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的政治生涯及其成败
钱谦益是明末清初的著名文学家,有丰厚的文学功底和较高的史学素养。但他终生醉心于官场,表现出一般士大夫少有的入仕热忱。尽管他不择手段,结交阉党,出卖东林同志,献城降清,但终未能实现其“外王”夙愿,落了个“贰臣”的下场。作为政治人物,钱谦益无疑是个失败者。
把明末清初的钱谦益当作一个政治人物来研究,确实不如当作一个文学家、史学家来看更辉煌,更引人注目。钱谦益有丰富的文学素养,很见功力的史学底蕴,但他终生醉心于官场,入阁为相是他平生夙愿。可他的才能、优势并不在于官场,而在于文史。所以,作为政治人物,钱谦益无疑是个失败者。他政治上最大的失败是乙酉降清之辱。也正是因为政治上的失败,尤其是大节有亏,所以后人很少去谈他的政治活动。对于生活在明末清初这一“天崩地裂”时期的官僚士大夫,有洪承畴等降清之人,更有史可法、张煌言等抗清复明志士。无论是降清贰臣,还是抗清忠义,似乎都已有定论,受到时人和后人的贬褒。对于钱谦益就不是那么容易评说了,这么一个政治色彩极浓的人物,他的政治活动是不可忽视的。
一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苏州府常熟人。历经明万历、泰昌、天启、崇祯,清顺治、康熙共六位皇帝,跨明、清两朝。
钱谦益自幼聪敏好学,“发覆额时读《四部稿》,皆能成诵,暗记其行墨”。“慕孔文举、刘越石之徒,思与之驰骋上下。”“(万历)二十四年丙申十五岁,先生(指钱谦益)作顾端文淑人朱氏墓志……十五六岁喜读《吴越春秋》,刺取其语,作《伍子胥论》,长老吐舌击赏……”虽然如此,但钱谦益志在为官,“五六岁看演《鸣凤记》,见孙立庭袍笏登场,遂终身不忘”。可官场政治实在不是他的所长,为此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万历三十五年(1607),钱谦益进京会试不第。三年之后的下届会试,钱谦益蛮有把握中状元,且“状头已定钱公”的消息已闹得满城风雨,司礼太监送帖致贺,在京的亲朋好友也纷纷道喜,钱谦益自己更是踌躇满志,自以为状元非他莫属。然而,发榜时,状元却是韩敬,钱谦益屈尊探花,授翰林院编修。这对钱谦益不亚于当头一棒。原来韩敬买通权贵,加之其座师汤宾尹的偏倾周旋,使本已到手的状元被他人夺去。这次科考的波折似乎预示他以后政治生涯的坎坷。天启元年(1621)八月,钱谦益奉命典试浙江,钱千秋科考贿赂舞弊案发,钱谦益被罚俸三月。天启四年(1624)秋,迁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编修,充经筵日讲官。而后,又升詹事府少詹事,兼读学士,分纂《神宗实录》。这一时期,钱谦益官场一帆风顺。但好景不长。天启年间党争剧烈,斗争中钱谦益成为东林党魁,天启皇帝重用魏忠贤等阉党,各党派中,阉党乱政最大的反对者是东林党,他们对东林党人横加迫害。天启五年(1625),阉党王绍徽作《东林点将录》,御史崔呈秀作《东林同志录》,列谦益名,五月,谦益被削籍回乡。
钱谦益和其他东林领袖一样,与阉党斗争失利家居,不但没有使他们在政坛消失,而是名声更大了。钱谦益当时就声名震东南。天启七年(1627),年仅23岁的天启皇帝死去,他的同父异母弟朱由检入继皇位,这就是明朝最后一位皇帝崇祯。崇祯面对天启朝所留下的一个混乱残破局面,决定先从清除“魏客集团”着手整顿。“(天启)七年八月,上崩,无嗣,遗命以信王入继大统,诛魏忠贤、客氏,其党相继伏法。”崇祯皇帝革除前朝弊政,重新起用东林党,东林党人也春风得意,决心大干一番,救明王朝于岌岌之中。钱谦益更是激动万分,盼望的政治春天到了。果然,崇祯元年(1628)七月,钱谦益应召赴阙。他在赴京途中写了十首“言怀诗”以表达此次赴阙的愉快心情。“垂向西风挥长泪,余生何以答殊恩”;“三年迁客意蹉跎,芳草天涯路又过。”一个热衷于政治的人,远离官场,家居三年,无异于三年苦刑。现在有一种重见天日的自由舒畅之感,同时,又有对皇恩浩荡的感激之情。他对这次被召寄予了很大希望,入阁的夙愿似可了却。“十一月庚申,会推阁员吏部侍郎成基命、礼部侍郎钱谦益等。”对于入阁垂涎已久的礼部尚书温体仁哪肯善罢甘休,死死抓住钱谦益天启初年的“钱千秋科场案”不放。崇祯帝虽然起用东林党人,但末世君主时时疑虑臣下结党营私,结果钱谦益“回籍除名为民”。事情还远没有结束,为了彻底断绝钱谦益东山再起的希望,把钱谦益完全击垮,温体仁使人罗织钱谦益的50余条罪名,钱谦益被押至京,虽有“巡抚张国维,巡按路振飞交章白其冤”,仍下刑部狱。钱谦益曾为司礼太监王安作过碑文,现在只好求助于司礼太监曹化淳,由于曹化淳的周旋疏通,于崇祯十一年(1638)十月,获释家归。
