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草根皇帝
刘贺进京
刘弗陵虽然没有儿子,但汉武帝刘彻还有儿子,一个唯一的儿子——广陵王刘胥。
我们知道,在汉武帝确定继承人的时候,刘胥是被直接排除了的,原因是刘胥性情乖张、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现在,刘彻其他几个儿子都死了,刘弗陵又没有儿子,刘胥这个曾经被刘彻pass了的人顿时成了新皇帝的热门人选(咸持广陵王)。
的确,刘胥是刘彻的亲生儿子,谁能比他更有资格呢?
普天之下没有第二个人。
虽然很有资格,虽然有很多人支持,但这不代表他一定能当皇帝,比如霍光不同意的话。
霍光还真不同意。
按照霍光的说法,刘胥以前就因为品行不好被先帝排除,所以这种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当皇帝。
霍光不想让刘胥当皇帝,可百官都支持刘胥,这该怎么办呢?
在霍光进退两难之际,忽然蹦出一个不怕死的郎官,该郎官上书一封,明确表示:只要人合适,废长立少也是可以的,古代有过这样的先例,那广陵王就不行,不能继承帝位(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
这正好满足了霍光的口味。这个郎官很可能是受了霍光的指使才这么做的,否则他一个小小郎官,怎敢在局势尚不明朗之时,公然站出来反对众望所归的刘胥呢?他难道不害怕刘胥当上皇帝后跟他算账?
郎官的话正合霍光的意思,于是霍光把这封上书交给丞相等人传阅,并让这个郎官坐上直升机当了九江郡(原淮南国)的太守,由一个站岗的人瞬间变为封疆大吏。
霍光排除了刘胥,这才说出了他心目中的人选:昌邑王。
汉武帝刘彻最喜欢的女人,就是昌邑哀王刘髆的母亲李夫人,而在刘据、刘闳死后,刘髆也一度是汉朝皇帝的最佳继承人选,刘髆失去皇位只因为丞相刘屈氂和他舅舅李广利太过心急,捣鼓巫蛊被发现,断了刘髆的路。刘髆于汉武帝五十三年(前88)去世,他的儿子刘贺继承王位,是为现任的昌邑王。
霍光能选择刘贺,说明他否定刘胥的理由纯粹是托词。
霍光不选择刘胥,最根本的原因不是刘胥胡闹,而是刘胥本为刘弗陵的哥哥,年龄不小,难以驾驭,上台之后很可能夺走他的权力,架空他。为了保证自己的地位,霍光打了如意算盘:选一个不懂事的人当皇帝。
这一年,刘贺大约19岁,霍光自以为完全能制得住他。
霍光当然制得住刘贺,也知道刘贺是个纨绔子弟,只是刘贺入京之后,霍光才发现事情有些跑偏了。
***
深夜,汉朝的少府史乐成、宗正刘德、光禄大夫丙吉等一行人来到昌邑国,叫起刘贺,奉上玺书,召刘贺入京。
刘贺在烛火边颤颤巍巍地读完玺书,激动得张嘴狂呼,捶胸呐喊,他满脸笑意,到处奔走,却又不知该具体做些什么。
刘贺恨不得下一秒就抵达京城,登上皇位,他要求臣子们立即准备行头,以最快的速度出发。
半夜拿到玺书,第二天中午,刘贺一行人就匆匆上路了。急不可耐的刘贺好像生怕被人抢了皇位一样,一路向西狂奔,到傍晚时分,队伍已抵达定陶,如果你不知道这有多快,那么当你知道刘贺一行人这半天累死了许多匹马就明白他有多么心急了(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
别说去长安是当皇帝的,就是去旅游,几个小时无论如何也准备不好。刘贺离开昌邑时,只图自己一个人先到长安,什么规划都没有,比如带多少人,去了要准备些什么,朝廷现在是什么态势……这些他都没有考虑。当时,那些得知刘贺要进京当皇帝的昌邑臣子,知道跟刘贺进京是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都紧随其后,拼了命地跟着。
但由于没有规划,以至于跟随刘贺的人太多。昌邑国郎中令龚遂见这么多人实在不成体统,硬是把五十多人赶了回去。那五十多个人眼睁睁地看着“鸡犬升天”的机会被龚遂生生夺走,背地里把龚遂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却不知龚遂救了他们的性命。
刘贺才不管龚遂干什么呢,哪怕把所有人都弄回去也跟他没有关系。从官们见刘贺喜气洋洋的模样,都觉得这是个极好的讨好天子的机会,争先恐后地表现,投刘贺所好,让刘贺开心。
到济阳(陈留郡下辖县,今河南省兰考县东北)的时候,有人就告诉刘贺,这一带盛产鸡。
“鸡有什么意思?”
“是长鸣鸡!”
“长鸣鸡?叫唤一声就一直叫下去吗?我要我要,快给我弄!”
于是刘贺手下的人鱼贯而出,到处收购长鸣鸡,与此同时,他们还买了当地特产积竹杖。
很快就到了弘农郡(治所弘农县,今河南省灵宝市东北黄河沿岸)。这会儿刘贺不要当地特产,想要女人了,那也许是出发时太急,没带姬。他派一个叫善(姓不详)的宠臣偷偷弄了些美女,买了辆车,把女人塞进车里。当然,脚步是不能停的,当上百辆马车在官道上呼啸而过的时候,刘贺正伴随着嗒嗒的马蹄声在车里恣意欢快。
孝昭皇帝刚死,刘贺不一路上悲哀也就罢了,居然买鸡又买妓,实在太不像话了。
果然,昌邑王在路上的荒唐行径被朝廷知晓,当他抵达湖县(今河南省灵宝市西北),朝廷的使者就来责备了。
使者自然不敢指责刘贺,他批评的,是昌邑国相安乐。
安乐听使者说他们的大王玩女人,头都炸了——给先帝服丧,你怎敢如此放肆呢?但他又不敢直接上前质问,人家毕竟是领导,若是问得刘贺脸上挂不住,他安乐恐怕也不好过。安乐想了想,觉得不便出头,便把此事告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郎中令龚遂。
龚遂这个人,在国内经常当着刘贺的面直斥其非,刘贺一听龚遂说话,就把耳朵塞上跑了,有时候实在受不了龚遂的直言,就讪讪地说:“郎中令真会羞辱人哪!”(郎中令善愧人。)
龚遂听安乐说了此事,再一调查发现确有其事,找到刘贺就问:“听说你玩女人了?”
刘贺矢口否认:“没有!”
龚遂早就知道他不会承认,便步步进逼:“即便没有,大王也不该因为舍不得惩治一个宠臣,毁了自己形象!臣奏请将善(姓不详)抓起来,给大王一个好名声。”
刘贺平时挺怵龚遂的,加上这一次他的确品行不端,巴不得龚遂快走,就没再管善,让龚遂抓走杀了。
***
很快一行人就入了关。等他们来到霸上时,大鸿胪[41]已经准备好盛大的欢迎仪式等候着了。
距离长安越来越近,远远都可以看到长安城了。当他们行至长安城外的广明亭东都门时,龚遂见刘贺仍旧一副笑嘻嘻的表情,便提醒刘贺:“按照礼仪,你现在该哭丧啦!”
哪知刘贺竟然说自己嗓子疼,哭不出来,弄得龚遂哭笑不得。
再走吧!
快到长安城下了,可刘贺还是不哭。这下龚遂有些急了,又劝刘贺快哭,哪知刘贺竟讨价还价起来:内城门不是和外城门一样吗?
一句话,我嗓子疼,不哭!
继续走,直到未央宫东阙的时候,这刘贺连一嗓子都没号一下,龚遂实在看不下去,有些严厉地说:朝廷已经准备好哭丧的地方,我们很快就要到了,你现在赶紧下车,面朝西方,伏地痛哭。
刘贺觉得这谱是摆够了,也知道沿路很多人看着,于是听了龚遂的话,下车哭了一场。
现在,刘贺哭完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登基。
昭帝元平元年(前74)六月初一,刘贺当上了大汉朝的天子。
***
据汉朝的官方文件记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刘贺干了以下几件事情:
第一,玩女人,甚至玩弄刘弗陵的女人。在前往长安的途中,他让人买女人,这是众所周知的,然而到了皇宫,他见后宫成群的佳丽都没有人要,激动得不能自已,拉过来就临幸,却不顾她们都是刘弗陵的女人,按辈分是他后妈。而那时候,刘弗陵的灵柩尚在。其实他也知道这事做得不厚道,可又实在忍不住,就下诏威胁掖庭令[42]:敢说出去,我弄死你,而且是腰斩!
