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物质经济、文化与生态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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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什么是生态文明

人们对现代性和工业文明的现状和发展前景存有十分对立的观点。许多人认为,现代性是个未完成的计划,其基本思想是正确的,现代工业文明取得了无比辉煌的成就,所谓工业文明的危机只不过是文明发展中所遇到的暂时困难,随着科技的进步和人类协作方式的调整,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如今,也有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意识到,现代性思想包含着极其严重的错误,现代工业文明是不可持续的。但这里的“越来越多”绝非指绝对数量的多,而仅指一种变化趋势。迄今为止,拥护现代性和工业文明观念的人仍占绝对多数。正因为如此,人们对生态文明的理解和界定也很不一致。

(一)关于生态文明建设的基本共识

国外很少有人用“生态文明”这一概念,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相关的研究和实践。事实上,严重环境污染事件最早发生于西方发达国家(包括日本),故环境主义运动和现代生态主义思想也最早产生于西方发达国家。国内学者在追溯生态文明思想的起源时,都会提及蕾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和罗马俱乐部的《增长的极限》,其实,也不能忘记更早的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又因为生态文明建设以可持续发展为核心,所以追溯生态文明的思想起源也不能忽略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于1987年发表的长篇报告《我们共同的未来》,“可持续发展”这一概念就因为这一著名报告的发表而广为流传,且随着环境污染和生态危机的日益凸显而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在实践方面,有国内学者则把德国的废弃物回收经济建设、日本的“循环型社会”建设和美国的污染权交易制度建设都归入生态文明建设之中。目前,西方正流行的低碳经济和低碳社会建设也应该属于生态文明建设。但只有中国人才明确提出了“生态文明”这一概念。胡锦涛总书记在中共十七大报告中明确提出建设“生态文明”这一伟大目标以后,关于生态文明建设的研究成果日益增多。

中国共产党十八大政治报告把生态文明建设提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让深切关心人类文明之命运的人们感到欢欣鼓舞。

十八大报告指出:“建设生态文明,是关系人民福祉、关乎民族未来的长远大计。面对资源约束趋紧、环境污染严重、生态系统退化的严峻形势,必须树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文明理念,把生态文明建设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各方面和全过程,努力建设美丽中国,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这一段关于生态文明建设的总括性论述有着十分丰富的内涵。

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越来越多的科学家、思想家以及社会各界人士意识到人类文明已深陷日益严重的环境危机和生态危机中,但同时也一直存在着否定存在环境危机和生态危机的强大声音。1972年,罗马俱乐部报告《增长的极限》发表后,立即就有了反驳该报告的著作《没有极限的增长》。至今仍有不少人认为,生态主义者夸大了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和气候变化的严重程度,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和气候变化只是人类在发展过程中遇到的暂时困难,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和人类力量的增长,这些暂时困难很容易得以克服。十八大报告明确指出,我们正面临着“资源约束趋紧、环境污染严重、生态系统退化的严峻形势”。这是党中央立足于全国发展态势和全局实况做出的客观判断,表明党中央有关于发展之可持续性的忧患意识,而没有科技万能论者那种盲目的乐观。只有切实意识到形势的严峻,才会有建设生态文明的坚定决心。

2004—2005年,中国学术界曾有一次关于“征服自然”与“敬畏自然”的激烈争论。科技万能论者认为,提倡敬畏自然就是文明的倒退,古代人因为科学不发达而对自然无知,从而敬畏自然。现代化就是要凭借科技的力量不断征服自然,以创造越来越发达、越来越贴合人意的人工世界。力主敬畏自然的学者则着力论证:自然不同于自然物,自然是化生万物、包孕万有的“存在之大全”或“终极实在”。人类可凭借科技力量暂时地征服特定的自然物,如建起三峡大坝,暂时地驯服了长江。但人类永远无法征服自然。另外,所有的自然物都与自然中的其他自然物处于复杂的相互联系之中,所以生态学告诉我们,你在自然中永远都不可能只做一件事情,即你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必然会引起其他事物的改变。所以,我们在用科技之剑征服特定自然物时,必须小心谨慎。我们一不小心就会招致大自然的惩罚。十八大报告强调:“必须树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文明理念”,这便意味着我们必须彻底弃绝“征服自然”的错误观念。

