还有个非常关键的职责,即“领尚书事”(事,是职责的意思)。尚书是负责给皇帝收发公文的官员,相当于秘书,领尚书的人,类似于秘书长。最初,尚书的工作量不大,主要是负责收发文件。但到汉武帝时期,随着刘彻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国家的事务工作越来越多,刘彻不可能把所有奏疏都亲自看过并亲自处理,所以他需要一帮秘书帮他把奏疏筛选一下(最好还能把奏疏中的主要内容提炼梳理一下),于是尚书的职责就越来越重了。但即便这样事情还是多,忙得人晕头转向,于是刘彻又找那些有大局观念又熟悉政务的人来帮忙处理一些事务性的工作。这个人帮刘彻处理政务,可名义是什么呢?就叫“领尚书事”了[19]。

见于史册的第一个“领尚书事”的人,应该就是霍光[20]。汉武帝时期,皇帝可以亲政,“领尚书事”的人还不是很重要,因而史书连这个时期“领尚书事”的人是谁都没记载下来。但到汉昭帝时期情况就不同了,刘弗陵无法处理政务,大小事务必须由辅政大臣处理。辅政大臣在帮助皇帝处理政务的时候,也必须有个名义,幸好这个名义在汉武帝时期已经有了,就是“领尚书事”。

但霍光这个“领尚书事”是自封的还是刘彻临终前交代的呢?史书语焉不详,我想刘彻就算没有明说,也应该有所暗示,否则几个辅政大臣还不把“领尚书事”争得头破血流,哪那么容易让霍光就“领”的?

有了“领尚书事”这个名义,霍光就能代替刘弗陵处理政务了。虽然有些事情必须皇帝亲自定夺,但那只是名义上的,霍光“领尚书事”之后,所有要给皇帝的奏疏,都必须过他的手,而刘弗陵看到的奏疏,霍光也都给出了处理意见。

既然要通过霍光,五人集团的弹劾书该怎么传到刘弗陵手中呢?

国家每天有那么多文书,霍光也不可能真的每一封都看,况且霍光还是个大活人,也是要休假的。

轮到霍光休息的那天,上官桀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那封弹劾书亲自交给了刘弗陵。

那一年,是汉昭帝六年(前81),刘弗陵14岁,他完全能看懂这封上书。

弹劾书上说的几件事,串在一起可是个很大的罪。霍光增加校尉数量、外出检阅部队、破格提拔亲信,加上他外出之时逾礼行事,这完全可以被五人集团说成欲图谋不轨,而且不牵强,因为这四件事情中,最后一件事情可以说明霍光有不臣之心,前三件则是霍光谋反的具体之行。刘弗陵毕竟14岁了,有一些主见,也有些叛逆,倘若被五人集团说动,他为了显示自己长大了,很可能对霍光下手的。

第二天来上班的霍光刚进入皇宫就听闻此事,也非常惶恐,因为他虽然权势极大,却无论如何也担不起僭越谋反的罪名。

于是,本来要去见皇帝的他止步于外间画室,静候发落。

留在画室而不入,也许是霍光有意为之的,因为那正是当年刘彻悬挂周公背负成王上朝画像的地方,亦即刘彻的托孤之所。

现在,陪在刘弗陵身边的人,是上官桀。他有些得意,只要霍光来了,皇帝肯定要质问他,他霍光哑口无言,我等迅速出击,非把他整下台不可。

霍光能躲过此劫吗?

上官桀等人的计划是对的,霍光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只是他们所有人都忽略了一点。

刘弗陵的智商。

那天,刘弗陵见早该上班的霍光迟迟不来,于是问道:“大将军人呢?”

上官桀上前答道:“因为燕王告他,所以不敢来见陛下。”

“让大将军进来!”

霍光得到刘弗陵的传召,连忙走进内室,见到刘弗陵,立即脱帽,跪在地上请皇帝恕罪。

那天,陪在刘弗陵身边的上官桀看到霍光趴在地上的样子,非常激动,因为他知道,霍光就要完了。

现在,所有人都等着看刘弗陵发落霍光。

“大将军把帽子戴上吧,朕知道这上书是在胡说八道,大将军没有罪过!”(将军冠。朕知是书诈也,将军亡罪。)

“将军亡罪。”这话从何说起?

不但上官桀听得目瞪口呆,就连霍光也难以置信:“陛下怎知他所言非是呢?”

刘弗陵微微一笑,道:“大将军去广明亭检阅部队,是最近几天的事情,你增加校尉的数目,这件事发生了才不到十天,燕国离京城那么远,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燕王怎么会知道呢?况且,即便将军想为非作歹,也不是增加个把校尉就成的。”

上书者说自己是燕王,可燕王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事,那么这岂不明摆着有人恶意中伤霍光吗?既然是恶意中伤,我就不让他得逞!

等刘弗陵说完,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实在想不到年仅14岁的小皇帝竟是如此聪慧。左右既惊讶又高兴,于是刘弗陵巧识诈书的事情很快就传播开来。

上书者得知此事,拔腿就逃。这下轮到上官桀等人紧张了,因为倘若上书者被抓,在牢里被暴打一顿,很可能把什么都招了!

于是上官桀等人不断地在刘弗陵面前进言:这是小事情,人逃走就算了,不必太较真。

可刘弗陵不听,非要严查。

最后在五人集团的全力庇护下,那个上书者才终于逃脱。

这件事情,不但让五人集团不敢再妄图用这些幼稚的把戏欺骗刘弗陵,也让我这个后人对这聪慧少年生出来许多好感。

燕盖之乱(3)

虽然五人集团陷害霍光的计划失败,但他们仍不罢休,仍然找机会在刘弗陵面前说霍光的坏话。

然而让他们想不到的是,他们精心准备好的陷阱,总是被刘弗陵轻易识破。当他们听刘弗陵吼道“大将军是先帝安排来辅佐我的忠臣,谁要再诽谤他,朕就治他的罪”之时,惊讶之余渐渐明白,刘弗陵对霍光已信任至极,通过刘弗陵撼动霍光将很难成功。

既然如此,那么想扳倒霍光,就必须除掉刘弗陵。

于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在五人集团中产生了。

阴谋的总思路是:让鄂邑公主布下一个“鸿门宴”,邀请霍光,在宴会上击杀之,然后废掉刘弗陵,拥刘旦为天子。

作为未来的皇帝,刘旦为了让上官桀等人给自己拼死卖命,许诺以后给上官桀封王。

拉拢上官桀等人的同时,刘旦在地方上广招豪杰之士,壮大自己的势力。

刘旦想要谋反的事情,刘弗陵初登帝位时就已浮出水面,到现在几乎是个公开的秘密,至少燕国臣子都是知道的,所以刘旦也没有避讳,他找燕国国相商量过具体事宜。

对于刘旦的计划,燕相有两点担心。第一,上一次阴谋败露,主要是因为刘泽城府不深,好夸夸其谈,因而招惹是非泄露了机要,而这次跟刘旦合作的上官桀做事情比较轻浮,上官安年轻骄纵,这二人和刘泽一样都不稳重,恐怕会重蹈覆辙;第二,即便事情成功了,那上官父子野心勃勃,也不是省油的灯,很可能和刘旦对抗,甚至取代刘旦。

燕相说得不无道理,这两点的确是可能导致刘旦失败的关键因素。

可刘旦也有他的考虑。两年前的一件事情,让他印象深刻,那件事情的发生,让他觉得自己的成功率不低。

***

昭帝五年(前82)夏天,长安忽然来了个奇怪的人,他自称是汉武帝的长子刘据,来自湖县(今河南省灵宝市西北)。

此人的到来,立即在长安城引起轩然大波。长安人都记得,九年前,汉武帝的长子、当时的皇太子刘据曾在长安城和他的父亲展开了一场激战,刘据为筹兵马,强行征集四市百姓与丞相刘屈氂对战了五日五夜,战后长安城血流成河,死伤无数,最终刘据败北,逃至湖县。

大部分人都只是听官方说刘据死于湖县,却没有见过刘据的尸身,于是听说这个本该继承大统的人突然出现,都非常好奇,跑来围观。

这件事情让霍光和刘弗陵(本年13岁)很难办:倘若是假的,那自无妨;可如果是真的呢?若是真的,他此番归来必有重大图谋,很可能就是逼刘弗陵退位的。

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处置这个自称是天子长兄的人呢?不理睬吧,动静很大,有关部门也把消息上报了;理睬吧,怎么做呢?把他接进宫,还是干脆点儿,一刀杀了?