第二,恣意玩乐。怎么玩呢?
那个谁,朕现在下一道诏书,要求你马上娶十个女人回来!(赐君卿取十妻。)
皇太后那辆小马车不错,朕试试。这马车舒服,来来来,你们几个也一起来享受享受,每人坐两圈。(召皇太后御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中。)
走,逛一逛,听说皇宫里有好多珍奇异兽,野猪老虎什么都有,我今天去斗一斗。(驱驰北宫、桂宫,弄彘斗虎。)
乐府的官员哪去了,快出来,朕要开一场音乐会。什么?先帝的灵柩还在前殿,那怎么了?快些快些,大家都唱起来、跳起来、吹起来、打起来。乐府官员不敢做?没关系,我昌邑国官员来……(大行在前殿,发乐府乐器,引内昌邑乐人,击鼓歌吹作俳倡。)
今天终于把皇帝埋了,通知大家都来,朕要给大家亲自演奏,还有,多叫些伴舞哦!(会下还,上前殿,击钟磬,召内泰壹宗庙乐人辇道牟首,鼓吹歌舞,悉奏众乐。)
好啦,不听歌了,举行宴会。怎么?服丧期间不能吃天子的膳食?那好吧,皇宫里不做,朕就出去买。快去快回,记得多买些鸡肉哦!(诏太官上乘舆食如故。食监奏未释服未可御故食,复诏太官趣具,无关食监。太官不敢具,即使从官出买鸡豚,诏殿门内,以为常。)
……
现在,这座庞大宏伟的宫殿已经成了刘贺嬉戏玩闹的游乐场,在国丧期间,刘贺除了每天早晚去刘弗陵的灵柩前哭丧(估计也是假哭),剩下时间就是玩乐,未央宫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第三,祭拜他爹。刘贺当上天子,没有去祭拜刘邦等列祖列宗,反而先祭祀了他的父亲刘髆,而刘髆只不过是个王爷。他还越礼行事,用超规格的礼仪接待了他的姐夫。
第四,任性妄为,随意改变使节的颜色,还给和自己游戏的人赏赐刀剑和财物。他在先帝灵柩前接受皇帝信玺和皇帝行玺[43]的时候,居然当场打开来看,对国器毫不敬重。
第五,对孝昭皇帝没有丝毫悲戚之心,他不顾服丧期间应当素食的规定,大吃大喝、我行我素。
一个新皇帝居然是这种货色,只要稍有良心的人都会受不了的。
昌邑国郎中令龚遂上去劝谏了,刘贺不听。
龚遂又让以前在昌邑国当国相而现任长乐宫卫尉的安乐劝谏,刘贺还是不听。
昌邑国中尉王吉反复劝了,刘贺不听。
太仆丞张敞劝了,刘贺不听。
御史中丞于定国劝了,刘贺不听。
侍中傅嘉劝了,刘贺不听,还把傅嘉关了起来。
……
于是,大将军怒了。
这是个什么东西,把皇帝这么当下去,天下岂不乱套?你再这么当,我霍光的脸都要被丢尽——这畜生可是我力排众议拥立的。
当然,史书是绝不会说霍光发怒的,而是说霍光很焦虑(光忧懑),担心这样子下去国将不国,世风日下。
于是霍光有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想法:废掉刘贺。
但霍光绝不仅仅因为刘贺喜欢玩闹才有此想法的。
要知道,汉武帝刘彻初继位时,也是非常叛逆的,他搞各项改革,颠覆汉朝立国几十年来的治国思想,弄得窦太后非常不满,还带着一帮人偷偷溜出皇宫,骚扰民间,惹得民众怨声载道,刘贺最多就是个升级版本的刘彻。
更何况,刘弗陵驾崩于四月十七,刘贺继位于六月初一,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霍光肯定对刘贺在昌邑国的品行有所耳闻,也肯定知道刘贺贪玩的情况。在霍光知道刘贺是什么人的情况下,仍然选择了刘贺,说明贪玩、游手好闲根本就不是大事儿。
刘贺最让霍光不能忍受的,不是贪玩,而是以下几个动作:
第一,继位之后,令人持节到昌邑国,征调了二百多个小吏(这二百多人包括养马官、随从和官奴)入京,让这些人在自己居住的地方游戏,同时将原先的长乐宫卫尉罢免,由昌邑国相安乐接替,负责长乐宫的防务。
第二,在和昌邑国臣子游戏的同时,还会给他们赏赐,而赏赐的内容除了金钱玉器丝绸外,还有刀剑。给经常出入皇宫的臣子赏赐刀剑,他想干吗?
第三,他取出宫中诸侯王、列侯、二千石高官的印绶,配发给昌邑群臣,以图在短时间内抬高昌邑臣子的地位。
第四,按照规矩,刘贺继承了刘弗陵的皇位,就得是刘弗陵的儿子,可刘贺继位后,不拜祭刘弗陵而是拜祭他爹,还自称是刘髆的儿子,也就是公然否定自己与刘弗陵的父子关系,同时也就否定了他和昭帝皇后上官氏的母子关系,以图弱化昭帝集团尤其是霍光对自己的管控。
第五,改变使节的颜色。当年,刘彻和刘据在长安大战的时候,由于刘据占领了皇宫,皇宫中有大量具有行政效力的使节,刘彻为了让原有使节失效,就改变了使节颜色,刘贺效法刘彻,看似胡闹任性,却是在搞“颜色革命”,以图强化自己的领导,弱化霍光等旧臣的势力。
除此之外,有迹象表明,刘贺可能还准备杀了霍光,且诛杀霍光的计划可能已经开始酝酿。
以上几件事情,每一件都是刘贺在试图改变现有的权力格局,说得直白点儿,就是强化自己的势力,把权力从霍光手中夺过来。
所以,刘贺的确贪玩,但绝不是疯子,也绝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忽然进了皇宫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
***
在刘贺当皇帝的这些天里,有许多大臣对他进行了劝谏。
太仆丞张敞对刘贺说:你应该赏赐拥立你的大臣,而不是给昌邑小臣封官。
刘贺做了个梦,让昌邑国郎中令龚遂来帮忙解读。龚遂解读完了后,对刘贺建议:要亲近先帝(刘弗陵)留下的大臣,远离昌邑国的臣子,否则一定会有祸患,我龚遂愿第一个被驱逐。
刘贺进京前,昌邑国中尉王吉曾劝他:大将军英明神武,仁爱智勇,大将军拥立你当天子,你去了京城就一定要听他的话,把事情都交给大将军做,你只管好好为先帝服丧就是了。
龚遂和张敞的劝谏是在刘贺当上皇帝之后发生,他们对刘贺的劝谏,只有一个意思:亲近霍光,赏赐霍光,不要跟霍光对着干。
可刘贺都不听。
奇怪的是,史书上没有关于昭帝时高官劝谏刘贺的记载,只是在后来,臣子们都宣称自己曾劝说过刘贺,但刘贺没有听。
朝中高官也许劝过刘贺,但肯定没有昌邑臣子劝得猛烈,否则史书不会丝毫不载。
昭帝旧臣没过多劝谏刘贺,最大的原因也许是,他们开不了口。因为倘若刘贺是在剥夺他们的权力,他们劝说刘贺就相当于在恬不知耻地告诉刘贺:昌邑群臣都不行,我们才是最棒的。
刘贺继位后所做的事情,在短短时间内就已经让霍光等权臣非常不满了。霍光把这一切都瞧在眼里,渐渐有了废掉刘贺的想法。
霍光不可能等太久的,因为时间一长,刘贺就会站稳脚跟。
不久之后,霍光找到了老部下田延年。
大臣密谋
田延年,其祖先为齐国的田氏家族,此人是酷吏家族的重要成员,现任大司农,是霍光非常信赖的人。
霍光在田延年面前提出了他的焦虑:刘贺荒淫无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劝谏了。可大将军没有劝谏,却跑来问我“怎么办”,这个问题肯定不简单。莫非大将军有别的想法?
田延年想了半天,才试探着说道:大将军是国家的顶梁柱,要是觉得此人不行,为何不告诉太后,将他废了呢?
田延年是支持自己的,这让霍光有了底气,他接着就亮底牌了:我有这个想法,可不知古人有没有这么做过啊?
田延年说:有!