国外极少有人用“生态文明”(可英译为eco-civilization)这一概念与西方学者过分偏重分析而相对轻视综合的思维方式不无关联。“生态文明”概念的提出将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个里程碑。迄今为止,西方反思生态危机之思想根源的文献不可谓不多,但由于缺了“生态文明”这一概念,就既缺乏长远的历史视野,又缺乏综合的社会视角;既难以在众多流派中达成共识,也难以对现代工业文明进行全面透视。西方发达国家在实践中通过转移污染和低端产业而保护自家环境(似是“自扫门前雪”,实是饮鸩止渴)的做法与其思想缺乏高度综合的远见可能不无关联。有了“生态文明”这一概念,我们就既能认清产生全球性生态危机的历史根源、思想根源、文化根源和制度根源,又能明确该从哪些方面去建设一种真正可持续的文明。

就生态文明建设问题,越来越多的人达成了如下共识:我们必须在谋求发展的同时保护环境、维护生态健康;现代工业的高消耗、低效益、重污染的产业结构必须得到调整;“开采——生产——消费——废弃”的线性经济增长是不可持续的,必须改变经济增长模式,变线性经济为循环经济;必须发现新能源(清洁能源),发展新技术(清洁生产技术、生态技术等)。但关于何谓生态文明,生态文明与工业文明的关系若何,生态文明理论与现代性的关系若何,生态文明建设与现代化建设的关系如何等问题,仍存在着很深刻的分歧。根本分歧就是在对生态文明理论与现代性之关系、生态文明建设与现代化建设之关系理解上的分歧。各种关于生态文明的表述还存在着不少认识错误、逻辑错误和思想错误。

(二)修补论和超越论的生态文明观

可大体上把各种生态文明理论区分为两派:一派对现代性和现代工业文明肯定较多,认为生态文明不过就是人类保护环境、维护生态健康的积极努力,现代工业文明只是缺了生态文明这一维度,故而造成了全球性的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和气候变化。只要补上生态文明这一维度,现代工业文明的伟大成就即可得以继承。不妨称这一派为“修补论”。另一派则对现代性和现代工业文明进行了激烈的批判,认为现代性的根本信念(如自然观、价值观、知识论)就是错误的,现代工业文明的各个维度都是反自然的、反生态的,主张彻底超越现代工业文明,建设一种崭新的文明,生态文明就是彻底超越现代工业文明的一种崭新的文明。不妨称这一派为“超越论”。

也可以说,存在着两种生态文明概念。一种认为,生态文明就是人类保护环境的努力和成就;人类文明应由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社会文明和生态文明等构成;生态文明只是文明的一个组成部分,现代工业文明因为缺了生态文明这一块,所以造成了空前严重的环境危机和生态危机。只要补上生态文明这一块,工业文明就安然无恙了。另一种认为,生态文明将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崭新阶段,是超越现代工业文明的崭新文明。现代工业文明并非仅是缺了生态文明这一维度,它的基本构架是与生态文明不相容的。从物质层面看,现代工业产品总是污染环境的,总是破坏生态健康的。从制度上看,由“资本的逻辑”制导的社会制度总是激励着人们的物质贪欲。从观念上看,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经济主义和科技万能论支持着“资本的逻辑”,从而支持着“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排放”的生产生活方式,而这种生产生活方式恰是全球性生态危机的直接根源。故只有超越了现代工业文明,才可能建设生态文明。现代工业文明的“旧瓶”装不了生态文明的“新酒”。

从理论争鸣的角度看,两派的争论对于深化生态文明理论研究具有很强的推动作用。“修补论”从文明的共时结构上界定生态文明,而“超越论”则从文明的历时形态上界定生态文明。“修补论”因为亲现代性和亲工业文明而表现得十分务实,而“超越论”更具有思想的彻底性和深刻性。

(三)修补论和超越论的根本分歧

两派的主要分歧表现在三个方面:(1)关于“文明”定义的分歧;(2)理解生态文明建设与市场经济之关系的分歧;(3)理解生态文明建设和科技进步之关系的分歧。以下分述之。