在该男子身份不明的情况下,朝廷无论如何也不能妄动。就算刘弗陵舍不得皇位,也不能太过冷血、六亲不认。

刘弗陵只好下诏,让文武百官前去识别。

然而那些前去鉴别“刘据”的官员在看了此人之后,都不敢说话。

因为他长得太像刘据了,若说不是,显然对不起刘据,也对不起良心,且这种事情最好实事求是;可如果说是,他们很清楚这里面的重大干系,这必然引起政坛地震。与其如此为难,不如不说。

“刘据”是大名人,他才到长安不久,就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引来许多人围观。朝廷高度重视此事,生怕“刘据”惹出乱子,紧急调兵,加强戒备。

随着消息越传越广,大家都争相前来瞻仰这位“故太子”的风采,围观者很快就达到数万。

“刘据”身边聚集的人越多,就越说明刘据的影响力大。民众总是天然地同情弱者,因此给“刘据”高官厚禄甚至皇位的呼声也就越高,这让支持刘弗陵的利益集团非常难办。

然而在所有人都不知道如何处理的时候,突然杀出个京兆尹。

京兆尹,是首都地区的行政长官,他就是隽不疑——刘弗陵继位之初,刘泽、刘旦等人准备第一个开刀的那个青州刺史。当年他及时逮捕了谋反者,朝廷将他擢升为京兆尹,二千石。

隽不疑到场后,非常果断地下令:将该男子逮捕。

就这么逮捕了?倘若此人真是刘据,他隽不疑岂不犯下大错?

于是就有人劝他,先别急着动粗,且将该男子安顿下来,慢慢查问。

隽不疑不是愣头青,他早有计较:“你们惧怕卫太子(刘据为卫子夫所生,故也称卫太子)干吗!他当初得罪了先帝,即便真的来了,也不过是个罪人。”

隽不疑的处理让刘弗陵和霍光都松了口气,因为隽不疑说的话也是他们非常想说的(虽然他们可能并没有想到去这么说),但他们不敢第一个说“刘据是罪人”。而此时隽不疑先说了出来,霍光等人就非常从容了:倘若大部分人不认同“刘据是罪人”的说法,则处置隽不疑;倘若舆论对此说无太大异议,隽不疑则说得好。

那个“刘据”,在监狱里受了一顿暴打之后,终于供出了自己的身份:我就一算命的,叫张延年(一说方遂),故太子刘据手下有个门客,曾跟随我学习占卜,他说我长得像卫太子,所以就想来京城发笔横财。

这个张延年,来长安后没能“延年”,也没有发财,最终被腰斩了。

张延年死了,可刘旦为什么记挂这件事呢?张延年之事,和他造反成功有何关系呢?

***

有一定关系,因为刘旦从这事看出,刘据还有着很大号召力,对朝廷也有着较大威慑力,否则当张延年出现在长安的时候也不会引来数万人的注意,更不会吓得朝廷调集兵马警戒了。既然一个已经死了的刘据都还有这么多人支持,那么我这个活着的先帝长子(他是刘彻现存儿子中的老大),支持者会少吗?

刘旦的判断有一定道理,可只是看上去有些道理:假刘据只不过引起了轩然大波,吸引了民众眼球,并不能因此而认为刘据的支持者众多。人们围观假刘据,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好奇和道德上的同情,而不能认为他们支持刘据,更不能认为他们和刘据是利益共同体。朝廷戒备假刘据,不过是维护稳定的正常反应,并不能证明刘据能够对朝廷产生多大的威胁。

刘旦的想法过于乐观了。刘弗陵虽是幼子,但幼子当皇帝和长子当皇帝对于民众来说没有太大区别,民众关心的,只有皇帝好不好。在帝国时代,除非现有政权已病入膏肓,否则就不要指望依靠民众的力量来推翻现有政权。帝国时代的人民,力量并没有我们想象的强大,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热衷于谁当皇帝的问题。

这个乐观判断,使刘旦忽视了燕相的担忧。

与此同时,来自盖主的一封信给刘旦打了一剂强心针,让刘旦觉得大事必成。

因为他们想造反,在京城有三只拦路虎:霍光、田千秋和右将军王莽。盖主的信表示,右将军王莽(也是护卫宫廷的卫尉)去世,丞相田千秋重病在床,只剩一个霍光苦苦支撑,在这种情况下,拥护刘弗陵的力量最为微弱,举事成功自不待言。

当刘旦激动又忐忑地准备谋反事宜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在长安的上官桀父子,正酝酿着另一个阴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杀死霍光废掉刘弗陵之后,引诱刘旦进京,再杀之,最后由上官桀当皇帝。

如果说刘旦想当皇帝是在做梦,上官桀父子则是在意淫。但不论这个设想是多么异想天开,也不论刘旦和上官桀谁当皇帝,在霍光活着时,他们还是盟友,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杀死霍光。可怎样才能杀掉霍光呢?

虽然五人集团各自心怀鬼胎,但在除掉霍光这个问题上,他们达成了统一意见:由鄂邑公主设一场“鸿门宴”,在宴会上伏兵击杀霍光。

计划已经好了,所有人都把精力集中在“鸿门宴”上。

事实证明,燕国国相的担忧不无道理,因为这几个夸夸其谈的人,把计划泄露了。

他们的全盘计划,都因为一个叫燕仓的人而彻底流产。

燕仓,是鄂邑公主的一个门客的父亲,五人集团的阴谋,不知为何竟给燕仓这种人知道了。

燕仓得知后,立即将此事报告了大司农杨敞。

这下糟糕了,杨敞是霍光提拔,用来掣肘桑弘羊和上官桀的,他是霍光的亲信,肯定会把阴谋第一时间告诉霍光。

可杨敞没有说。

杨敞为何没说呢?难道霍光的这个亲信,根本就是叛徒,或者早已被五人集团收买?

杨敞不是叛徒,也没被收买,他不告诉霍光,仅因为害怕。在他看来,霍光和五人集团的斗法,差不多是神仙打架,旁人掺和进去,很可能成为炮灰。

杨敞决定不理会此事,他以生病为由,不再过问政事。这是一个胆小的人,他不愿意押宝,既不享受政治投机胜利后换得的巨大荣耀,也不愿冒投机失败后招致灭族的风险。

杨敞虽然怯懦,但霍光毕竟于他有知遇之恩,这一点儿良心,让这个胆小的男人在离开斗争旋涡中心之前,咬着牙把消息告诉了谏大夫杜延年。也许,告知杜延年对杨敞来说,已经是冒着生命危险了。杜延年,则是那个盐铁会议的发起者。

杜延年是霍光非常信任的人,他没有杨敞那般瞻前顾后,得知消息后,立即通知了霍光。

现在,霍光已经知道了五人集团的阴谋,而五人集团仍以为霍光被蒙在鼓里,所以,当霍光积极准备给他们致命一击的时候,他们还在做白日梦。

昭帝七年(元凤元年,前80)九月,霍光联手丞相田千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了上官桀父子、桑弘羊、丁外人及其党羽,并将他们灭族。

至于鄂邑公主,她见大势已去,霍光又毫不手软(上官桀这样大的官,就是逮捕过程中被直接斩首的),就自杀了。

五人集团中,现在只剩一个握有兵权的刘旦。

五人已去其四,刘旦问燕相道:“事已至此,还发兵吗?”

燕相说:“算啦,左将军上官桀已经伏诛,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不能再起兵了。”

刘旦很沮丧、忧愁。

刘旦是个有兵的人,为什么不拼死一搏呢?

因为在他的内心里,仍然奢望着朝廷会赦免他,刘弗陵继位之初,他那么叫嚣,朝廷都没有说他半句不是,还因他是皇帝的兄长给了他丰厚的赏赐,这一次,皇帝是否会顾念手足之情,再次宽恕自己呢?

不久之后,朝廷的赦免令传到了燕国。刘旦心情忐忑地打开,读罢,整个人都瘫软了,他沉默良久,叹道:“诏书只赦免了燕国官吏和百姓,没有赦免我啊!”(嗟呼!独赦吏民,不赦我。)

刘旦准备自杀。

但是在妻妾和群臣的劝说下,他又丧失了自杀的勇气,因为有臣子乐观地估计:朝廷有可能只是将燕国除国,而会饶恕燕王死罪。

但不久之后的一封诏书,让刘旦不再抱任何幻想,那是一封斥责刘旦的诏书,书中将刘旦狠狠地骂了一顿,最后还问道:你这么做,有何面目去参拜高祖的庙堂啊!