然后田延年就举出了商朝宰相伊尹废黜太甲[44]的往事,并表示:大将军若能为此,就是大汉的伊尹。
有古法可以效仿,有亲信支持,霍光立即行动起来。他给田延年加官给事中,方便其在宫内行动,以便关注刘贺的动态。同时,他开始和车骑将军张安世密谋。
张安世,是汉武帝时代酷吏张汤的儿子。张汤死后,刘彻怜悯张汤,将张安世安排进宫。张安世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受到刘彻重视,在武帝时代官至光禄大夫(即之前的中大夫,秩比二千石)。
刘弗陵继位后,张安世以做事踏实受霍光信任。在燕盖之乱后,霍光将张安世提拔为右将军光禄勋[45],作为自己的副手。刘弗陵驾崩后,霍光又将张安世迁为车骑将军,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霍光找张安世,就是商量废除刘贺的方案。
然而,在二人还未商量出最终方案时,他们密谋的事情好像被人知晓了。
***
有一天,刘贺外出,一个叫夏侯胜的人突然蹿出来拦住了刘贺的去路,说什么也要刘贺听自己说几句。
夏侯胜说:“这连日阴天却不下雨,说明有臣子准备谋反,这种情况下,陛下准备去哪儿呢?”
按照夏侯胜的说法,他是根据《洪范传》这本书的记载,通过分析得出的有人谋逆的结论。
夏侯胜仅仅因为分析了一本《洪范传》,就敢在皇帝面前说有人谋反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如果算不准,这就是诽谤大臣,颠覆政权。要知道,算命人总有失手的时候,夏侯胜冒着杀头的危险去赌自己这一次算得准的可能性不大。
按说,刘贺应该注意夏侯胜的话的,可他听了之后,竟然大怒,认为夏侯胜是在妖言惑众,让人把夏侯胜关起来了。
虽然刘贺将夏侯胜关起来了,可夏侯胜的话也传到了霍光耳中。
霍光得知此事,一下慌了——夏侯胜怎么知道此事的呢?除了夏侯胜,还有谁知道呢?不管如何,夏侯胜能准确说出有人谋反,必是有人泄露了消息。而无数个先例都证明,阴谋一旦被提前发觉,几乎就提前宣告失败。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消息是怎么泄露的呢?
田延年不会说,我相信他。那么,肯定是张安世嘴巴不严。
霍光找到张安世:你怎么回事,嘴巴漏风了吗?
张安世也很焦急,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没有。
张安世似乎也没有撒谎的必要,此人行事稳重,不至于到处乱说的。可如果没有人说,夏侯胜是怎么知道的呢?莫非真的是那家伙算出来的?
霍光立即传召夏侯胜:你给我解释一下,你在皇帝面前说的那话是啥意思!
夏侯胜就把自己的推理过程说了出来。
霍张二人听完,惊讶无比,相信夏侯胜有真才实学,从那之后再也不敢小瞧夏侯胜这种人了。
可夏侯胜的话是真的吗?就算夏侯胜是碰运气算准了,刘贺会怎么想呢?他是真的无视夏侯胜的话,还是故意无视,好让霍光掉以轻心?
事到如今,不论刘贺是否注意到夏侯胜的话,霍光和张安世都必须出招了,因为一旦给刘贺充足的准备时间,他们的胜算就会很小,毕竟刘贺是天子。
霍光和张安世加紧了废帝的计划。
霍、张二人很快就制定好了计划,他们需要外朝长官丞相的支持。
由田延年把计划告知丞相。
现在的丞相,是霍光以前的属下:杨敞。
从燕盖之乱中我们就发现,杨敞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他明知道上官桀等人要暗杀霍光,却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敢把事情告知霍光。
所以毫不意外,当杨敞听说霍光准备废了刘贺,要他站队,吓得脑子空白了好大一会儿,史书说他“惊惧,不知所言,汗出浃背,徒唯唯而已”。
现在,面对生死抉择,杨敞在那发抖,田延年就眼睁睁地看着:反正你今天不给个说法我就不走。
田延年等了一会儿,内急,就跑去上厕所了。
等田延年上完厕所回来,杨敞就站好队了。
原来杨敞夫人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实在不明白这种秘密的谈话怎么如此轻易就被人听到)。这不是个寻常女人,至少比杨敞有胆色多了,她很快就看清了形势,即今天杨敞必须做个决定,而且必须赞同霍光:大将军都已经决定了,现在让人来通知你,你如果不快些同意,不和大将军同心协力,小心大将军先把你杀了。
有夫人拿主意,杨敞不再多想,一切都听了夫人的。
田延年上完厕所回来,得到了他想要的答复。
于是三人继续商量了废帝的计划,这也预示着霍光马上就要动手。
然而,刘贺似乎也准备对霍光出招了。
现在,双方的形势已剑拔弩张,就看谁的速度更快。
***
六月二十八日,酷暑,燥热,树上知了的叫声增加了人的烦躁。
未央宫大殿,霍光、张安世、田延年、杨敞,以及朝廷重要官员都已齐备。至于刘贺,此时并不在未央宫,他到长乐宫朝见太后去了。
除了少数几人,没人知道大将军今天想干什么。
殿上的气氛比往日严肃得多,众人都不说话,等待霍光的指示。
这时,霍光深深吸了口气,说道:“昌邑王糊涂悖乱,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会危及到江山社稷,你们怎么看?”(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
此话一出,大殿上犹如落下一颗响雷,震得群臣鸦雀无声、面无人色,因为所有人都清楚霍光这句话的意思。
原来霍光找他们来,是商量如何废了皇帝——这种他们在古书上听过的传奇故事,竟然发生在他们跟前了。
大殿很快又恢复了安静,只是比先前更加压抑,所有人都异常紧张,他们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生与死的抉择。
霍光也紧张得汗流浃背,这个威震天下的人,这个掌控帝国达十多年的大司马大将军,此时此刻也不由得手微微颤抖起来。
一片寂静,还是没有人说话,只有屋外喳喳的蝉鸣。
有人动了,一个挎剑的人动了。
是田延年。
只见田延年离开席位,手提宝剑,将群臣扫视一圈,突然大喝道:“先帝给大将军托孤的重任,将天下托付给大将军,只因为大将军是一个能安定刘氏的忠臣。可是看如今这情形,大汉的江山就要垮了。大汉自立国以来,历代皇帝的谥号中都有个‘孝’字,这么做就是为了能长久地掌管天下,使宗庙世世代代得到供奉。如果刘氏宗庙没有人祭祀,大将军死后又有什么脸面去地下见先帝呢?”
田延年声若洪钟,喊声充满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被田延年的话所震慑。就在群臣想着如何和稀泥的时候,田延年接着道:“今天这场会议,一定要讨论个结果出来,不能拖拖拉拉,谁要是最后响应,我当场斩了他!”(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
田延年怒目瞪着大殿上的群臣,手紧紧握着佩剑,似乎那柄剑随时都会冲出来砍杀那些唯唯诺诺的官员。
有了田延年的话,霍光看着瑟瑟发抖的官员,不由得精神一振,说道:“九卿责备得是啊。如今天下混乱不安,我应该接受惩罚。”(九卿责光是也。天下凶凶不安,光当受难。)
现在,霍光表态了:我要废了刘贺。
田延年也表态了:谁敢不响应,我就杀了谁,现在就杀!
在这个艰难的抉择面前,时间似乎静止了,没有一个人敢动一下,也没有人敢不动。过了半晌,忽然有人跪下去了,紧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快,他们跪得越来越快,生怕自己是最后一个。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跪了下去,他们叩头说道:“国家的前程在大将军手中,我们只听大将军的话。”(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有了这句话,霍光才稍微缓了口气,这意味着百官已经和他达成了废帝协定。
现在,大家都同意废掉刘贺,接下来霍光该怎么办呢?
接下来一直到事情办妥之前,所有人都不能离开,无论如何,今天都必须把这件事敲定了。霍光要带着这批人,去太后所居的长乐宫,走个正当程序,从太后嘴里说出废掉刘贺的话。
霍光带领着群臣,浩浩荡荡地踏入长乐宫,对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太后奏明刘贺的种种不法行径。
小太后听了群臣的汇报,在霍光的安排下来到未央宫承明殿,下诏未央宫各殿门不允许昌邑国臣子进入。
君臣交战
那个朝见了皇太后之后又不知去了哪里的刘贺终于回来了。
刘贺进了宫门。然而他前脚刚进,门就被关上,随他一起的臣子都被关在门外。
刘贺一惊:莫非有人想杀我于此?他大声喝道:“想干什么?”
