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起点与终点(4)
在老态龙钟的晚清政治家行走在青岛的大街小巷消磨时光的时候,一个从北京乘火车抵达青岛的年轻人,却走上了另外的道路。他就是胡信之。
胡信之又名胡寄韬,1890年出生在北京一个官僚家庭。北京大学毕业后,他因家庭负担过重,在京谋生不易,迁居青岛,进入胶澳商埠观象台任职员。1922年底,北洋政府从日本手中收回青岛和胶济铁路主权,胡受聘出任《中国青岛报》记者,抨击北洋政府官僚“一手压制苦民,一手攫取权力,舌头能翻云覆雨,混乱是非”。
1924年,刘祖乾投资的《青岛公民报》创刊,胡信之作为创办人和主笔,在《青岛公民报》开设《公民俱乐园》《公民言论》《来件照登》《工潮专载》等栏目,公开倡导言论自由,支持青岛劳工争取权利活动,被誉为“工人的喉舌”。
1925年7月26日,山东军务督办张宗昌下令逮捕胡信之,查封《青岛公民报》。7月29日,35岁的胡信之被杀害于火车站西边的团岛,成为第一位在青岛为民主和劳工权益而遇难的新闻业者。
胡信之死了,这个城市却没有觉醒。胡的被杀,使他的女儿立志要为父亲报仇。张宗昌遇刺后,她写了不下百篇讨伐文章。据说,这是张宗昌后来名声甚恶的原因之一。
这个不容忍胡信之的城市,一边在扼杀自由言论,一边却也通过从火车站进进出出的各种各样的行人,在丰富着自己的表情。据不完全统计,自1905年至1913年间,这条铁路运送旅客812.7万人次;1915年至1921年间,运送1598.8万人次。从这以后的十多年间,一些有影响的自由知识分子,开始频繁地使用这条铁路,并将这个目的地城市,作为可以暂时放松精神的去处。
根据简单统计,集中在20世纪30年代频繁进出青岛的学者和各色文化人士中,除了来往南方的时候多搭乘轮船外,如康有为、鲁迅、萧军与萧红、端木蕻良、千家驹,另外一些人都选择了使用火车。在和北方沟通、联系上,这是最为便捷的工具。这些从这个德国车站进出青岛的人们,在60年后被重新发现,并成为这里的精神财富。这份很长的名单中间,包括蔡元培、胡适、马寅初、杨振声、梁实秋、闻一多、赵太侔、洪深、老舍、王统照、沈从文、巴金、冯至、郁达夫、卞之琳、台静农、吴伯箫、汪静之、陈翔鹤、王亚平、王度庐、艾芜、蒲风、陈荒煤等等。
在那些平常的日子里,火车和火车站,成了这些漂泊的知识分子和青岛发生联系的桥梁。经过这个桥梁的,有意气风发者,也有意志消沉者。在他们的脸上,人们看见了快慰,看见了狂放,也看见了抑郁和困惑。这些异乡的过客,不经意之间,成为这里的一道朦胧的文化风景。
1930年春,梁实秋到青岛大学执教。校长杨振声给梁的职位,是外文系主任和图书馆馆长。在青岛住了4年的梁实秋,来来回回去北京、回青岛,也就来来回回出入火车站。对这个德国人的车站,他好像没什么评价,但是对“外貌仍有德国人的痕迹”的青岛,却有“当初建设的根柢牢固,就是要糟蹋一时也糟蹋不了”的感慨。对这个“整齐清洁的市容一直维持了下来”的城市,他还评价说:“我是北平人,从不以北平为理想的地方。北平从繁华而破落,从高雅而庸俗、而恶劣,几经沧桑,早已无复旧观。我虽然足迹不广,但北自辽东,南至百粤,也走过了十几省,窃以为真正令人流连不忍去的地方应推青岛。”当时,梁实秋赁屋于自己供职的山东大学附近的鱼山路7号,房主王君恰好是“以薄薪多年积蓄成此小筑”的铁路局职员。1934年7月,梁于租满前3个月退租离去,仍依约付足全年租赁费,这位铁路局的王君坚不肯收,争执不已,声达户外。于是,有人就梁的退租经历发赞叹说:此君子国也。
一个“要糟蹋一时也糟蹋不了”的城市,一个“君子国”的城市,隔了半个世纪以后,去了台湾的梁实秋也依然念念不忘。
沈从文│徐志摩死了
◎记忆地标:大学路/福山路
1931年11月21日晚上,一个穿长衫的年轻男人匆忙出现在火车站。他踏上稍有些残雪的石头台阶,直接走到售票柜台前面,买了一张去济南的车票。在车站钟楼下面的这个灯光昏暗的大厅,没人认识这个看上去神色有些恍惚的行者,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作为。他拿上车票,就急忙去了站台,登上了去济南的夜车。这个人,就是“在青岛大学中文系教点书”的沈从文。
50年后,沈从文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出了一个“当时一切情形,保留在我印象中还极其清楚”的说明:“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文学院几个比较相熟的朋友,正在校长杨振声先生家吃茶谈天,忽然接到北平一个急电。电中只说志摩在济南不幸遇难,北平、南京、上海亲友某某将于二十二日在济南齐鲁大学朱经农校长处会齐。电报来得过于突兀,人人无不感到惊愕。我当时表示,想搭夜车去济南看看。”