刘旦读完诏书,上吊自杀了。

至此,这场以燕王和盖主(鄂邑盖长公主)主要参与的燕盖之乱就结束了。

燕盖之乱结束后,霍光在汉朝的绝对权威真正建立起来,史书说从那之后霍光“威震海内”。刘彻留下的辅政大臣,上官桀、桑弘羊伏诛,那个相当于皇帝母亲的鄂邑公主自杀,金日去世(昭帝元年,前86事),剩下的就只有霍光和田千秋。

我们了解的田千秋,一直是恭顺的。他谨慎行事,工作不求突破但求无过。刘弗陵继位之初,霍光曾对田千秋说:“当初我和先生一起奉先帝之命辅佐少主,如今我负责内部宫廷事务,先生主管外部朝廷事务,你可要经常给我提建议,毋令我有负天下啊!”(始与君侯俱受先帝遗诏,今光治内,君侯治外,宜有以教督,使光毋负天下[21]。)

田千秋可不敢和霍光分庭抗礼,连忙推辞,谦让道:“只要将军按自己的想法治理天下,国家就会很好了。”

田千秋的话让霍光非常满意,从此他知道田千秋这个外朝长官是个不会与自己争权的人,对田千秋很有好感,经常赏赐田千秋。

在斗败五人集团的最后时刻,那个病重的田千秋站在了霍光一边,和霍光联手逮捕了上官桀等人。

然而很多人都难以想象,这两个密切合作、关系良好的内、外朝长官,在有一天竟然也会斗起来。

是的,当五人集团覆灭后,霍光和田千秋也有了矛盾。

内外相斗

昭帝七年(元凤元年,前80),五人集团谋反事败,许多人因此获罪,桑弘羊之子桑迁见情况紧急,连忙逃走。

桑迁逃跑之时,桑弘羊以前的下属侯史吴(复姓侯史)收留过他一段时间,后来桑迁被捕,很快被杀,侯史吴也受到牵连被捕入狱。

当年十月,朝廷下了一道诏书,要求赦免那些受反贼连累而被连坐的人,比如上官桀、桑弘羊等主犯的未参与谋反的亲戚。

负责该案的廷尉王平和少府徐仁认为,桑迁不是谋反者,只是被连坐了而已,侯史吴藏匿桑迁,并非收留谋反者,所以侯史吴没罪,遂将侯史吴释放。

然而在案件复查的时候,负责复查的侍御史认为,桑迁是个读过书的人,通晓大义,他知道父亲谋反却没有劝谏,和谋反没有区别,所以桑迁是谋反者。侯史吴是三百石官吏,藏匿谋反者桑迁,和平民百姓藏匿被连坐的无罪之人不同,因此不能赦免。

把案子这样一定性,侍御史就上书弹劾王平和徐仁,说他们释放了谋反者。

这让田千秋非常焦急,因为徐仁就是他的女婿。他数次找霍光说情,可霍光都不置可否——这说明霍光是倾向于给徐仁治罪的。

田千秋是个老实人,但也有脾气。徐仁是案件负责人,在职责范围内做了事情,就算案子判错了,也只是能力问题,而不能给扣个“释放谋反者”的大帽子,何况徐仁那样断案也不无道理。给徐仁安那样一个罪,更像是政治迫害。田千秋毕竟还是丞相,为了徐仁之事也奔走了许久,可居然处处碰壁,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丞相也太窝囊了,窝囊到连争取正当利益的能力都没有了。

田千秋打算雄起一回,他召集了所有的中二千石级别官员和博士官开会,商量侯史吴的案件。

这倒是个釜底抽薪的法子,因为只要侯史吴没罪,徐仁和王平释放侯史吴就谈不上有任何罪过了。田千秋此举,实际上是希望动用整个外朝之力与霍光、与内朝相抗。

这一次,崛起的外朝能否斗赢内朝呢?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在那场会议上,外朝官集体“背叛”了田千秋。尽管田千秋是所有与会者的长官,可由于与会者知道霍光的意图,因而都指责侯史吴有罪。

霍光很快就知道了会议结果,这让他有些兴奋,因为他尚未出手,田千秋已经一败涂地。

但兴奋过后就是愤怒——看来这田千秋还是不安分啊!

霍光立即出手,将田千秋的举动定性为“擅自召集中二千石和博士官开会,使内外朝意见不能统一”,紧接着,他下令将少府徐仁和廷尉王平下狱,这是非常荒唐的说法,田千秋是丞相、百官之首,中二千石和博士官是他的属下,他召集属下开会,怎么还有错误了呢?

霍光也没说他开会有错,而是说他开会破坏了稳定团结。

现在,所有人都看出了霍光的愤怒,他们很担心下一个遭殃的就是田千秋。

其实,官员们还是挺同情田千秋的,那个不摆架子的上级,做事公道,忠于职守,平时待他们都还不错,他们也不希望田千秋晚节不保。

可他们能做的仅仅是同情。在官场或职场上,你不能指望一个人出于道德感而为你冒险,用道德维系的联盟,比利益同盟脆弱得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往往不是你的好朋友而是和你结成了利益同盟的人。他们同情田千秋,却不敢明目张胆地为田千秋说话,只因为田千秋的死对他们没有直接的利益损失,而倘若维护田千秋的利益,他们则可能遭到打击。

但也不是所有官员都不讲义气和原则,比如霍光的那个亲信杜延年。

杜延年是酷吏杜周之子,但此人一点儿也不严酷,相反,他为人宽厚。他一直觉得朝廷的法律过于严酷,严酷得都有些风声鹤唳了,他对朝廷目前严厉执法的方式是颇有抵触的。得知堂堂丞相很可能因为开了一次会而获罪,他忍不住要和霍光唱反调。

事实上,杜延年并不只在这件事情上和霍光唱反调,他是谏大夫,本职工作就是劝谏的。霍光执法严厉,对案件往往从重处理,弄得整个国家笼罩在恐怖的氛围中,而杜延年就提倡宽法,他经常向霍光提议,把一些案子判得轻一些,多学学汉文帝时代的政策,以顺应民心。

杜延年经常和霍光唱反调,霍光不但没有反感,反而觉得他忠心,因为他并非一个只知道梗起脖子和上级叫板的莽汉[22]。比如这一次,他反对霍光,就讲出了处理田千秋的坏处:田千秋是先帝的托孤之人,没有大的过错是不能废掉的。如今老百姓都认为法令太严,狱事苛刻,而丞相所议论的又和刑事案件相关,如果把这件事情牵连上丞相,恐怕对大将军的声望有所影响。

与此同时,杜延年也提出了他对侯史吴案子的看法:官吏释放罪犯,如何处理法律有明文规定,如今给侯史吴判个大逆不道的罪,恐怕太严重了。

杜延年说完了,霍光听杜延年的话了吗?

霍光听了一部分,他没有处理田千秋,因为田千秋的名声很好,连刘弗陵都对其赞赏有加,当时田千秋年老,行走不便,刘弗陵就允许田千秋朝见自己时可以乘坐小车,因此田千秋也被称为“车丞相”。显然,将这个半只脚已经踏入坟墓的“车丞相”下狱对霍光没有多大好处,还有可能引起众怒,甚至惹刘弗陵反感。

不过,饶恕田千秋不代表田千秋不用为自己这次的行为付出代价:霍光将徐仁和王平处以弃市罪[23]。

昭帝九年(元凤三年,前78)的这次内外朝斗争,是田千秋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对内朝的唯一一次抗议,然而抗议的结果是外朝惨败。几个月之后,昭帝十年(元凤四年,前77)正月,田千秋也在羞辱中郁郁而终。从此之后,刘彻留下的所有辅政大臣,只剩下一个霍光,以霍光为首的内朝权势更盛,外朝几乎沦为摆设。

***

如果读者还有印象,在燕盖之乱时,五人集团曾假托刘旦之名,写了一封弹劾霍光的信,信中列举了霍光的三大罪状,其中一条是:在武帝时代就被派出去的汉使苏武,被困匈奴20年之后归来,也只是被封为典属国,而霍光属下的长史敞无甚功劳,竟可以官至搜粟都尉[24],说明霍光任人唯亲。

也许很多人都听说过苏武,因为他是个爱国者典范,此人是汉朝不得不说的人物。

关于苏武的故事,要追溯到武帝四十年,太初三年,公元前101年。

汉使苏武(1)

武帝三十七年(太初元年,前104)到武帝四十年,这三年多的时间里,由于汉朝在全力攻打大宛,匈奴十分猖狂。

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发的当年,匈奴左大都尉来信,希望与汉朝合作,杀死儿单于,之后就投降汉朝。汉朝同意合作,遣因杅将军公孙敖去塞外筑受降城。

下一年,武帝三十八年(前103),汉朝派浚稽将军赵破奴率两万骑出朔方,至浚稽山迎接左大都尉,不料左大都尉政变失败,赵破奴不明情况,遭到儿单于的重兵围堵,全军覆没,赵破奴被俘。

儿单于趁势攻打受降城,不能下,在汉边烧杀一番离去。

下一年,武帝三十九年(前102),儿单于欲再攻受降城,未至受降城即死,句黎湖单于继位。是岁,汉遣徐自为出塞修筑亭障,韩说将兵防守,路博德驻军居延。然而在当年秋天,匈奴打入云中、定襄、五原、朔方、酒泉、张掖,杀掠吏民无数,徐自为所筑亭障均被破坏。

当时,李广利正攻打大宛,匈奴有拦截李广利的想法。李广利归来之时,匈奴欲击之,只是恐贰师兵盛,不敢动手。

武帝四十年,贰师将军李广利破大宛归来,威震西域,刘彻打算借着汉兵威势,趁胜攻打匈奴。同年,匈奴国且鞮侯单于继位。

且鞮侯刚刚继位,被汉军震慑,因而将扣留在匈奴的汉使尽数遣回,并表示:我是儿子,怎能和汉天子相比呢?汉天子是我的长辈!