修补论者通常把文明理解为人类创造的积极成果,文明不包括邪恶、丑恶、消极的东西。中国官方意识形态所讲的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政治文明分别指人类物质创造、精神创造和政治建构的成就。如此理解的“文明”不涵盖鸦片、海洛因一类的人造物,不涵盖希特勒《我的奋斗》一类的思想建构,不涵盖“凌迟”“车裂”一类的酷刑制度。而超越论者所说的“文明”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所常说的“文明”,不专指人类创造的积极成果和人类生活的美善状态,而指一个特定民族或族群的整体生存状态。当我们把迄今为止的人类文明划分为渔猎采集文明、农牧文明、工业文明时,就是在这一意义上使用了“文明”一词。据此,“文明”不仅指人类创造的积极成果和达到的美善状态,而且包括人类所特有的(即非人动物所没有的)不好甚至邪恶的方面。

围绕着生态文明与市场经济的关系问题,也存在着两种根本不同的观点:一种认为,生态文明与资本主义是不相容的,而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是不可分的。另一种则认为,建设生态文明离不开市场经济,资本主义是可以“绿化”的。持前一种观点的著名人物有美国左派思想家布克金(Murray Bookchin)等人。布克金认为,绿色资本主义是不可能的;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谈论“限制增长”,就如同在武士社会里谈论战争的界限一样毫无意义。你不能说服资本主义去限制增长,正如你不能说服一个人停止呼吸一样。“绿色资本主义”或资本主义“生态化”的努力,在要求经济无限增长的资本主义体系内是不可能的。西方主流经济学家大多信持后一种观点。在他们看来,环境问题或气候变化问题,说到底是经济问题,都可以诉诸市场而得以解决。参见德威特·R.李《环境污染与政治污染》,詹姆斯·L.多蒂、德威特·R.李编著:《市场经济:大师们的思考》,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57—168页。在他们看来,只要给环境、资源等定个价,规定“谁污染谁付费”“谁使用谁付费”,就可以有效地保护环境和高效率地利用自然资源。美国的污染权交易制度和眼下流行的碳交易制度都是按这一思路建构的。在这些经济学家看来,绿色资本主义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拯救地球的唯一出路。

不能把市场经济等同于资本主义,但市场对社会生活的覆盖率超过特定限度时就必定会走向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运转当然主要由资本推动,当市场对社会生活的覆盖率超过一定限度时,“资本的逻辑”就会成为制度建设的根本指南,资本家就会成为领导阶级。当一个社会的领导阶级是资本家或与资本家分享利润和特权的政治家,社会制度建设的根本指南是“资本的逻辑”时,该社会无疑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了。布克金说得不错!资本主义把经济增长看作最高的社会目标,要求人类的一切活动,包括政治、军事、科学、文化甚至宗教都服务于经济增长当然,资本主义的辩护士会说,经济增长也推动着政治进步、教育发展和文化繁荣。,归根结底都服从于“资本的逻辑”——不增长则死亡(grow or die)!如果经济增长必然意味着物质财富的增长,则绿化资本主义是不可能的!因为物质财富的增长是有极限的,地球生态系统的承载极限就是物质财富增长的极限。

资本主义创造了巨量的物质财富。若公平地分配今日世界的总财富,则人人都有过有尊严生活的物质保障。但资本主义世界格局的分配制度是严重不公的。发达国家不到世界20%的人口却占有、消耗着世界80%的资源。一方面,富人们可以拥有私人飞机、游艇,另一方面,全球仍有10多亿人口处于饥饿状态,每6秒钟就有一名儿童因饥饿或相关疾病而死去。西方经济学家总鼓吹“效率至上”原则,认为只要经济效率高,世界经济这块“大蛋糕”不断增大,那么总有一天会让世界各地的穷人仅因分到这块“大蛋糕”的“蛋糕屑”而拥有体面生活的物质条件。也许可以说,这种发展战略在发达国家内部已取得了成功,但决不可由此断言,这也将在全球化的世界里取得成功。因为全球生态环境会在10多亿饥饿人口未分享到“大蛋糕”足够多的“蛋糕屑”时就趋于总崩溃。只有当世界总财富的分配趋于公平时,全球环境保护才会有成效。但在资本主义体系内,决不可能有世界总财富的公平分配。在一个国家内部也是如此,你不能指望在资本主义国家内部消除贫富悬殊。所以资本主义与生态文明是不相容的。

