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文化与水历史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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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这本文集汇集的是我本人过去20年来研究水问题,尤其是关于水的历史和文化研究方面的主要文章,其中一部分直接用英文写成并发表在国外学术刊物上,还没有来得及进行翻译。将这些文章汇编成册出版的目的,一是对过去的研究做一个总结,二是便于和学术界做更深入的交流。

自我做一个序,是作者一次难得的话语权机会,故借此机会谈谈自己的研究经历以及对相关研究工作的一些感受,尤其是一些其他场合中没有机会谈的内容。

我本人对水问题感兴趣起源于20世纪80年代初。1982年我大学实习前往云南省西双版纳州基诺山区进行调查研究,发现这里虽然是中国最好的热带雨林地区,但是由于20世纪50、60年代历次政治运动中错误的导向,当地大量森林被毁坏,导致了很多源自于山区的河流水量减少或干涸,从而直接影响到了周边一些坝区水供给,大量山坝结合地区的水稻田无水灌溉,成了当地老百姓称之为“雷响田”的旱地,即只能靠老天下雨浇灌的农田。当我再进一步深入到和基诺山区接壤的橄榄坝傣族农村调研时,缺水给当地老百姓带来的困境更让我感受深刻:在西双版纳这样一个热带雨林地区,水本应是一种十分充足的自然资源,但是这里的很多村寨的老百姓却因为缺水而致使生计和日常生活受到了严重影响。这里的农田过去都是靠从基诺山区的流淌下来的河沟水进行灌溉,由于山区森林减少,河沟无水,很多农田干涸无法进行种植,导致很多村民缺少粮食,生活十分困难。更进一步的调查发现,由于缺水,还给当地农村带来了很多社会问题,包括土地分配(能够灌溉和不能灌溉的)之间的激烈冲突,当地傣族村民和山区基诺族群众因为水源的冲突等。由于河沟的干涸,傣族村民延续了千百年的河沟边集体沐浴的习俗也被改变了,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为了求水,笔者曾经随几位村里的长者秘密前往河边进行祭祀活动,这在当时还是不能公开的。围绕着当地傣族村寨的缺水问题,我做了第一次关于水的调查并写了报告,注意到了水问题的现实。而事实上当我重返基诺山进行调查研究的时候,发现基诺山区的缺水问题在一些村子中同样严重。虽然当时水问题在整个中国不是突出的问题,水问题的探讨基本没有知音,但是这一个局部调研所获得的认知却成为我随后几十年来对水问题关注的开端。

80年代中期以后,对傣泰民族的研究成为我自基诺族研究之外一个新的重点,这更给了我从人类学的角度理解水的机会,通过傣族和水的关系去理解水和人类历史、社会生活之间深刻的文化关系。在傣族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以水稻种植为主业的生计方式、社会生活中人们的观念、社会习俗、节日活动、宗教信仰、生活方式无不生动地体现着和水的密切关系,形成了和水的相关的文化形象,也就是水文化——这在当时还是一个未普遍地被提及的文化概念。但在20世纪80、90年代,我虽然写了一些关于水的文章,但在当时的学术环境中极少被国内学术刊物采用。1999年,一篇写了三四年,多次在国内学术刊物投稿未被采用的文章《傣族的水文化和可持续发展》翻译成英文,经推荐受到首任国际水历史学会主席特吉-特沃蒂教授的重视,被国际水历史学会第二次全球大会组织委员会选中作为正式参会论文,笔者也受到了会议的资助于2001年前往挪威伯尔根市出席了那次盛会。那次会议让笔者感受深刻的是水的历史和文化问题在国际上有如此大的对话空间,如此高的关注度,和人类当代的可持续发展也有紧密关联度。这次会议也成为笔者对水问题研究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因为从此以后不仅有了广阔的关于水的历史文化研究的对话空间、相互学习借鉴的平台,也有了推动国内外水的历史文化交流的舞台。可以这样说,在新世纪我本人对水的研究都是站在一个国际性的平台之上,从中获得知识与能力的提升、交流学术研究、贡献出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包括学科上和现实的应用上力所能及的。我深感幸运的是我自己的学术成长基本和中国的改革开放过程同步,使我有了广泛开展国际学术研究和交流的机遇,自1986年第一次跨出国门以来,先后60多次前往海外进行学术考察研究、出席国际会议、进行演讲等学术活动。其间领导了多个国际合作项目,组织或者参与组织了多个有影响的国际会议,担任了多个国际会议的主旨发言人,也有越来越多的论文在国际学术刊物上发表。2009年当选为国际水历史学会副主席、2011年当选为主席,承担起了更多推动水的社会科学研究和交流的国际组织责任。学术的组织工作和研究工作相得益彰,使我在这个过程中有了更多更深入进行学术研究的机会,这几年在欧洲、亚洲、非洲的很多国家有机会深入进行水的历史文化的实地研究,这对我本人的学术积累和提升带来了很大的益处,使我学贯中西的学术理想一步步变为现实。这些年来除了自己的研究外,也与国际上一些著名的科学家合作进行研究并产出了一系列成果,收获学术的同时也在收获友谊,今天真正是朋友遍天下,让我常常欣慰不已!与此同时,尽力推动国际学术的合作与发展,提升了国际水历史学会在国际空间的影响力及与其他重要国际水组织如国际水协会的有效合作,受到了国际学术界的尊重,这一点是我倍感欣慰的。目前推动中外水历史文化的交流与合作也初具成效,水历史这一学科理念也渐为国内学术界所认可,《光明日报》、《中国社会科学报》等主流报刊都组织编发了水历史专刊,产生了较好的反响。