刘彻听到且鞮侯服软的话,甚嘉之,遂遣中郎将苏武[25]带领使者团前去匈奴,犒赏且鞮侯。这个使者团,一共有一百多人,除了正使苏武、副使张胜等极少数人是朝廷的正式官员,大部分人都是苏武和张胜招募而来的临时工。他们大都出身于贫苦之家,因希望改变命运,甚至只是为了赚一点儿钱,才踏上了这条道路。他们也许想到了此行之艰险,但万万没有料到,他们大部分人都将有去无回。

当年,且鞮侯在说完软话后觉得那些话有损颜面,十分羞愧,于是待苏武到来后十分傲慢,其态度远非汉使所望。所以那次出使,双方都很不愉快。

苏武等人不过是些使者,顶多在匈奴发发牢骚,单于听过也就算了。哪知道就在他们要离开匈奴时,摊上一件大事。

在匈奴国内部,有人想谋反。

主谋者有两人,均来自汉朝,一个叫缑王[26],河西之战后随浑邪王降汉(事见前121),是浑邪王的侄子,两年前,赵破奴率两万骑迎接左大都尉,全军覆没,被俘的汉军就包括缑王。和缑王合作的人,叫虞常,按照史书之意,他应该是前些年跟随卫律[27]投降的人。

缑王和虞常的计划是:劫持且鞮侯单于的母亲,逃回汉朝。

当时,苏武一行人正在匈奴,虞常发现,这批使者团中有熟人:副使张胜。

虞常觉得可以和使者团合作。他和张胜取得联系,对张胜表示:我知道汉天子特别恨卫律,倘若我把卫律杀了,希望汉朝能给我赏赐。

张胜也想立此“非常之功”,听说虞常有这能耐,当即允诺,并给了虞常许多礼物。

一个多月后,且鞮侯单于外出打猎,只留下他的母亲和一些贵族在单于王庭。虞常等人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便打算行动。

然而在行动前夕,他的队伍中出现了叛徒,以至于他谋划的事情被匈奴人知晓,匈奴人发兵攻打,缑王战死,虞常被俘。

这么大的事情,汉使自然有所耳闻,尤其同谋者张胜,他很担心虞常将自己供出来,惊慌之下连忙把他和虞常的阴谋告诉苏武。

可苏武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一个汉使,竟然跑去干涉别国内政,还阴谋杀害丁灵王卫律,这就不是使者能做的事,苏武也无可奈何。

苏武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自杀。

他这又是何苦呢?

苏武说:“这件事情肯定要牵连到我,我是没办法了,等敌人把我虐待之后再死,那就给祖国丢了脸。”

原来,苏武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就想在匈奴人惩罚他之前先死了,以免使祖国蒙羞。

当时,苏武说完就要自杀。随苏武出使的张胜和另一名使者常惠赶紧拉住苏武,好说歹说,苏武这才作罢。也许他们都寄希望于虞常,只盼虞常不要供出张胜。

可是,被关进监狱的人,有几个不老实交代的呢?虞常最终供出了张胜。

且鞮侯单于本来就对这伙盛气凌人的汉使不满,现在他们又越俎代庖,扰乱国政,更是让且鞮侯愤怒到极点——你们这种行为,算什么使者,简直与土匪无异!

单于打算把汉使都杀了。

幸好有人劝谏,说就算汉使谋杀的人是单于,也不过被全部杀光,何况他们谋杀的仅仅是卫律,把他们全部杀死就处置过重,对待这批汉使,最好将他们都劝降了。

单于听了此人的建议,并且让卫律负责此案。

卫律打算从苏武入手,只要苏武投降,其他汉使就简单了。

苏武现在难过极了,他对常惠等人说:“我有辱使命,给祖国抹黑了。即使苟且偷生下来,又有何面目回去呢?”

说完,苏武就拔刀自杀。

一刀下去,血如泉涌,卫律大惊,冲过去抱住苏武,忙召医生。

史书记载了治疗苏武的过程:在地上挖了个坑,坑里燃起了无焰之火,让苏武伏在火坑上,在苏武的背部推拿,以导出淤血。

据史书说,虽然经过这些治疗,可苏武仍然断气了。但过了半日,苏武又有了气息,复活了。

这很可能是后人为了体现苏武神奇而编出的吸引人眼球的故事,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苏武严重的伤势。

常惠等人看他们的老大有气出没气进的样子,都伤心得号啕大哭,祈祷苏武别死。

单于听说苏武这么硬气,非常欣赏,每天都派人问候苏武的伤情。至于那个首谋者张胜,则被逮捕了。

一段时间过后,苏武渐渐痊愈。到处死反者虞常的那天,单于让苏武也去现场,希望用这血腥的场面震慑苏武,迫使其投降。

那天,虞常被杀之后,卫律大喝道:“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正在招降,投降即可免死。”

张胜正在犹豫,突然见卫律拔剑击向自己,再想到刚刚身首异处的虞常,张胜打了个哆嗦,连忙大呼投降。

张胜投降后,卫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苏武。

卫律说:“副使有罪,你也当连坐!”

苏武反驳道:“我从来都没有参与过此事,和张胜又无亲属关系,为何要跟他连坐?”

卫律见语言恐吓不了苏武,于是像对待张胜那样,举剑欲斩苏武。

可苏武不同于张胜,别说求饶,苏武连动也没动——已经死过一回了,还怕你不成!

卫律只想吓唬苏武,并非真的要杀他,所以当看到不惧死亡的苏武,卫律也有些佩服,他语重心长地对苏武道:“苏兄,我之前负汉归匈后,幸蒙大恩,被封为王,如今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兄弟你今天投降,明天就跟我一样。你再这样执着下去,最后也不过死在荒野之中,可谁知道你是为汉朝而死的呢?”

苏武不说话。

卫律继续展开攻势,说道:“你听我的话投降吧,我愿和你结为兄弟。你今天倘若不听我的话,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言外之意是苏武活不长了)。”

然而,就在卫律恩威并施的时候,苏武突然破口大骂道:“你身为人臣,却不顾恩义,你叛主背亲,是个投降了蛮夷的家伙,我再见你做甚?且单于因为信任才让你决断我们的生死,你不秉公处理,反而想挑起两国的战火。你应该知道,南越杀了汉使,最终被废为九郡;大宛杀汉使,其国王头颅已被悬于汉宫北阙;朝鲜杀汉使,很快被诛。匈奴从来没杀过汉使,你明知道我不投降,却要杀我以挑起事端。我告诉你,匈奴的祸患将从我死之时开始。”

在苏武口中,卫律是一个忘恩负义、卖国求荣、自以为是、以权谋私、唯恐天下不乱的卑鄙无耻之徒。卫律听完,虽然气急败坏恨不得将苏武杀掉,但冷静下来也有所触动,只是现实不允许他再回去当一个苏武眼里的好人了。

卫律劝降不了苏武,只好把苏武的强硬态度报告给单于。

得知苏武如此,单于欲收服苏武的想法更加强烈了。现在,单于已经知道,这苏武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既然言语的恐吓、引诱都不能奏效,单于决定让苏武吃点儿苦头。

单于将苏武关进地窖,不提供饮食,欲令苏武忍受不了折磨而告饶。

漫天大雪,缺衣少食,在地窖中的苏武饥渴难耐,非常难受。

匈奴好多天都没有给苏武吃的了,可让匈奴人奇怪的是,他们每天探视苏武,都不见其有衰败的样子,别说饿不死,简直就不像个挨过饿的人。

渐渐地,匈奴人知道苏武不吃饭也不死的原因了:苏武不是人,是神!