中国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这是建设生态文明的有利制度条件。但目前中国的分配制度尚须进一步按社会主义的要求加以改变。中国居民收入分配的基尼系数已达0.61(2012年12月“凤凰卫视”某专家披露的数字),富人在“天上人间”的一次消费可达几十万元中国共产党十八大以后,党中央大力提倡节约,反对浪费,并要求从领导干部做起,富人阶层的奢靡之风也随之收敛。,而一个农民工一辈子也难挣到几十万。建设生态文明要求限制人们的物质消费。如果我们的制度鼓励人们在物质消费方面竞相攀比,则势必会走向生态崩溃。为鼓励适度消费、绿色消费和合理消费,就必须抑制贫富严重分化,必须抑制巨富,不让巨富们的超豪华消费产生模范效应。为能做到这一点,必须通过强有力的所得税制度,实现再分配,建立完善的社会保障机制,让所有人都拥有过有尊严的生活的物质条件。

修补论者大多是经济主义者,认为发展才是重中之重,环保决不能压倒了发展,而发展以经济增长为前提。鉴于“冷战”期间计划经济的低效率,经济主义者有对市场经济的高度认同,他们不赞成对资本主义的“过激”批判。而超越论者大多放弃了经济主义,他们认为,环境保护即使不是比经济增长更重要的目标,也是同等重要的目标,故决不能以环境破坏换取经济增长。

就生态文明建设与现代科技进步的关系问题,也存在着两种根本不同的观点:一种认为,现代科技的发展方向就是错误的,现代科技一味追求征服力的扩大,全球性的环境危机、生态破坏和气候变化,正是现代工业文明滥用现代科技的后果,必须实现科技的生态学转向,才可能建设生态文明。另一种则认为,科技始终是一种进步力量,科技发展有其内在的逻辑,不存在什么科技转向的问题,只要人类善用科技,就可以建设生态文明。修补论者大多信奉第二种观点,而超越论者大多信奉第一种观点。第一种观点是正确的,科技发展没有什么“内在的逻辑”,科技永远应该以人为本。科技有多种,并非任何科技发明都代表着人类文明的改善(原子弹、氢弹的发明恐怕不能算是文明的改善)。现代科学是以穷尽自然奥秘为最终目标的科学,现代技术是以现代科学为知识资源、以无限扩大征服力为目标的技术,合起来可被称为无限扩张征服力的科技,或可简称为征服性科技。全球性生态危机的出现与这种科技的“进步”有着内在的关联。这种科技支持“科技万能论”,支持“资本的逻辑”,支持“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排放”的生产生活方式。若不彻底扭转科技的发展方向,则生态文明建设无望。必须实现科技的生态学转向。由追求日益强大的征服力的科技转向以人为本、保障生态安全、维护生态健康的科技,就是科技的生态学转向。实现了这种转向,我们就会优先发展生态学与环境科学,优先发展清洁能源、清洁生产技术、生态技术以及一切支持循环经济的技术(包括低碳技术)。

修补论者最不能割舍的就是物质主义生活方式,他们希望能够一边建设生态文明,一边有越来越多的汽车、飞机、火车、空调,有越来越多的工厂,有越来越大的城市。因为相信科技万能论,所以他们相信通过生态文明建设,就可以一往无前地“大量生产、大量消费”,但他们又相信不会出现什么“大量排放”。他们相信,只有放错了地方的东西,没有什么完全无用的垃圾,循环经济和绿色技术能保证物质生产的零排放。正因为如此,修补论者基本上不反思物质主义价值观。但我们可根据物理学、化学和生态学的基本定理证明:“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必然会导致“大量排放”,没有什么完全的循环,也无法实现什么零排放。循环经济和绿色技术能提高资源利用率,能降低能耗,能减少废物排放,但无法在保障“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同时达到零排放。生态文明的物质经济增长必将因达到生态系统的承载极限而走向稳态,那时,人类若非追求经济增长不可,就只能发展非物质经济。

正因为生态文明是一种将要出现的崭新的文明,所以,任何一种生态文明理论都不是完备的。两种生态文明概念的争论将会持续很久。这种争论或许能激励生态文明研究的不断进步。

本书的基本立场是超越论,即认为生态文明将是超越工业文明的一种崭新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