如果要说一点题外话,那就是作为一个中国人能够在有影响的国际组织中担任重要的职务、在国际学术环境中产生影响,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付出很大艰辛,然而国内的无援无助又常常使我感觉到行走在一条孤独的探索道路上,这才是真正的痛处。不过,科学探索的道路本身就是一条孤独前行的道路,这一条道路的尽头一定拥有光明,难以确定的只是你最终能不能走到光明升起的地方。但是选择了就必须走下去,这是一个科学家的基本精神。我以三个自己的“法宝”去赢得国际学术界的尊重,那就是:占有丰厚的研究资源、拥有自己的学术思想、对人对事的友善与执着。

在当代,人类面临着越来越严峻的水危机的挑战,目前世界上不仅有10多亿人缺乏清洁的生活用水,更多的人生产生活受到缺水的影响,同时人类生存的水环境总体上在恶化,尤其是在落后和发展中国家这种现象更为突出。犹如笔者切身的经历和感受,在过去短短的一二十年中,水的问题在中国成了全国性的突出问题,从一个无人感兴趣的话题成了社会的热门话题,水环境恶化成了人们能够切身感受到的痛处。水问题的出现,除了自然的原因,更多和人类活动有直接关系,因此,从人类自身中去寻找化解之道,仍然是解决水问题的根本。大量的研究表明,人类需要和自己所处的自然环境有一种友好关系,对待水也是一样的,必须要有正确认识水和人类生存关系的观念、有利于水保护的行为、制度和能力,才能够最终保护这一人类生存的重要资源。这就是说,人类必须要建立起一种和自然之间的文化关系,我们把与水相关的文化现象归纳为水文化。水文化既是人类在长期的生存发展过程中使用水、治理水所形成的观念、行为、制度、建设结果等构成的一种文化现象,同时它也是我们实现水的可持续利用的重要财富,因为人类对待水如果没有用正确的观念、价值判断、行为、制度,不从一种文化的角度去理解水、使用水,而是仅仅从一种需要的角度去无度地开发利用水资源,那么带给水资源的后果将是灾难性的,相应地,人类自身的生存也是不可持续的。大量的研究表明,人类的传统社会中,尤其是在当代的城市化和工业化社会之前,人类和水有着更密切的文化关系,这种现象从中国边疆少数民族中丰富的水文化资源中就可以反映出来。而在城市中,水往往是作为一种消费品和商品而存在的,是通过货币可以轻易买到的,和我们的祖辈、父辈相比,城市中的人们或者正在经历城市化的农村中的中青年一代,拥有的与水相关的认知与习俗越来越少,这种现象使我们越来越背离了对水的深刻理解,从而不利于水的可持续利用。因此,我们注重通过对传统社会中、历史上有关水的文化现象的研究,希望通过对水文化的继承和保护去强化对人水关系的理解和认识,维持保护水资源的文化关系。在这方面,我本人二十余年来对云南少数民族的水文化进行了深入的研究,部分的成果可以在这本文集中看出来。我在多年前就提出了当代化解水危机必须通过文化、制度、技术的三条途径并行,其中缺一不可。在这种认识之上,水文化的研究不仅是一门学问,同时也是一种化解水危机的手段。

为应对当代的水危机,人们越来越注重访人类的历史,去寻求治理水、管理水的历史智慧,同时更深入地认识水在人类文明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的角色,以保持我们对水应有的理解,也正因为如此,水历史研究近年来在国际学术空间中的影响力迅速上升。越来越多的国际学术组织关注并且加入到水历史研究和推广应用过程中,这其中尤其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水文计划的大力推动,例如促使了国际水历史学会在1999年的成立,并迅速成为一个具有广泛国际影响力的科学组织。在国际水历史学会的推动下,越来越多的科学组织、政府组织关注并参与到水历史研究和相关的学术活动中。在国际上水历史研究之所以有广泛的空间,关键在于人们将水在历史上的角色放在了一个更广泛的范畴之中,去研究探索水在人类文明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方方面面的作用,将水作为一种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因素来考虑,关注水的使用与治理如何改变了人类社会的组织关系和人类的生活方式,关注历史智慧与经验的总结运用,相比中国传统学术领域内将历史上水的研究更多地局限在水利工程建设和治水活动中,国际上水历史的研究具有更广泛的学术渗透力和对话的空间,这就是“水历史”和“水利史”相应的差距。因此,近年来我也积极向国内学术界介绍国际上水历史研究的理念和动向,尽己所能推动中外学术界的交流,可喜的是水历史的概念在国内学术界也受到了越来越广泛的认可。我相信水历史研究在中国的发展不仅是一门学问的拓展,同时也将对中国保护水环境、实现水的可持续利用、应对气候变化等产生积极的作用。当然在这一点上还将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我将此作为自己的学术使命之一。

在水问题的研究工作中,一方面要推动学术的建设,另一方面更要注重将研究的成果应用到现实中。作为学者,很少有机会去直接操作一项具体的工作,但我们能够向人们提供历史上的或者当代人类不同社会中管理水的智慧、经验和教训,使人们从中得到启发,进一步转变为关爱水的行动,我认为这就是一个学者最大的贡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