这时霍光来了。
霍光跪了下去,说道:“皇太后已经下诏,这里不允许昌邑国臣子进入。”
原来只是接了太后的诏令,不是准备谋害自己,这下刘贺才松了口气:“你们慢点儿,干吗弄得这么吓人呀!”(徐之,何乃惊人如是!)
然而紧接着,霍光就下令将跟随刘贺的臣子尽数驱逐到未央宫金马门外。与此同时,车骑将军张安世正带着羽林军到处抓捕刘贺的人,把这些人全都关进监狱。
之后,霍光让曾经侍奉过刘弗陵的侍中来照看刘贺,并嘱咐此人:一定要打起精神,千万别让他自杀了,令我有屠杀皇帝的罪名!
刘贺自是不知张安世的动作,也不知霍光暗地里的安排,他看到身后的臣子被强行带走,怒道:“我昌邑国的臣子有什么罪,大将军竟把他们全部抓起来?”(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
没有人回答他。
不一会儿,太后下诏传刘贺进殿。
这下刘贺有些害怕了,这短短时间里发生的几件事,让他感觉到今天的异常气氛,也感受到了重重杀机,他不由得问道:“我犯了什么罪,太后要传召我?”
还是没人回答。
刘贺只身一人来到了大殿。
此刻,小太后身着华服,坐在武士环绕的帷帐之中,殿内站岗人员都手持兵器,一排排陈列殿下。
紧接着百官依次上场了,刘贺站在中间望着他们,看不懂发生的这一切。
刘贺正在疑惑,忽然听到有人叫他上前听令。
接着,尚书令开始宣读霍光跟群臣联名上奏的弹劾刘贺的奏疏。
这封奏疏很长,上面全写着刘贺的罪行:
第一,孝昭皇帝驾崩了,可他一点儿也不悲哀,服丧期间胡作非为,没有一点儿孝子的模样;
第二,他在接受皇帝之玺和皇帝信玺的时候,竟然当场打开看,看完还不封装,视国器为儿戏;
第三,在皇宫里随意玩闹,不成体统(包括开音乐会、命令别人娶十个妻子、骑太后的小马车、斗猪斗虎等);
第四,淫乱,和孝昭皇帝的妃子淫乱;
第五,胡乱改变使节的颜色;
第六,在服丧期间吃不该吃的东西(私自派人到外边买鸡买猪);
第七,逾越礼制(祭拜他爹,超规格招待他姐夫);
第八,忠奸不分,重用昌邑旧臣,关押劝谏他的夏侯胜、傅嘉;
第九,在当皇帝的这27天里,他任性妄为,不断地让人持节给各官署下令,这些事情算下来一共有1127件(不是坊间传言的刘贺做了1127件坏事)。
总结起来就是,刘贺是一个荒淫无度、不知悔改、胡作非为、昏庸无道、目中无人、妄自尊大、危害江山社稷的人,我们臣子反复劝说他也不听,所以这种人不能再当皇帝。
当时,小太后也聚精会神地听尚书令宣读刘贺的罪行,她越听越生气,尤其听到刘贺跟刘弗陵的妃子淫乱的时候,小太后再也不能忍受,打断尚书令的话,叫道:“住口,作为臣子怎么能如此昏乱悖逆!”(止!为人臣子当悖乱如是邪!)
等尚书令奏完一切,太后只说了一个字:“可!”
百官请求废了刘贺,地位最高的皇太后也同意废了刘贺,那么刘贺被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时刘贺也知道自己完了,但他不甘心,于是问了一句话:“我听说天子身边要是有七个诤谏大臣,即便无道也不至于失去天下!”
这话倒是把霍光噎住了。是啊,我刘贺即便荒淫无道,可如果有诤谏大臣在周围的话,也不会被废啊!现在被废了,不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三公九卿整日在周围晃悠却没有人站出来劝谏吗?你们废了我,岂不证明你们不是好的臣子吗?我有罪,你们难道就没罪吗?
这是个没法回答的问题,霍光顿了顿,只好偷换概念,喝道:“你已经被废了,还算什么天子!”(皇太后废诏,安得天子!)
说完,霍光一把拉住刘贺的手,取下他身上的玉玺和绶带,交给太后,然后换个姿势,扶着刘贺出宫(也不知刘贺有没有撒泼)。
出了金马门之后,刘贺忽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子,看了看这座宫殿,然后长叹一声,对着宫殿拜了拜,道:“我能力不足,无法担任治理天下的大任啊!”
霍光将刘贺送到了昌邑国官邸后,接下来就是表演时间。
霍光对刘贺说:“大王的行为不容于上天,我作为臣子,怯懦胆小,不能自杀以报大王这些天来的恩德。但臣又想了,我宁肯辜负了大王,也不敢辜负大汉的社稷,希望大王好自为之,恕老臣不能再陪伴在你的左右了。”
大义凛然的霍光说完,“哇”一声就哭了,表示自己对做这件事情感到非常痛心,只是为了江山社稷才不得不为之。
刘贺被废后,被遣回昌邑,他可以居住在昌邑国王宫,但不再有昌邑王的封号,他也不能享受之前那么多供奉,朝廷现在只给他两千户食邑。
刘贺被送走了,但随他前来的昌邑国臣子,除了劝过他的龚遂和王吉逃过一死,被剃光头发后发配去修城墙(髡为城旦),其他二百多人全都被判处死刑,获罪理由则是:没有好好辅佐大王,导致大王干坏事。虽然身为臣子的霍光等人也没有做到如此。
昌邑群臣被杀时,一路上呼号不止,他们一个劲地大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出死,号呼市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46]
***
刘贺被废,成了汉朝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在这场君臣斗争中,强龙压不住地头蛇,霍光赢了。
刘贺为什么输了呢?仅仅因为他太过荒唐吗?
我想这个说法有些问题。刘贺在昌邑国时,就已经是个非常贪玩的人了。
刘弗陵死后,霍光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来物色新皇帝,这么长的时间,霍光就算不能对刘贺了解太多,也肯定对刘贺贪玩一事有所耳闻。
可即便如此,霍光仍然选择了贪玩的刘贺,这是为何呢?
因为他不想广陵王刘胥继位。刘胥是刘彻的亲儿子,于武帝二十四年(前117)被立为王爷,到刘弗陵驾崩时(前74),已经当了43年王爷,这种人有想法有经验有势力,一定很难控制,他当了皇帝,霍光很难保住现有的权势和地位。而刘贺才19岁,又是个顽童,比刘胥好控制得多。
所以,霍光因为广陵王刘胥放荡不羁、喜好游玩而不让刘胥继位的理由,根本不成立,否则他绝不会在拒绝刘胥后选择了一个比刘胥更为不堪的刘贺。
霍光以为刘贺好控制,可刘贺入京之后的表现,让霍光失望透顶:此人不但没有给拥立他的人丝毫的封赏,还千方百计要从霍光手中夺权,甚至还有除掉霍光的想法。
这种不记恩情的白眼狼,还是赶紧滚吧!
其实,和刘贺相似的情况发生过,即在那105年前,代王刘恒接到朝廷诏令,入京继承皇位。
同样是藩王入京,为何刘恒成功而刘贺失败呢?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刘贺太年轻了,他只想着夺权,却不知韬光养晦。
刘恒进京后,虽然也夺了周勃、陈平等人的权力,但他立马给了周、陈二人丰厚的赏赐,稳住了诛吕功臣。刘贺却不然,他来到京城后不但没有对拥立他的功臣有丝毫表示,反而挖空心思地想着如何从功臣手中夺权。功臣们对此一定非常伤心、愤怒:我们拥立了你,你却要除掉我们,现在已是如此,将来我们还能活吗?