他们哪里知道,苏武并非什么都没吃,他吃的是衣服。

衣服怎么能吃呢?

汉人的衣服自然不能吃了,可匈奴的皮裘,都是货真价实的动物皮,虽然口感不佳,但吃了还是能补充能量的。苏武在地窖,每天揪一块动物皮,混着雪水吞下去,这才保住了体力,匈奴人不知情,惊讶之余将他视为“神人”。

但匈奴不会因此而放掉苏武的,因为这个“神”似乎还没有逃走的法力。他们又想到对付苏武的奇招:将苏武放逐至北海[28]无人居住的地方,并且给了苏武一批公羊。他们许诺苏武,只要苏武把羊喂好了,就放他回家。只是这个“喂好”的标准令人绝望:公羊产奶。他们为这个想法感到得意,说完就大笑着扬长而去。

苏武是杜陵[29]人,几十年都生活在关中,突然被流放至荒无人烟、极度寒苦的北海,环境的巨大变换一定不好适应。至于匈奴要在公羊产奶的时候放他回家,则纯粹是消遣他的。

苏武在之前已经有过两次寻死的想法了,那么在环境困苦、归期无望的情况下,苏武会不会死呢?

苏武并非动不动就要自杀的人,他其实[30]热爱生活、珍惜生命。他自杀,只因他不愿意受辱。

被放逐至北海的苏武,犹如流落荒岛的鲁滨逊,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苏武不能像鲁滨逊一样从废船上捡到些生活用品,他没有食物,只能当强盗。只不过他抢劫的对象,是野鼠。苏武靠抢劫野鼠粮食的办法,活了下来[31]。

那是个连野人都没有的地方,苏武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着除了困难就什么也没有的生活。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有的时候,苏武寂寞得难以忍受,便和那些他喂养的羊聊聊天,和羊聊天太无聊了,他还会抓些恨他入骨的野鼠。他应该发现了,如果长时间不讲话,说话的能力就会退化,所以他坚持每天都花一点儿时间来练习说话。

但苏武也可能根本没有寂寞的时间,因为在那样的环境下,他每天不得不全力去寻找食物、制备生活用品,才能够继续活下去。在身体极度困乏的情况下,他只会将每天仅有的时间用来睡觉而不会去感受什么寂寞。

那是一种让人绝望的生活,因为在那种情况下,生命的无意义将暴露无遗。也许苏武曾不止一次地思考过:活下去还能做什么呢?即使痛苦地活着,可到头来还是会死于荒无人烟的北海,谁知道我呢?在这苍茫无边的北国,我和牛羊、野鼠、飞鸟有什么区别呢?

人一旦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就不可能再停下来,就像一个成为信徒的人不愿意停下朝圣的脚步,总要寻到些东西才甘心的。也许他们永远也找不到这个意义了,因为在永恒的时间和空间面前,任何有限的事物都将失去意义。造物主不愿见人类如此悲剧,于是教导人类妥协,去给生命赋予一个意义。那也许根本就是镜中花水中月,不过总归是意义,这就足以支撑着人类度过漫长而无聊的人生。在北海牧羊的苏武,除了苦难还是苦难,是什么支撑他继续活下去的呢?

我想是忠于祖国、忠于君王的信念[32]。苏武出使时,刘彻曾赐予其使节,他到北海后,不论吃饭睡觉还是劳动,都不放下汉节。汉朝的使节上面,点缀有动物的毛,由于苏武每天都手持汉节,以致到后来旌毛全部脱落。许多年过去了,那枚汉节早已不再是当初的样子,可苏武始终没有丢弃它,只因他心目中的汉节,仍然如当年他离开长安刘彻给他时那般鲜艳。正是这股信念,不但让苏武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动力,还让苏武抵住了匈奴人荣华富贵的诱惑。不要嘲笑苏武用忠君这个信念让自己活下去是多么愚蠢,也许在苏武看来,或者在几千年后的人类看来,你那所谓的高尚信念,根本就一文不值。

当然,情况可能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糟糕。也许不时会有人来他牧羊的地方偷窥他的近况,询问他是否愿意投降,只不过到后来,他们见到紧握在苏武手中的那枚汉节,就不好意思再开口。

匆匆五六年过去了,苏武还是没有看到丝毫回家的希望。几年里,他应该想办法弄到了一些母羊,以使自己的羊群可持续发展。现在,他有了羊皮做的大衣,有个遮蔽风雪的地方,有一张可以打猎的弓,以及一些简单粗陋的生活用品,甚至还有些余粮。总之,他不再像初来时那般艰难了。有时候,他静静地看着啃草的羊群,忽然思绪就飘到遥远而温暖的南方,那里有他慈祥的母亲,年轻好看的妻子,三个可爱的孩子,在朝为官的两个哥哥,还有两个妹妹……他们都还好吗?父亲的墓地,应该都有人打扫的吧!

他有时也会想一想和他同来匈奴的使者,也不知和张胜一起投降的还有几个。他可能有所耳闻,那些没有投降的汉使,全都被分散流放,谁也不知道对方的生死和所在。苏武也会突发奇想:在我能看到的最远地方,会不会就住着我的同胞呢?

有时他跟随羊群在溪边饮水,无意间从倒影中看到蓬头垢面的自己不知何时已留了一丛乱蓬蓬的胡子,而他竟然也想不起自己在汉朝时的俊美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笑到后来不禁有些呜咽。

有一天,正看着羊群发呆的苏武,忽然被一阵马蹄声惊动,他循声望去,见远处来了好大一群人。他又惊又喜,连忙朝那群人面前奔跑。那群人在这荒凉之地看到苏武这么个人,也感到新奇,一来二去,双方就认识了。

来者是单于的弟弟於靬(yú jiān)王,到北海打猎的。苏武挺愿意和他们一起,他会许多野外生存的技能,可以帮於靬王校正弓弩,制作捕猎用的网子等工具。

苏武给於靬王带来的惊奇,可能不亚于星期五带给鲁滨逊的,毕竟苏武是个有独一无二技能的人,而且还很聪明,即便有时有些死脑筋,看起来也可爱得很。

於靬王很喜欢苏武,渐渐地开始给苏武供给衣食,到后来苏武就不用起早贪黑去劳作,而只要跟着於靬王做一个技术工人就行。

苏武和於靬王待了三年多之后,於靬王生了重病。於靬王自知命不久矣,临终前想到了冰天雪地里的苏武,于心不忍,便给了苏武一些牲口和生活用品,其中还包括帐篷。

於靬王的赏赐让苏武的生活条件有了很大改善,那也许是苏武在匈奴过得最舒适的一段时间了。苏武娶了匈奴女子为妻,还生下一个儿子,叫苏通国。

不过这样的生活并不长久,当年冬天,苏武的牛羊全都没了,据苏武后来说,那是被丁令王[33]盗走的。

重新一贫如洗也许并非一件坏事,因为在衣食充足的环境下,只要有时间苏武就会思考,而思考只会给他带来痛苦。那么用无休止的劳动让身体疲乏,从而没有精力去思考任何东西,也许是苏武用来缓解痛苦的最佳方法,毕竟,心灵的痛苦远远比身体的痛苦更折磨人。

於靬王死了,跟他来的人也都走了,从此北海上就剩下他和他的妻儿,整天与羊群野鼠为伍。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的到来,让苏武欣喜若狂,不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这是苏武在汉朝的旧友,叫李陵。

汉使苏武(2)

李陵我们是不陌生的,他是汉飞将军李广的孙子。

当年,苏武等人被扣的消息传到汉朝,让刘彻意识到自己被且鞮侯给耍了,他非常生气,于第二年派出了征讨大军,其中贰师将军李广利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李陵不愿为贰师之后,执意请兵,武帝从其愿,李陵遂率领五千步兵出居延。至浚稽山,李陵陷入了单于的包围圈。

单于的三万骑兵根本奈何不了李陵,于是又调来八万骑,李陵虽勇猛善战,但终究寡不敌众,在突围之时被俘。刘彻得知后震怒,关押李陵全家,司马迁为李陵辩护,被下狱处以宫刑。

后来刘彻也开始理解李陵,于是在两年之后再派出四路大军的时候,嘱咐公孙敖伺机将李陵接回祖国。不料公孙敖没有战功,又误听俘虏之言,以为是李陵教敌人打仗,把李陵说得一无是处,刘彻因此杀光李陵的全家,却不知俘虏误将李绪当成李陵。从此之后,李陵再也无法归国。