崇祯末年,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风卷残云,横扫大半个中国。关外满洲大军虎视眈眈,明王朝成了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崇祯帝因此寝食不安。一些在野的江南士大夫和一部分在朝官员一致推举钱谦益复出,连阉党头目马士英也力荐钱谦益。崇祯帝思来想去,确实没有比钱谦益更合适的人选。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初十,崇祯决定重新起用钱谦益。然大顺军于三月十九日进占北京,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准备再次入朝的钱谦益得知这一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入朝遂成为泡影。
二
农民军占领北京,崇祯帝自缢,作为中央政权的明王朝灭亡了。明朝各地的残余势力纷纷议立新君。南明福王弘光政权在马士英等阉党的拥护下在南京成立。钱谦益也积极倡导立新君,本有意于潞王,福王既立,钱谦益为在福王政权中谋得一官半职,转而倾向福王,大肆为马士英歌功颂德,换得了礼部尚书的职位。但他的目的还是入阁为相,尽管是在偏于一隅阉党把持的南明小朝廷中的相位。弘光二年(1645)四月,扬州失守,史可法英勇就义。五月十五日,清军进逼南京,钱谦益等献城出降,并承诺豫亲王多铎“以招降江南为己任”。他也确实为清军定江南出了大力,劝降江南豪绅。钱谦益满以为凭他献城及帮清军定江南之功,可以在清廷实现自己的夙愿。然而清廷于顺治三年(1646)正月,授予他礼部侍郎,官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对此,钱失望至极,悔恨至极。同年六月,乞假回籍,被无挽留地应允。不久,谢陛、卢世淮私藏兵器狱被牵连,锒铛北上。事白后家归。昔日的降清功臣,礼部侍郎,轻易就成了阶下囚。钱谦益对清廷的彻底绝望,对自己乙酉降清的悔恨,都化为对清朝的强烈反抗,从此开始了他的反清复明活动,暗中支持黄毓祺起义。起义失败,黄毓祺被捕,钱谦益被牵连,又在常熟被捕,下南京狱。黄毓祺在狱中坚贞不屈,英勇就义,“谦益诉辩,国柱(总督马甲柱)遂以谦益、黄毓祺素非相识定谳,得放还”。回常熟后,继续加紧反清复明活动。冒死亲赴金华,游说总兵马进宝策反,与前兵部主事严栻联络东南,筹建反清义师,“尽囊以资之”。郑成功北伐失利,他鼓励郑成功不要气馁,积极活动,联络抗清志士,策划郑成功再次北伐。
对于钱谦益的乙酉降清及后来的反清复明,时人和后人看法不一。顾亭林公开否认自己是钱氏门生,杜于皇甚至闭门不与钱氏交通。但黄宗羲、归庄等抗清志士却一直没有疏远他,并充分肯定了他后20年的抗清活动。清朝官方对钱谦益则极尽贬污,乾隆三十四年(1769)高宗敕谕:“谦益本一有才无行之人……大节有亏,实不足于人类。”乾隆四十三年(1778)又上谕:“钱谦益只能列入《贰臣传》乙编,不得与洪承畴等为伍。”作为贰臣,他不如洪承畴,作为抗清人士,更不能与史可法、郑成功等相提并论,结局可谓凄惨。钱谦益自己又是怎么认识自我的呢?顺治十八年(1661)年底,80岁暮年的钱谦益心情沉重,心灵深处承受着双重的煎熬,正如他自己所说:“今吾抚前鞭后,重自循省,求其可颂者而无有也,少窃虚誉,长尘华贯,荣进败名,艰危苟免,无一事及生人,无一言可书册府,濒死不死,偷生得生。”此时,抗清力量日益烟消云散,清朝的统治已成定局,作为明朝遗民,悲凉之感自然而生。
“学而优则仕”是中国封建社会读书人的理想,官僚和儒士不仅是不可分的,而且往往是两位一体的。中国封建社会庞大的官僚机构,正是依赖大大小小学而优的儒士——文官来维持的。入仕是儒士的正途。故而,钱谦益的积极入仕是无可指责的。“内圣外王”是传统儒士的完美人格理想,他们因此大都表现出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以“匡世救时”为己任。得到贤君器重,便视为人生最大抱负的实现。所以,他们一方面注重自己的内在修养、学术研究;另一方面也积极入世,一旦入世建功的努力失败或受挫,他们就退而求其次,或教授门徒,或修身养性,以求安身立命,亦即“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然而,钱谦益却表现出一般传统士大夫少有的入仕热忱,对相位之职执着的追求,对他来说,似乎没有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不择手段,交结阉党,出卖东林同志,献城降清,所有这些都没有实现他“外王”的夙愿,反而落了个逆臣,甚至连与洪承畴那样的贰臣都不能为伍的可悲下场。
(原载《黄淮学刊》1998年第1期,与贾艳敏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