刘恒比刘贺小心很多。刘恒进京前,反复派人探查京城的虚实,可刘贺听说自己要当皇帝了,生怕别人抢了他的皇位,迫不及待地赶往长安,他把京城的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在继承大统的时候,刘恒比刘贺谦逊得多。刘恒当初继位,一共让了五次,是群臣反复哀求之后他才答应,他的表现让人觉得非常君子、非常懂事,可史书没有关于刘贺谦让的记载,而只说刘贺胡闹(当然也可能刘贺让了而没有被记载)。
刘贺夺权的方式太激进,以至于龚遂和张敞暗暗替他担心,劝他亲近霍光,别跟霍光唱反调。
可心急的刘贺不听。
刘贺太年轻了,太高估“皇帝”这个称号,以为臣子只会逆来顺受,却没想到臣子也会狗急跳墙,他不明白,一个职位可以通过一纸命令移交,可权力只能靠自己打拼。刘贺沉不住气,急功近利,又遇到一个十分强悍的对手,注定了他失败的结局。
刘贺除了自身的素质比不上刘恒,还有几个地方他不如刘恒。
第一,刘贺面临的霍光,对朝廷的控制能力远远大于刘恒所面对的周勃、陈平。刘恒继位时,朝廷刚经过内乱,周勃、陈平的威望虽然高,却绝对没有那个掌握权柄十三年的霍光在朝廷的威望高,在刘贺继位的时候,兵权由霍光控制,丞相杨敞是霍光的属下,车骑将军张安世、御史大夫蔡义由霍光提拔,度辽将军范明友是霍光的女婿,至于剩下的诸位大臣,我们只要记得田千秋曾召开的那场会议,就知道他们大都对霍光言听计从了,再者,霍光的儿子霍禹、其哥哥的孙子霍云都是中郎将,霍云的弟弟霍山是奉车都尉,都是皇宫里的实权人物。霍光的权势,简直比皇帝都大,整个朝廷都处于他的控制之中。
第二,刘恒有娘亲,可刘贺没有,更糟糕的是,那个能谴责天子的太后是霍光的外孙女,受霍光控制。
第三,刘恒的继位环境也比刘贺安全。刘恒继位时,诸侯王具有兵权,朝廷的外边有齐楚吴等诸侯国做后盾,周勃、陈平等人绝不敢随意将他废掉,而刘贺登基时,诸侯王连封国的治理权都没了,能量和刘恒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在朝廷外部,根本没有能响应刘贺的诸侯,没有谁可以在霍光废黜他之后向霍光发难。
***
现在,刘弗陵死了,刘胥被排除,刘贺被废。刘彻的儿子没有再能继承皇位的了,刘彻的孙子只有一个刘贺,也被排除,那么,接下来由谁当皇帝呢?
刘据之后
说实话,真没人了。刘彻有六子,长子刘据被满门抄斩,次子刘闳早夭无后,三子刘旦谋反自杀,其儿孙肯定不能为帝,四子刘胥被排除,他的儿子就更没可能,五子刘髆早死,刘髆的儿子刘贺被废,六子刘弗陵已死,没有子嗣。
算来算去,刘彻的子辈和孙子辈都没有人了。
霍光陷入了困境。
刘贺荒唐也好,淫乱也罢,他的存在至少还起了个象征作用,至少让这个国家不缺元首,如今什么都没有了,这还像个什么国家呢?你霍光权力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要废皇帝,大家跟着废,可你要是找不到新皇帝,过不了多久国家就会乱。
因为到那时所有人都会问:霍光不立皇帝,是想自己当皇帝吗?
谋朝篡位,这罪名可大了。臣子的权力不论多大,不论怎么乱政、怎么专权,篡位这条红线都是绝不能碰的,刘氏政权掌管天下一百多年,百姓已经接受了这个政权,现在好好的时候,突然改姓霍,霍光肯定就是人们眼中的乱臣贼子,那时他将成为众矢之的,遗臭万年。而且霍光也没那么大的野心。
当时霍光只想着如何废掉刘贺,却没想过废了刘贺之后该怎么办。现在霍光很焦急,他在竭力搜索一个能当皇帝的人。
关键时刻,一个叫丙吉的人上书一封,给霍光推荐了一个人:刘病已。
刘病已,一听名字都土里土气,此人是谁呢?
他出身民间,此时很少有人知道他。
汉武帝五十年(征和二年,前91),汉武帝刘彻听信江充之言,以为自己之所以久病不愈,皆因歹人施展巫蛊之术诅咒自己,遂委派江充搜捕歹徒。江充曾得罪过皇太子刘据,担心刘据当了皇帝之后自己就不得好死,便想办法构陷刘据,声称在刘据的太子宫挖到了许多桐木人和写着大逆不道言语的帛书。其时刘彻在甘泉宫(今陕西省淳化县西北),刘据知道父亲对巫蛊之事深信不疑,他担心父亲怀疑自己,就在长安动用武装力量,杀了江充等调查骨干。刘彻不在长安,听了丞相长史和一个不知名的使者的话,认为刘据造反,遂驾临长安城,亲自督战,和皇太子刘据在城内大战五天五夜,最终以刘据败北告终,刘据在湖县自杀。刘据死后,膝下三男一女及诸位姬妾,全被诛杀。
然而,有一个小婴儿活了下来,他是刘据的孙子。
所以,刘病已是刘彻的曾孙,按辈分也是刘弗陵的孙子辈,刘贺的儿子辈。
在巫蛊之案中,刘彻那么严厉,刘病已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刘病已能活下来,是上天的眷顾。
上天眷顾,是指他遇到了好多贵人;当然,也幸亏刘彻心软,手下留情。
***
到巫蛊之祸那年(征和二年,前91),皇太子刘据37岁,已经和一个史的良娣[47]生一个叫刘进的儿子,刘进也和家人子翁须[48]生下一个儿子刘病已。
巫蛊之祸时,刘病已还只有几个月大,当时,刘据的妻子、夫人、儿子、儿媳等成年人全都被诛,可能是执法人员见刘病已尚在襁褓,也可能其他原因,刘病已没有被当场格杀,但也没人敢释放他,所以他仍然被投进了监狱。
刘病已所在的监狱,由廷尉监丙吉主管。丙吉心知刘据谋反是一桩冤案,再看到狱中婴儿无辜的眼神,不忍心刘病已在监狱中自生自灭,就手下留情,找了两个女犯人胡组和郭徵卿[49]给刘病已当奶妈。为了刘病已的生活环境能稍好点儿,丙吉还把奶妈和刘病已安排在安静干燥宽敞的监室,丙吉也经常去探望刘病已。但监狱的条件毕竟很差,且刘病已是个小婴孩,抵抗力差,有好几次都得了重病,差点儿死掉,最后幸亏丙吉允许胡组和郭徵卿到外边给刘病已买药,刘病已才活了下来。总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丙吉给刘病已创造了最佳条件。
刘病已5岁那年,遭到了一次大难。
那是刘彻驾崩的当年,刘彻已经病重了,有望气者告诉他:长安的监狱上空有天子之气。
这句话引起了刘彻的警觉:有天子之气,莫非有人要夺我皇位,我身体每况愈下,肯定和此事有关。
刘彻立即下令,将京城地区所有监狱中的罪犯统统杀掉。
丙吉是廷尉监,首先得知这一命令,他二话不说,就往刘病已所在的监狱赶去。他也不知道赶去监狱有什么用,但总觉得去了比不去强。
丙吉刚到不久,宫里的谒者令郭穰就已赶到。
就在郭穰准备进去将刘病已、胡组、郭徵卿抓出去正法的时候,丙吉拦在了门口,不让郭穰进门。
“为什么拦我,你想抗旨吗?”
“因为皇曾孙在里头!其他无辜的人都不能冤死,更何况陛下的亲曾孙呢?”
刘据都能死,刘病已怎么能活,他哪里无辜了?
可丙吉拦在门口,他是朝廷命官,郭穰不敢对他动粗。
于是郭穰就和丙吉对峙,一个不走,一个不离开,而在监室里的刘病已等三人,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丙吉和郭穰僵持了一个晚上,到天明时分,郭穰见丙吉铁了心要维护刘病已,只好恨恨离开。三个人听到其他监室中被拖出去即将斩首的犯人的号哭声,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郭穰是天子使者,执行天子命令时还被一个廷尉监阻挠,非常生气,回去就将丙吉狠狠地告了一状。
只是所有人都想错了,当刘彻听说那一股天子之气的产生之地居然住着刘据的孙子,突然沉默了。他早就后悔把刘据逼死了,也许他还曾不止一次地祈祷过刘据能留下后人,如今得知刘据的后人尚存,且其所居之处竟然有天子之气,而自己想杀他居然还有人冒死相护,这难道不是老天爷眷顾刘据吗?这难道不是老天爷不让自己再犯错误吗?