单于很器重李陵,将女儿嫁给他,并封他为右校王。李陵初当俘虏之时,因背负卖国贼骂名而痛苦不堪,且一直想着像昔日被俘的赵破奴一样有朝一日逃回祖国,是以虽知道苏武也在匈奴,却不敢去见苏武。直到后来刘彻将其满门抄斩,让李陵再无退路。只是他虽然义无反顾,但终究想当一个爱国义士,叛国罪名如鬼魂般挥之不去,让他经常在午夜梦回时潸然泪下。

多年之后,李陵渐渐适应了匈奴的生活,也说服自己接受了当年的选择,尤其当看到同样来自汉朝的卫律等人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也慢慢坦然起来。毕竟,他的生命还长,若在一件非常无奈的事情上一辈子郁郁寡欢,不如立时死掉算了。

后来单于得知李陵和苏武在汉朝时关系密切,就想让李陵将苏武劝降。

李陵答应了。也许,他一直都担心自己当年的选择是罪不可恕,尽管有卫律等人不以为然的态度,尽管他也为自己的选择找到了不止一条理由。劝降苏武与其说是李陵要完成单于交代的任务,不如说是他希望通过拉拢苏武来再一次证明自己当年选择的正确性和必然性——这世上没有我理想中的那种人,是个人都会和我一样的。

两人见面后,少不了寒暄,贵为匈奴王爷的李陵,也少不了大摆筵席,置酒设乐,和苏武举杯畅饮。

叙旧完了,就得说正事了。

李陵对苏武说:“单于听说我和你关系好,才让我来游说你,单于是真心想厚待你。反正你不可能回到汉朝了,在这种无人之地待下去,不过白白受苦,你的信义有谁知道呢?苏君,你有所不知,你哥哥是奉车都尉,在侍奉皇帝的时候,不小心弄断了车架上的辕木,被人弹劾,自刎而死;你的弟弟苏贤因追捕逃犯不得,吓得服毒而亡;你的母亲在你离开汉朝的第二年就过世了,我出征之前,还亲自送葬至阳陵;你那年轻的妻子,我听说也已改嫁;你虽然有两个妹妹、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可你到匈奴已十多年,谁知道他们是否还在呢?”

“苏君,人生短暂,譬如朝露,转瞬即逝,你何必自苦如此啊!我李陵最初投降之时,想到有负于汉,经常痛苦得如发狂般呼喊,惶惶不能终日,再想到母亲被关押起来,恨不得立马回去。你不想投降的意愿,岂有我当年更深?”

“可是,我们那皇帝年纪大了,法令无常,性情乖谬,国中有好几十个没有犯罪的大臣已经被他诛族。你效忠他,却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危,这又是何苦呢?希望你能听我的话,别再这样了!”

李陵的话发自肺腑,针针见血,他道出了苏武家人在汉朝遭到的厄运,又描述了苏武效忠的皇帝是如何对不起臣子、如何愚昧无知,更从人生哲学的高度劝说苏武要珍惜当下的生活。苏武会动摇吗?

我们不排除,在这十多年的艰难生活中,苏武曾有过动摇。毕竟,苏武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过得很好,他只需点一点头,就可以住进温暖的帐篷,就可以有大鱼大肉、鲜花美女,就有人向他俯首帖耳,就不用与老鼠争食,不用在冰天雪地里忍饥受冻。可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不愿意自己在道德上有任何瑕疵,他明白道德上的堕落带给他的痛苦将远甚于肉体的煎熬。那一枚不再鲜艳的汉节,于苏武来说就像基督徒手中的《圣经》,所以他终于还是守住了自己的信仰。

那天,苏武对李陵说:“我苏武父子没有功劳,没有德行,全靠陛下皇恩浩荡,我们才得以位列将军,享受列侯的待遇[34],兄弟三人都有幸成为皇帝的近臣,所以,为了陛下我们即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现在,如果我有机会报效国家,就算身受极刑,也心甘情愿。臣子侍奉君王,应该像儿子侍奉父亲一样,儿子即便因父亲而死,也毫无怨言。我是永远忠于皇帝的,希望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听了苏武这一番话,李陵默然不语。也许他有些难受,为了让酒宴继续下去,只好岔开话题。

俩人痛饮数日,李陵再一次对苏武说:“子卿(苏武,字子卿),你还是听我的话吧!”

苏武见李陵又说这话,霍然起身,凛然道:“我早就准备好以死报国了,大王一定要劝我投降,那就请结束了今天的宴会,让我死在你的面前吧!”

那一声“大王”,李陵听出了苏武的愤怒,看到苏武说话时真诚坚毅的表情,他的内心就像被狠狠地锥了一下。那一件他以为已经过去了,不会再让他痛苦的事情,原来还静静地待在他的心灵深处,多年来他没有痛苦,只因为那件事没有受到触碰。

李陵的爷爷是万人称颂的飞将军李广,李陵自小受到李广的熏陶,对忠君爱国的信念坚定无比,然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最终会投降了敌国。他也曾希望像爷爷一样,精忠报国,哪怕战死,也要死在沙场,可他的人生经历,让他成为了一个现实主义者。也许他早就想到过死,也曾为有朝一日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而热血沸腾,可是当真正面对死亡,人的本能终于还是战胜了理智,即便他前一刻还不齿于被俘,可是在面对生死的时刻,赵破奴归国的例子瞬间让他决定放弃之前的想法,一切预先设定好的杀身成仁的情节都无法继续进行。

那之后李陵应该很想复制赵破奴的经历,可造化弄人,刘彻误听了俘虏之言,将他满门抄斩。那个他曾甘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国家,那个他曾愿意为之粉身碎骨的君主,可那个国,那个君,待他竟如此残忍。他爱国、爱君,可是更爱他的家人,家人的悲剧,让他不禁去思考忠君的合理性。只是即便他意识到了忠君的荒谬,也没有多大的底气,因为在那个将忠君和爱国捆绑在一起的时代,否定忠君就是否定爱国。他没有忠君,那么“卖国贼”三个字将永远让他坐立不安,觉得自己有罪。

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遇到理想主义者苏武,顿时觉得自己是一个卑鄙无耻之徒。他也曾希望像苏武一样做一个完美的爱国者,可他没有做成。他后来替自己辩白,一度认为忠君爱国有前提条件,所有人在遇到重大变故的时候都会放弃忠君爱国的信念,可坚定的苏武让他发现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无条件忠君爱国。他以为那个理想中完美的人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世界,因为他自己没有做到。然而苏武做到了,于是在李陵眼里,自己的人格就再也比不上苏武了。

那天,李陵默然良久之后,仰天长叹道:“啊!苏武是个义士,我李陵和卫律的罪过,上通于天啊!”

李陵说完,眼泪就簌簌流了下来,他呜咽着辞别苏武,不敢回顾。

***

李陵见过苏武之后,看到了苏武寒酸的生活条件,回去就打算帮苏武改善一下生活,给苏武一些东西。

可从那次见面之后,在人格上,苏武已经成为李陵仰望的人了。他生怕亲自给苏武财产会被苏武认为是他在以炫耀财富的方式劝自己投降,从而令苏武更加瞧不起自己,就委托妻子给了苏武几十头牛羊。

苏武接受了这些物品,从此之后继续过着没有悲欢、毫无生气的日子,直到有一天,久别的李陵又来了。

李陵自然不是来劝降的,也许从那次之后李陵就再也不会提及这件事情了,他此番前来,是为了告诉苏武:皇帝驾崩了。

苏武闻言,号啕大哭。他扑通一声跪下,面朝南方,不住叩首,痛不欲生。刘彻,在苏武眼里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是神的化身,是他的信仰。刘彻的死,对苏武的打击甚大,因为悲伤,苏武都呕出了血。在得知消息后的几个月里,他每天早晚都会朝着祖国的方向叩首哭号,为刘彻服丧。

刘弗陵继位后,汉匈两国有了新情况,苏武等人也有了归国的希望。

汉使苏武(3)

在贰师将军李广利兵败的次年(前89),匈奴自以为大胜汉朝,于是遣使者给汉朝带来一封狂妄无比、充满威胁的信,信中表示,单于想要娶汉朝女人为妻,要求刘彻每年给匈奴入贡,要是不从他们就侵扰汉边。

当时汉朝已经决定了不再征伐,所以刘彻没有暴跳如雷发兵攻打,而是派了去匈奴的使者。刘彻如此克制,可能是真的希望与匈奴和亲。

然而,使者去匈奴后遭到了诘难,单于故意安排人挖苦汉使:“我久闻汉朝是个礼仪之邦,可贰师将军出征前太子竟然造反了,儿子和父亲为敌,这是为何?”