刘彻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这一切都是天意啊!”(天使之也。)
也许在刘彻的内心里,还是最希望刘据来继承皇位的。他容忍了那一股天子之气,除了对刘据的怜悯,还有一种可能是他隐隐希望大汉天子最终由刘据的后人来当,虽然在当时他也觉得这种希望非常渺茫,但留下刘病已,总是为实现这个希望留下了可能。
刘彻感慨完毕,当即下发一道诏书:大赦天下。
于是,那些本来已前往断头台的犯人全都活了。
所有人都赦免了,那个在暗无天日的监狱生活了五年的刘病已也不用再蹲牢房,可以出去了。
在汉武帝驾崩的这年,刘病已终于踏出了监狱,来到外边丰富多彩的世界。
可外边的生活似乎没有监狱里好,因为刘病已举目无亲,而他才5岁。
这件事丙吉自然会管的。丙吉原以为,刘病已是皇曾孙,也得到了赦免的诏令,按理说朝廷应该抚养,只要刘病已吃上皇粮,以后就不用为他的生计发愁。丙吉让长安县的狱官和胡组带着刘病已去找上级部门京兆尹[50],希望京兆尹可以秉明朝廷,收留病已。可他得到的回复是京兆尹未接到朝廷的授权,不接收此儿。
而胡组、郭徵卿被释放之后就也要回自己家了,她们不可能一辈子都陪着病已。刘病已看到即将离去的胡组和郭徵卿,非常伤心,他不舍得这两个妈妈一样的人离去,整日不开心。
丙吉见刘病已暂无着落,就自掏腰包,雇佣胡组和郭徵卿照顾刘病已,而他则抓紧时间来考虑如何安置病已。
丙吉同时也在等朝廷的消息,看有没有关于收养刘病已的文件,可他等来的答复是否定的(食皇孙亡诏令)。
病已的父家是指望不上了,那么能收留病已的,只能是其母亲或奶奶家的亲戚。
在巫蛊之祸时,刘病已的母亲王翁须死了,奶奶史良娣也死了,许多关于王翁须和史良娣的信息都很难再打听得到。丙吉经过好几个月的奔走,才知道史良娣还有个母亲贞君和哥哥史恭。
这让丙吉如释重负,他辞退了胡组和郭徵卿,带着刘病已去了史家所在的鲁国。
算起来,贞君是刘病已的祖奶奶,史恭是他的舅爷爷。贞君曾因为女儿嫁入太子府而深感荣耀,又因为巫蛊之祸永远失去了女儿,她从来没想到女儿还有后人留世,当看到孤单的刘病已,她很难想象孩子这些年受过的苦,想到女儿生前的模样,贞君忍不住泪流满面。
在刘病已找到贞君和史恭之前,他没有收入,全靠丙吉养活着。丙吉从来不亏待刘病已,他是个秩比千石的官员,每个月都会把俸禄所得的肉和米等好东西先分出足够的量给刘病已,然后才自己拿回家。刘病已在出狱到去鲁国的这段时间里,有好几次得了重病差点儿死掉,丙吉每次都心急火燎地责备奶妈,并掏钱给病已治病。有时候丙吉生病了不能亲自探视,就派人去检查胡组和郭徵卿对病已的照料情况,检查住的地方是否干燥,还告诫胡组和郭徵卿不得在早晨和夜晚离开病已私自出去玩耍。为了让病已像个正常的儿童,丙吉还经常带零食给他。
当年,刘病已和丙吉、胡组、郭徵卿分别的时候,看到他们远去的身影,一定有过不舍,有过呼唤,可他们每个人终究要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而刘病已也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他们分别以后,三个人就再也没打扰过刘病已。我们可以认为,在病已到史家之前,这三个人是他的父母。长大之后的刘病已,对这之前的记忆很是模糊,他甚至记不起来在那几年里是丙吉、胡组和郭徵卿把他养大的。除了丙吉,那两个日日夜夜抚养病已的女子,从此再也没见过病已。即便是丙吉,也没有说过刘病已5岁之前的事情,刘病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对这些事情毫不知情,毕竟那时候他太小了。这三人就像小说中的侠客,默默地抚养一个毫无前途的孩子而不留下姓名,他们不求通过这个孩子而得到什么,只因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天真无邪、需要关爱的孩子。他们在长时间的接触中,已深深地喜欢上他了。
曾孙传奇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病已接到一道诏书,要求他去京城。
去京城干吗呢?
是朝廷愿意养他了,让他把户口迁过去。
后来据丙吉说,是汉武帝在临死前留下的诏书,说让朝廷来抚养刘病已。但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如果真的有这样一道诏书,丙吉当初也不会得到“食皇孙亡诏令”的消息,更不用千里迢迢把病已送到鲁国史家。
不知道朝廷为何下这道诏书,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下的这道诏书[51],总之,朝廷承认刘病已这个皇曾孙了。虽然他仍是平民,但总算不愁吃穿了。事实上,贞君和史恭年老,抚养他也颇不容易。
刘病已接到诏书后就来到长安[52],其户籍被宗正[53]登记在案。
现在,我们来看看刘病已在长安的生活。
朝廷把刘病已安排在了掖庭,这里是宫中人居住的地方,类似于皇宫里的员工宿舍。
刘病已住在掖庭,他的身份是什么呢?
是平民。也许,他每个月会领一笔生活费,吃穿自给;或者,朝廷不给他发钱或粮食,而是让他每天跟着掖庭宫人一起吃饭,到换季时节,上头发衣服了,也顺便给他一份。他的身份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不同于掖庭其他人员的待遇,说白了,他跟个在掖庭吃闲饭的人差不多。所以,刘病已在掖庭,生活条件不会太好,朝廷能让他吃饱穿暖就不错了,他不会有额外零花钱的。
时间久了刘病已就知道,这里是他爷爷和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应该有所耳闻,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曾地位显赫,却都死于非命。当然,这绝对是个禁忌话题,没有人敢对刘病已道出当年那场惨剧的内幕。他有时候心想,爷爷和父亲有没有来过我现在生活的掖庭呢?他们如果来掖庭,那一定非常轰动,一定前呼后拥,那些现在整天对我横眉竖眼的家伙,当年看到我爷爷和父亲时,肯定点头哈腰。当然,他只是个孩子,还不止一次地想过:爷爷和父亲当年都吃着什么好东西呢?自然比我现在好得多了。他怀念家人了,就摸一摸手臂上那一枚镜子,据说这是一枚产自身毒国的宝镜,是他奶奶当年系在他身上的。然而每当他想到素未谋面的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就忍不住悲从中来:我终究是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刘病已也有自己的人生规划了。他见过那些身着铠甲、庄严肃穆的卫士(郎官),他觉得长大后能混这么个差事也是不错的,那毕竟是平民百姓挤破头也想当的公务人员。他去过外边,对比后发现宫里的女人真是好看。这个春心萌动的少年,有多少次幻想着长大了娶个宫女当老婆呢?
掖庭有许多人对他不错,比如掖庭令张贺。他刚来时张贺就对他照顾得很,后来才知原来张贺曾经是他爷爷的属下,因为犯了事要被杀掉,幸好张贺的弟弟当时是尚书令,深受皇帝信任,在皇帝面前求情张贺才免于一死,只是他活罪难逃,最终还是挨了一刀,成了阉人。可能刘病已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张贺就是受那场巫蛊之祸牵连,才落得如此下场。至于张贺那个弟弟,就是后来和霍光联手废掉刘贺的车骑将军张安世。
还有个叫许广汉的人,和他住同屋。他跟许广汉混得熟了,才知道许广汉在武帝时期因为拿错了马鞍,被弹劾为盗贼,按律当诛,后来虽然免死,但也挨了一刀,变成阉人。之后在上官桀谋反的时候,许广汉因办事不力,被判了个“鬼薪”的罪。鬼薪,就是把许广汉赶到山里,给朝廷义务砍柴。当然,除了砍柴之外,有时许广汉可能还会做一些其他的体力活。后来几经波折,许广汉成了宫中染坊里(暴室)的一名啬夫。
按照辈分,刘病已是当今天子的孙子,而且血缘关系很近。所以每年春秋朝见皇帝之时,他都必须去拜见刘弗陵。当然,没有人会跟他这样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打招呼。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就是刘病已虽然住在皇宫,却不能为了图近,直接从掖庭跑到前殿去见刘弗陵,因为除了他刘病已,但凡朝见皇帝的人,都是住在宫外的。大家从宫门外开始,经过一系列复杂的礼节,最后才能进入朝拜皇帝的地方。所以每次朝见皇帝,刘病已都得先出宫,在尚冠里的一个房子里收拾一番。说到尚冠里,那是京兆尹的官署所在地,也距离霍光的府邸不远,不过那时候霍光应该不会注意到他,像他这种刘姓平民子弟,太多了。当然,也不太会有人敢在霍光面前刻意提起刘据的后人。
刘病已虽然居住在皇宫,但朝廷没怎么限制他的出入自由。也难怪,一个小孩子,活泼好动,留在宫里如果闯了祸,反而惹麻烦。他哪怕在外边跟别人打得头破血流,也好处理。
那几年,刘病已就是个不务正业的小青年,他几乎跑遍了整个三辅地区(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不止一次地去过每一座汉代帝陵。在长陵,他经常想象太祖高皇帝昔日金戈铁马、雄姿英发的场面;长陵西边是安陵,他知道这里埋葬着慈惠爱民的孝惠皇帝;长陵东边是阳陵,他早就听说过孝景皇帝平定七国之乱的事迹了;他渡过渭水再往南走,就来到了霸陵,这可是个大名鼎鼎的皇帝,百姓对他的评价也最高,刘病已听过许多关于这位太宗孝文皇帝爱民如子的故事;霸陵南边是薄太后南陵,她是高皇帝的女人,却不能安葬在高皇帝身侧,这不得不说是个极大的遗憾,据说她怀上孝文皇帝时梦见有神龙入怀,这是真的吗?刘病已离开霸陵,回到渭水北岸,再一路往西走,远远就看到茂陵,这个陵墓可真是壮观啊,听说修建了53年。不过每次到这里,他都有些痛苦,因为正是埋葬在里面的人,将他从天之骄子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可他又没办法恨这个人,因为这个人是他的曾祖父。有时守陵人不让他进入陵区,他就在陵区外边遥祭祖先,再发一发呆。黄昏时分,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被夕阳染成金黄的帝王陵墓,会油然而生一股骄傲:我是这些人的后人。
刘病已最爱去的,是杜县和鄠县[54]之间的地方,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在长安城以南的下杜城[55]厮混。刘病已喜欢骑马奔驰,对斗鸡游戏更是乐此不疲,他认识了一个叫王奉光的“鸡友”,他觉得王奉光不错。当然,你可以认为刘病已是觉得王奉光的“斗鸡技术”不错,也可以认为他觉得王奉光的女儿不错。
青春期的刘病已有些崇拜游侠,他喜欢游侠身上那股狠劲和仗义,不过话又说回来,哪个少年没有幻想过成为一个打遍天下的无敌手呢?像刘病已这样闲逛的小伙子,逛着逛着和跟他年龄相若的人发生点儿冲突,打个架什么的太正常了。有一次在左冯翊的莲勺县,他可能惹着当地的老大,竟然被狠狠地欺负了,这件事情虽然发生在少年时代,可刘病已终生都难以忘怀。
在游荡过程中,刘病已有意无意地观察到了民间疾苦、吏治得失。他见过因为小过错而被监狱折磨得缺胳膊少腿的人,听到过被战争夺去丈夫的女子在丈夫荒坟前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痛恨过那些在贫苦百姓面前颐指气使的官吏,怜悯那些在寒风中饥肠辘辘、瑟瑟发抖的困难百姓。他经常愤愤地想,要是自己当了官会怎样怎样,但想到他不过是个被人嫌弃的野小子,只好无奈地摇一摇头。
除了游玩,刘病已也是要念书的,但朝廷肯定不管,而他自己嘛,怕是没有钱交学费,就算有钱,浪荡惯了的他恐怕也不想花钱去把自己闷在屋子里。是张贺觉得刘病已得有些文化,于是自掏腰包,让刘病已念书。
***
现在,刘病已有房子,有文化,有朋友,还衣食无忧,他活得很滋润了吧。
看上去很好,可每当他看到朋友们被父母叫回家吃饭的时候,就莫名地心酸。他的朋友就算玩得再晚,也总有人出来寻,可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有人找他,顶多遇到危险了张贺会问一问。在长安,他没有亲人,他经常看到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每当这时就想起自己远在鲁国的祖奶奶和舅爷爷。他一个人睡在掖庭冰冷的被窝里,听到从皇宫传来的莺啼般的歌声,就想到从未谋面的爸爸妈妈,在许广汉如雷般的鼾声中,眼泪默默地滑过面颊。
到刘病已十六七岁的时候,看到朋友的父母们都开始帮他们张罗婚事,他也觉得自己该成个家了,可问题是,谁会要他呢?他也觉得坐在轿子里的官家小姐优雅,可那无异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宫女倒也不错,可人家怎么会看上他这样的混混呢?外边倒有些好姑娘,但人家也不会喜欢他的。
其实,那个“万能”的张贺早就替他考虑到老婆的事情了。实在不行,他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刘病已。
但张贺准备嫁女的消息被张贺的弟弟张安世知道了。那时张安世已经是右将军,他听说这件事,头都炸了:你张贺搞什么?
他非常生气地对张贺说:“皇曾孙是卫太子的后人,能够以一个平民的身份被朝廷供养就该谢天谢地了,你以后千万别再说嫁女的事情。”
张安世这是为何呢?
张安世这么做很有道理。那一年,刘弗陵20岁,风华正茂,而刘病已17岁,张安世生怕张贺和那个跟皇帝年纪相仿且在政治上颇为敏感的刘病已走太近会犯错误。毕竟,卫太子刘据一直未被平反。刘据是刘彻逼死的,如果给刘据平反,就是否定刘彻,如果否定刘彻,就是动摇刘弗陵继位和霍光辅政的合法性。其实,刘病已作为刘据唯一的后人,必然是个敏感人物,遇到心狠手辣的人,早就将他除掉,朝廷让他活着,已经是宽大处理了。如果张安世允许张贺把女儿嫁给刘病已,那么在一些人看来,他张安世就是和刘据藕断丝连,甚至打算给刘据翻案。
张贺不嫁女了,但他似乎还不明白张安世的话,于是当他听说刘病已在民间的一些奇异事迹时,还要兴味盎然地讲给张安世,说刘病已买了饼之后店家就会大卖,刘病已脚底下有一撮黑乎乎的毛,刘病已睡觉的地方经常有光环笼罩。
张安世听完,连声呵斥:给你说了少主还在,你整天称誉这家伙干吗?你是想给他惹麻烦吗?
张贺吃了闭门羹,就不在张安世面前夸奖刘病已了。可问题是,张安世不让张贺嫁女,刘病已的婚事怎么办呢?
正一筹莫展之际,张贺听说许广汉有个女儿叫许平君,已经许配给人了,不过就在嫁到夫家的前夕,那个男人居然暴毙了。
这可是好机会啊!
张贺跟许广汉都是阉人,或多或少有些同病相怜,两个人都在掖庭当差,熟悉得很,所以张贺就摆了个局,请许广汉喝酒。
那天,两个人一上来就牛饮,饮着饮着,两人都飘忽起来。接着,张贺就在许广汉面前夸赞刘病已,什么才高好学,为人仗义,脚底有毛,说了一箩筐好话后,又道:“皇曾孙跟当今皇帝最亲,就算没本事,随便也能混个关内侯[56],你把女儿嫁给他不会错。”(曾孙体近,下人,乃关内侯,可妻也。)
许广汉已经喝得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听张贺说刘病已能当关内侯,觉得把女儿嫁给他简直太值了,晕晕乎乎就答应了张贺,胸膛拍得砰砰响,一遍一遍地重复“没问题”。
第二天,许广汉酒醒了,把嫁女的事情给老婆知会了一下。
他妻子听了,嘴巴一咧就破口大骂起来。
许广汉的妻子觉得许广汉做事太孟浪。自从许平君那个“出师未捷”的丈夫死掉后,平君的娘就给她算了一卦。卦象显示,许平君日后会成为大贵人。既然女儿以后会大贵,干吗嫁刘病已那个穷小子?你看他那德行,跟着他能大贵吗?别说大贵,他小子有聘礼钱吗?他娶得起我家平君吗?