外交使者都是能说会道的,面对诘问,汉使很快就镇定下来:“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是丞相私下里和太子争斗,太子发兵是想诛灭丞相而非谋反。丞相诬陷太子,所以后来也被诛了。我们太子动兵,乃子弄父兵,不过是一点儿小错。嘿嘿,哪比得上匈奴的冒顿单于,杀父自立,还娶后母为妻,其行为与禽兽无异啊!”

双方互相揭丑,最后是汉使更胜一筹,单于恼羞成怒,将汉使扣留,三年之后才把他们放回。

两国较量到这个程度,虽然还相互敌视,但都发动不了战争了,他们的争斗,更多的是打打嘴仗,顶多有时在边境小打小闹一番[35]。刘彻驾崩之前,汉朝虽然在和匈奴的作战中吃了亏,可总体上来说,刘彻对匈作战几十年来,把匈奴打得够惨,匈奴国中大部分人都是希望和亲的。

狐鹿姑单于也想和亲,所以在刘弗陵继位之初,霍光、上官桀借此机会,派了三位使者去匈奴,迎接一个人。

迎接的人,不是苏武,是李陵,因为李陵在汉朝时,和霍光、上官桀的关系不错。他们派出的使者,都是李陵在老家陇西的故人,其中领头的叫任立政。

任立政等人去了后,得到了单于的热情招待,单于还让卫律和李陵作陪。

当时,有卫律在旁,任立政没办法和李陵单独说话,坐下后只好打暗语:他一只手摸着自己佩刀上面的圆环,一手捏着自己的脚,意思是只要李陵愿意,就可以还家。

也许李陵没看懂任立政的暗语,又或许李陵装作没有看懂,那次见面,李陵什么也没有回应。

之后李陵和卫律又单独摆酒招待任立政等人。宴会上,任立政见二人皆身着匈奴服饰,头发呈锥结状,全身上下均是胡人打扮,当即给二人介绍汉朝形势,道:“汉已大赦天下了,如今海内富足,百姓安定,陛下年少,由霍子孟(即霍光)和上官少叔(即上官桀)执政。”

这话再明显不过了:刘彻已经驾崩,如今是你的朋友当政,国内安定,你回去不用担心什么的。

李陵听懂了任立政的意思,只是于李陵而言,祖国递来的橄榄枝虽然诱人,却似乎有些晚了。他看了任立政良久,深呼了一口气,摸着自己那已经扎成锥形的头发,对任立政咧嘴笑了笑:“你看,我已经穿上胡服啦!”(吾已胡服矣!)

任立政摇摇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卫律起身去上厕所,只留下李陵和任立政等汉使。任立政抓住机会靠近李陵,说道:“嘿,李少卿受苦了(李陵字少卿),霍子孟和上官少叔都托我问候你哦!”(咄,少卿良苦!霍子孟、上官少叔谢女。)

李陵听到故人这么亲切的问候,一种久违的感觉浮上心头,不禁想起当年和霍光、上官桀等人在汉朝的日子,他颤着声音问道:“他们还好吗?”

任立政见到李陵的反应,也非常激动,压低了声音笑着道:“我是专门来接你回家的,你回去后根本不用担心富贵的问题。”

李陵听到这话,眼睛不禁湿润,可是他一辈子也不能停止去想象家人被诛之时的惨状,于是他摇了摇头道:“少公(任立政,字少公),我现在回家是很容易,可我担心回去后再次受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李陵尚未言毕,就看到归席的卫律,只好住口。可卫律已经听到他们的谈话,有些生气,随即昂然道:“李少卿是个贤能的人,不必独居于一个国家。昔日范蠡曾遍游天下,由余也是离开戎狄后到的秦国[36],君子并非一定要独居一国。你们谈话,没必要如此亲密吧!”

卫律说完,就宣布结束宴会,带着李陵起身离去。

任立政已经勾起了李陵归国的欲望,生怕卫律的话把李陵拉回去,他什么也不顾了,追上李陵问道:“李少卿,你到底有没有归家意愿呢?”

李陵摇摇头道:“我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多次受辱啊!”(大丈夫不能再辱。)说完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

汉昭帝二年(始元二年,前85),狐鹿姑单于去世,其子壶衍鞮单于继位,老单于的去世,让双方一度热衷的和亲之事也暂时停顿。之后的几年,由于匈奴贵族之间的权力斗争,导致国内不团结,国力下降,匈奴才又开始与汉朝商量和亲的事情。

在交涉的过程中,汉朝提出要求:和亲可以,但匈奴得归还扣押在匈奴的汉使,如苏武等人。

可匈奴不想归还,尤其是苏武。

但为了不显得太没有和亲诚意,他们说苏武死了。

苏武去匈奴快20年,一代人的时间了,新使者一听,也就相信,不再提及此事,之后就回国了。毕竟,因为纠缠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而影响到和亲大局,就得不偿失了。

就这样,苏武“死了”,苏武归国的机会没了。

但之后事情又有了转机,因为汉匈打算和亲而匈奴撒谎的事情被常惠知道了。常惠,就是十多年前和苏武一同出使后被扣匈奴的人,常惠和苏武一样,始终没有投降。苏武北海牧羊的故事,应该在匈奴还有些名气,所以常惠和苏武虽然分别多年,但常惠知道苏武所在的地方,也知道苏武没死。当他听说汉匈之间要和亲了,立即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归国机会。

常惠自从听说了和亲之事,就一直留意着汉使的情况。当下一次汉使到来之际,常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说动了看守他的匈奴人,让他在夜里见到了汉使。

常惠把事情的原委全都交代出来。

可尽管如此,事情还是很难办。因为,就算常惠说苏武还在,但单于非要说苏武已死,汉使能怎么办呢?

你不能斥责单于撒谎,因为你并无苏武活着的铁证,你也从来没见过苏武,倘若逼迫单于太甚,单于还可能让苏武真的死掉。就算你说苏武在北海牧羊,你也不可能找到苏武。而你让单于交出苏武,单于就会指责你没有诚意,逼自己交出一个死人。

不过常惠早就想好了对策。他让汉使在单于面前谎称皇帝在上林苑打猎时射到一只大雁,大雁腿上绑有一封帛书,帛书上明确说了苏武此刻在匈奴的某个地方。

汉使本来还一筹莫展,听了常惠的话,立即振奋。再次和单于交涉时,就说汉朝皇帝已经看过苏武写的帛书,你还是诚实点。

单于做梦也想不到苏武竟然能“飞鸽传书”,他做贼心虚,听了汉使之言便以为汉朝早就知道他的底细,大惊之下只好尴尬地道:“额……这个……苏武等人其实还在呢!”(武等实在。)

事已至此,苏武等人的归国之事才尘埃落定。

得知苏武终于修成正果,李陵也摆起酒席,送别苏武。

***

这是一场送别宴,李陵在为苏武高兴的同时,更多的是对命运的无奈。

在酒会上,李陵对苏武说:“子卿,你此番归去,必将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即便史书所载、丹青所绘,又怎么比得上你的事迹啊!哎,我李陵……我李陵虽然无能怯懦,但最初投降时,一直想着倘若汉朝能宽恕我的罪过,不伤害我的母亲,就一定忍辱负重,努力做一番像曹沫[37]做过的那种大事,那会儿我在匈奴的时候,日夜都心存此念。可是……可是汉朝逮捕并杀害了我的全家,这种惨绝人寰之事,是人世间最大的侮辱,汉朝待我如此,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算了,这些都已命中注定,我说这些,不过希望子卿明白我的心情。从此之后,我们就是异国之人,再也不会见面了!”

李陵最受不了的,就是汉朝屠杀了他的全家。在当年被单于围困的那场战争中,李陵不可谓不顽强,连刘彻自己后来都承认,李陵战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援兵。李陵曾诘问过汉使:“我李陵为了汉朝,率领五千步兵横行于匈奴,最后只因为没有援军才致落败,我到底在哪里有负于汉,以致被诛杀全家?”(吾为汉将五千步卒横行匈奴,以无救而败,何负于汉而诛吾家?)

对李陵而言,他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用五千步兵和十一万(或八万)匈奴骑兵对抗,不论胜败如何,他的成绩本身就已经让人骄傲了,朝廷明知道李陵的困境,却因为把精力放在给刘彻祝寿上,没及时派出援兵,这是汉朝对不起李陵的地方。

虽然汉朝的做法让人寒心,但李陵到匈奴之后仍然时刻想着如何来回报祖国。可是当李陵兴冲冲地想要为祖国做一番贡献的时候,他听到了自己全家被斩的噩耗,于是一切都化为乌有。李陵就像个小丑,为了那一片土地,拼死奋战,可那片土地似乎并不领情,认为祝寿庆典比他和他的士兵的生命重要。他费尽心思地想办法给它做贡献,到头来却被浇了个透心凉。经历了这些事,让李陵不得不去思考:那种国家,值得我为之效忠吗?