答案是,刘病已没钱,以他的经济实力,根本娶不起许平君。
可许广汉就是这样的汉子,这样的秉性,一口唾沫一个钉,答应了张贺就一定要兑现,哪怕日后平君跟着病已吃糠他都要嫁女。何况张贺是掖庭令,许广汉的领导,许广汉答应了人家,也不好再反悔,因为那样会得罪人的。
许广汉顶住妻子的压力,非要把女儿嫁给刘病已。
许广汉都答应嫁女了,聘礼当然不是问题,刘病已虽然没有,但有张贺在,他就不用多操心。
其实算命的没说错,许平君以后的确会大富大贵,而且她不用等太久。只是她们都没想到,许平君的富贵很快也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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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刘病已,成了家,有了一个可以说体己话的女子。一个寂寞、散漫惯了的男人,身边忽然多个可以照顾他的女人,内心一定是非常温暖的。不过刘病已还是个孩子,喜欢玩耍,斗鸡跑马照做不误。
刘病已是个没有背景、没有事业、也没有钱的人,别人不会在欺负他的时候因为想到他是皇曾孙而放过他,他那皇曾孙的名号太没有前途,被欺负了也只能牙打掉往肚子里吞。他惹了祸就自己想办法摆平,实在不行了就求助于张贺家或者许广汉一家。
有了老婆的刘病已,结婚第二年就得了一个儿子,名叫刘奭(shì)。几个月之后,刘弗陵死了,接着就是刘贺匆匆表演了一场被赶了回去,现在朝廷缺一个皇帝。
在霍光骑虎难下之际,那个抚养了刘病已好几年的丙吉给霍光写了封信,将刘病已大肆夸奖一番,并提出让刘病已当皇帝的建议。
霍光乍见丙吉这封上书,觉得太奇怪:他怎么想到让这么个人来当皇帝呢?不过再看时,就觉得丙吉的想法也无不可。他一遍一遍地看丙吉的上书,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觉得丙吉这个提议虽然有些荒诞,但的确是个好主意:此人只有18岁,生于民间,心机不会太深。他也不会像刘贺一样叛逆,更不会像刘胥那样霸道,一个地位卑微的孩子被自己拥立成皇帝,别说跟他争权,感激他都还来不及呢!
刘病已是个不错的人选,比现存的所有人都符合霍光的胃口。可问题是,刘病已是刘据的后人,他能继承皇位吗?当初,刘据可是被判了谋反罪的,而且刘彻至死都没有给刘据平反。
刘弗陵继位后,考虑到刘据的巨大号召力,为维持自己的合法地位,也不好给刘据平反。
刘彻修建了思子宫,只代表他思念儿子,即便刘彻对逼死刘据一事感到后悔,但始终没有公开说自己做错了,更没有公开说刘据是对的。
所以,被埋葬在湖县的刘据一直没有人看管,一直是个反贼,朝廷也只当他是个平常的死人而非已故的太子。
所以,当张延年进京假称自己是刘据的时候,隽不疑果断说刘据是个冒犯了先帝的罪人。
所以,刘病已这个皇曾孙至今都还是个平民,一个没多少钱的布衣。
所以,当车骑将军张安世听说哥哥张贺准备把女儿嫁给刘病已的时候,把张贺训斥了一顿。
刘病已虽然活了命,却仍然是一个反贼的孙子。
不过,刘病已这个反贼后代却又和其他的反贼后代有所不同。
因为他虽然是反贼的孙子,可又是“伟大领袖”汉武帝的曾孙,民间都称他是“曾孙”,而没人喊他“卫太子孙”。他以刘据的孙子身份来继承皇位可能有问题,但如果换个角度,让他以刘彻曾孙的身份来继承皇位,就完全合法了。朝廷需要刘病已有罪,他就是刘据的孙子,需要刘病已无罪,他就是刘彻的曾孙。
现在,霍光急需一个名正言顺的人来当皇帝,而这个刘病已又能够保住霍光的利益,那么此时此刻,霍光就需要一个无罪的刘病已。他不会刻意提刘病已和刘据的关系,而只说刘彻驾崩前留了一道抚养刘病已的诏书(其实谁都不知道有没有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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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霍光同意了刘病已,他就当定皇帝了[57]。
我真不能想象,当整日里斗鸡跑马的刘病已听说自己要进宫当皇帝的时候该作何感想。他肯定第一时间告诉许平君,两口子抱在一起欢喜。我们很难想象他们当时是怎么激动的,心态不好的人,怕是要乐疯的(小说《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后就激动得发疯了)。这种瞬间上天的感觉,实在难以想象,因为没有几个人经历过。
刘病已每天都在等待前来迎接他的车马,一有空闲就想自己见到朝廷来的人之后应该怎样打招呼,要怎样表现才不让人笑话。
刘病已在尚冠里的家,应该在刘病已入宫的前几天就被戒严了。刘病已该穿的衣服、鞋帽什么的也都准备好了,那天,是一个叫刘德的人来尚冠里接他,他早就听人说刘德是负责管理皇亲国戚的宗正。他在尚冠里洗了澡,穿上新衣服,然后就踏上太仆杜延年驾来的马车。他跟着两位中二千石级别的高官一路走着,心里怦怦乱跳,他不住地告诉自己:别紧张,别紧张,过不了多久他们都会是自己的下属。可虽然这么想着,他又怎么能真正在这几位他平日里仰起头来瞻仰的官员们面前大大咧咧呢?
刘病已来到宗正府,进行了斋戒,剩下的时间就是住这里等待。
到七月二十五日,朝廷准备好了大典,刘病已在官员的带领下,走进了皇宫。
以前他也来过这里,只不过那时他还是个卑微的穷小子,没人知道他,也没人和他说话。如今他将要成为这里的主宰,尽管反复确认这不是梦,可他仍觉得太不真实。以往那些他巴结的卫士宫女,现在都要注视他、仰视他。
朝廷实在不愿把一个平民立为皇帝,所以就先把刘病已封为阳武侯。
接下来,在文武百官的高呼唱喏下,阳武侯接过霍光递过来的玉玺,在百官的拥护下,拜了高庙,踏上了皇帝的宝座。
18年前,如果没有那一场巫蛊之祸,现在的皇帝可能就是刘据,而刘病已的父亲刘进也许正在和其他弟弟进行着太子争夺战。多年以来,任何人都没有想过,大汉朝的皇帝竟然还会由那个已经作古的刘据的后人来当。而且自刘弗陵死后,西汉皇帝的血脉,都是靠着刘病已延续下去的。刘据虽然败了,但如果在天有灵,看到孙子做了他当初没有做成的事情,一定会为上天这样的安排而稍感慰藉。刘彻也绝不会想到,他去世之前的那一次手软,不但给他的大儿子留下了唯一的子嗣,更让他的帝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繁盛。
刘病已这个皇帝,当得很偶然。他能活下来是个偶然,能碰到丙吉是个偶然,有了这些偶然,又发生了一系列低概率事件:皇帝英年早逝、皇帝没有子嗣、新皇帝被权臣成功废掉、刘贺被废后没有合适人选……这之后恰好有能说得上话的丙吉推荐,而霍光也恰恰看他顺眼。
不过,我们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即一直都存在一股亲附刘病已的势力,而刘病已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这不是凭空猜测。因为刘病已的爷爷刘据当了三十多年皇太子,一定有一批拥护者,即便刘据死了,他们也支持刘据,比如丙吉、张贺就是这类人。昭帝刘弗陵到了后期,身体不好,这让刘病已的支持者看到了机会,于是他们开始给刘病已制造舆论。
比如刘病已脚底有黑毛,其所居之地经常都有光芒,他每次买饼,店家的饼都会大卖。
这些传说是不是很熟悉呢?当年,汉高祖刘邦尚为亭长之时,就有左大腿长72颗黑痣、醉倒睡觉时身上有蛟龙盘桓、在哪个地方喝酒那里的酒就会大卖等传说。
这些奇异传说,很可能都是其支持者穿凿附会出来的,至少身上有光芒的事情是假的。
另外,在昭帝九年(前78),上林苑中有一棵断了的大柳树,在地里生了根,又长出了新叶。断树遇到合适的环境发芽不是什么稀奇事,神奇的是,虫子在吃树叶的时候,竟然有选择性地吃,最终吃出“公孙病已立”几个字。
虫子会吃树叶,可怎么如此巧合,还吃出字来呢?就算能吃出字,可吃出“公孙病已立”这几个富有含义的字的可能性有多大呢?就算真的吃出这些字,柳树叶子那么小,是谁在偌大的上林苑中发现了这片被吃出字且还没有腐烂的树叶的呢?
“公孙病已立”,就差明说要拥立刘病已了,所以此事很可能是刘病已的支持者造的舆论。
不仅如此,据说在那段时间,泰山上有块大石头,忽然有一天自己立起来了;昌邑国有一棵早就死了的树,居然又活了。
这些神奇的事情被人加工后广泛传播,弄得人人都觉得世道要变了。
果然在不久后,就有一个叫眭弘的人上书一封,认为这些特异现象,显示有出身民间的人要当天子,且当今皇帝应该求索贤人,将帝位让给此人。
眭弘的话自然被认为是妖言惑众,眭弘最终也被杀了。可不论这件事情的结局如何,一片树叶一块石头的故事,让一些人开始相信:当今皇帝应该禅让给一个平民。
刘病已登基之后,这些事情肯定会被翻出来,成为刘病已是真命天子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