他已经失误过一回了,然而那一回失误,让他终生后悔。在匈奴的那段日子他没有死,绝不是因为他惧怕死,而是觉得可以在匈奴为祖国立功,可他等来的,却是家人惨遭屠戮的消息。倘若早知道会是这样,他也许早就自杀了,那样起码可以保全家人。他对汉朝有过期待,可汉朝用屠刀回应了他。现在让他回去,他怎么能保证自己的这个选择就是正确的呢?他是个和汉朝打过仗的人,他怎么能保证回去后不被秋后算账呢?当年,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悲剧都能发生在他身上,那么这一次,他怎敢再做一个冒险的选择呢?那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国家,李陵不能理解它的逻辑,也预测不了它会在什么时候将自己毁灭。

李陵在汉朝没有多少可以留恋的人了,那边已经没有什么让他值得再做一次冒险。更重要的是,那是他的伤心之地,他的母亲、妻儿、兄弟姐妹,都死在那里,亲人被杀的惨状将永远成为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何况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亲人了,倘若逃回汉朝,他在匈奴的妻儿很可能也要重蹈十多年前的覆辙,他不忍心。

那天,李陵说完后感慨万分,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拔剑起舞。那身着胡服的李陵,伴随着舞步唱道:“径万里兮渡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一曲唱罢,李陵已痛哭不止。他哭的,是自己的命运,他经历的事情,每一步都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终究使这个想要回家的男人,再也不能回去。

七年之后,汉昭帝十三年(元平元年,前74),李陵病死于匈奴[38]。

***

那场宴会之后不久,苏武就启程回家了。他自然不会一个人回去,当年和他来匈奴的使者,一共有一百多人,一直坚持着没有投降的人也不止苏武一个,比如常惠。

他们于汉武帝四十一年(前100)离开汉朝,一直到汉昭帝六年(前81)春天才回到长安。当年有一百多个意气风发的壮年随苏武出国,然而回家时算上苏武也只剩十个人,大部分人在当年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回家的人也大都和苏武一样,须发尽白了,那正是: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19年前,苏武从刘彻手中接过使节,出去办事了。现在他终于办完了事情,可是回家后主人已经死了。不管他把那个任务完成得怎样,总要给刘彻汇报一下情况。

苏武的事迹,闻者莫不动容,朝廷知道苏武这些年不容易,所以允许他用太牢(牛羊猪三样具备)去祭拜刘彻[39]。

之后,苏武被拜为典属国,赐钱二百万,田二顷,住宅一座。典,掌管的意思,典属国,即掌管属国,而属国就是归降的蛮夷,如浑邪王投降后就是汉的属国。典属国本来是二千石级别,然而朝廷为嘉奖苏武,打破惯例,将其级别升为中二千石。

与苏武一同归来的另外九人,他们出国时没有正式编制,所以得到的赏赐也远不如苏武。有六人年纪太大,告老还乡,每人被赐钱十万,并终身免除徭役。另外三人被拜为中郎(比六百石),赐帛二百匹。

受尽苦难而终不失节的苏武终于修成正果了,现在,他有了高级职位,丰厚的家产,举国称颂的名誉,他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苏武的好日子的确来了,只是他的美好生活很快就宣告结束。

他没有多久就死了。

苏武是霍光与上官桀集团斗争的炮灰。

在那场政坛大地震中,上官桀等人是其中的头目,在他们之下,还有无数个不为人所知的小喽啰。在清洗燕盖之乱的参与人员时,苏武的儿子苏元被查出与上官安有奸谋。

不管你父亲是谁,不管你父亲多有节操,你参与了谋反,谁也不能饶你。

苏元最终是被杀了,那么苏武呢?那可是个要连坐的时代,苏元和苏武是至亲关系,而苏元犯的是最大逆不道的谋反罪!

五人集团在攻击霍光的时候,曾以苏武的例子来说明霍光用人存在问题,而那个燕王刘旦也数次称赞苏武,这些事情都让苏武跟着躺枪。

在那个法令严酷的时代,廷尉王平和少府徐仁只不过断案时放宽了一点儿都会被扣个纵容反贼的帽子,苏武的情况可比他们严重得多,杀掉这种人,也说得通。

可苏武一年前才从匈奴回来,国家刚对他进行了表彰,把他视为道德楷模,而事情过去不到一年就把他杀了,这影响也太坏了。所以当廷尉上书,要求依法将苏武下狱的时候,霍光把这封上奏压了下来,而只将苏武免官。

苏武被免了,但他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只不过当苏武再一次回归朝廷,已是汉昭帝驾崩之后的事情了。

汉昭帝十三年(元平元年,前74),汉昭帝刘弗陵驾崩于未央宫,之后关于皇帝的人选,出现了很大问题,苏武正是在这一事件中站对了队伍,再被重用。

孝昭皇帝

刘弗陵是个事迹不多的皇帝,他在位13年,可大部分事情都是辅臣所为,他自己做的事情极少,以至于后人评价他的时候,大都把目光盯在了他信任霍光那件事情上,认为他知人善任、耳聪目明,因此他死之后的谥号叫“孝昭”,根据谥法:圣闻周达曰昭。

我觉得,霍光差不多是刘弗陵的半个干爹。刘弗陵死时虽然已经有21岁,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一直都是个孩子。

史书上有两处关于刘弗陵孩子气的记载。

昭帝始元元年(前86),刘弗陵登基,这年九月金日去世。

据史书说,刘彻在去世前留有遗诏,要将金日、上官桀和霍光封侯。

但刘弗陵继位后这三个人并没有立即被封侯,原因是金日以刘弗陵年幼为由,不愿受封。

金日不接受,其他几人就也没法接受,于是这件事情就一直拖着,直到金日去世的前一天,霍光才下决心一定要给金日封侯。那天,金日病重不能起床,躺在床上接受了秺侯的印信[40]。

金日死后,留下两个孩子,金赏和金建。两个孩子和刘弗陵年龄相若,从小在皇宫中玩大的,晚上睡觉都和刘弗陵在一起。在刘弗陵幼小的心灵中,已经将金赏和金建当成了最好的朋友。

金赏和金建在皇宫,一个是奉车都尉,一个是驸马都尉,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条印绶。金日死后,金赏继承了爵位,顿时就比金建多了一条侯爵印绶。刘弗陵见状,就觉得好兄弟应该有福同享,便跑去让霍光给金建也发一条秺侯的印绶,使兄弟二人的印绶数目一样多。

霍光告诉刘弗陵,金赏多出的那个印绶是继承了他父亲的爵位得来的,金建没有。

刘弗陵拉着霍光的手,笑着说:“封侯这种事,不就是我跟将军说了算吗?”(侯不在吾与将军乎?)

听到这么孩子气的话,霍光也不知如何回答,讲大道理吧,刘弗陵听不懂,不理会吧,他会天天来烦你,这时候霍光只好说:“先帝有约定,只有有功劳的人才能封侯。”抬出先帝,刘弗陵这才嘟着嘴不说话了。那么,谁知道在刘弗陵从孩子成长为青年的这些年中,那些像父亲或爷爷的辅臣,对他进行了多少次这种语重心长的教导呢?

史书上还有刘弗陵可爱的记载。他继位第二年,居然跑到田里去干农活。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估计连犁头都扛不动,他完全就是玩去了。

刘弗陵死时,21岁,已经成年了,他父亲16岁继位时都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那么他呢?他懂事之后有没有过这样的豪情壮志呢?

也许是有的,只是那时候霍光的羽翼已成,刘弗陵虽然名义上有行政权,可仍有些忌惮霍光。所以他成年之后,没有任何精彩的表现。

那时的霍光已经很霸道了,他为了刘弗陵的第一个孩子是他外孙女上官皇后所生,就希望刘弗陵只临幸他那未发育的小外孙女一人。刘弗陵身体不好,而医生们都知道霍光的想法,就说少亲近女人对治病有帮助。

刘弗陵是个生机勃勃的少年,怎么愿意放着大批佳丽不顾,整天和一个幼女行房呢?

可是在霍光的安排下,他竟然真的只能临幸那个幼女。

霍光为了让外孙女生下继承人,可他不考虑他外孙女年纪幼小的实际情况,霸王硬上弓,结果使刘弗陵至死也没有和上官氏生个孩子出来。

所以,刘弗陵死后是没有子嗣的。

于是,一个巨大的问题摆在所有人——尤其是霍光的面前:谁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