沈从文没有说在杨振声家看到的电报,是发给谁的。从青岛大学杨的办公室到杨在学校对面坡地上的住处,步行要不了10分钟。但是,21日下午这份电报给在场的人的打击,应该无过于沈从文。沈“当时显得格外沉默,始终不说一句话”。稍后,沈表示立即要去济南,“大家认为很好”。当即,聚谈的人唏嘘四散,沈则回宿舍准备行装。从福山路学校宿舍到火车站,路并不近。
沈和徐志摩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甚至可以说,没有徐志摩,就没有后来的沈从文。没有人比沈从文自己更明白,徐“为人的热忱坦白和平等待人的稀有好处”,对沈“工作的鼓励和赞赏所产生的深刻作用,再无一个别的师友能够代替”。1922年,20岁的沈从文从湘西一个边远的小镇只身来到北京,在一个很阴冷的房间里,流着鼻血执着写作。两年后,刚开始发表小说的他给郁达夫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求教的愿望,随后,郁就到他住的地方去看他。回去之后,郁达夫写了《给一个青年的公开状》,为沈从文这种文学青年的命运打抱不平。这样的呼吁,应该是产生了一些作用。到了1925年底,沈认识了当时已经在文坛名声显赫的徐志摩,并得到了这位曾经在剑桥学习过的诗人的欣赏。沈和徐的相识,使得沈终于有机会改变了自己在北京的尴尬处境。依照谢冕的说法,徐是一位生前乃至死后都有争议的诗人。但是,这样一位出身于巨商名门的富家子弟,很布尔乔亚,社交又极广泛,可以给一个乡村文学青年的帮助,显然很大。
通过徐志摩的介绍,沈从文结识了胡适,胡几乎没怎么犹豫,就聘请他到上海的中国公学担任教授。把一个连中学都没上的小说家,聘到大学去做国文系的教授,这在今天来说,是难以想象的。胡适之所以同意聘请他,无疑是因为徐志摩的推荐。他相信徐志摩的判断。沈被胡聘为教授,这是他的文坛地位获得承认的重要开端,经济状况也因此大为改观。之后,也是通过徐志摩的介绍,沈从文认识了杨振声。当时,杨正在筹办青岛大学,被武汉大学解职之后的沈从文无处可去,就被杨振声顺理成章地聘到了青岛大学任教职。1931年8月,沈从文离开北京前往青岛大学,到了还不足3个月,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朋友就离去了。
11月23日早晨,瞻看过徐志摩遗容的沈从文,又匆忙赶回了青岛,刚刚从车站回到了福山路青岛大学宿舍,他就给朋友王际真写了一封报告这个“痛剜人心的噩耗”的信:“际真:志摩十一月十九日十一点三十五分乘飞机撞死于济南附近开山。飞机随即焚烧,故二司机成焦炭。志摩衣已尽焚去,全身颜色尚如生人,头部一大洞,左臂折断,左腿折碎,照情形看来,当系飞机坠地前人即已毙命。二十一此间接到电后,二十二我赶到济南,见其破碎遗骸,停于一小庙中。时尚有梁思成等从北平赶来,张嘉铸从上海赶来,郭有守从南京赶来。二十二晚棺木运南京转上海,或者尚葬他家乡。我现在刚从济南回来,时二十三早晨。”
沈从文在给王际真写信的时候,他的桌子上,放着去济南前从行李中找出的一本书,那是沈从文出版的第一本书。那本小书的封面,是徐志摩设计的。
1931年11月13日,也就是徐志摩逝世前6天,沈从文还在青岛给徐志摩写过信,对他们共同的朋友胡适的动向,表示了自己的担心:“胡先生好像有到南京去做官的意思,那就真糟糕。他是应当来领导一个同国民党那种政策相反的主张,不能受人家的骗局的。许多对政府行为主张惑疑的人,在某一情形下,都可以成为他的小兵,若他作了什么财委会的事情,有许多人是很失望的。”现在看,这应该是沈从文写给徐志摩的最后一封信。
在青岛,沈从文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并体会死亡。在1931年的前后10个月里,沈无可奈何地接受了4个最熟悉的朋友遇难的事实:胡也频在龙华被人秘密地用排枪攒射,张采真在武汉一座牌楼下被斩首示众,满振先在桃源被捷克式机枪扫倒在地,徐志摩在济南上空的云雾里烧毁。刚刚到青岛,他就着手写胡也频的故事,一边写,一边联系发表。10月4日,《记胡也频》开始在上海《时报》的第六版连载。此时,《时报》已经将巴金的《激流》连载至141次。从这一天开始,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两人的名字经常在同一日的同一版出现。沈的《记胡也频》连载至11月29日结束。这时,徐志摩已经在济南死去了整整10天。
50年后,沈从文说:“我是个从小遭受至亲好友突然死亡比许多人更多的人,经受过多种多样城里人从来想象不到的噩梦般生活考验,我照例从一种沉默中接受现实。当时年龄不到三十岁,生命中像有种青春火焰在燃烧,工作时从不知道什么疲倦。志摩先生突然的死亡,深一层体验到生命的脆弱倏忽,自然使我感到分外沉重。”
11月23日早晨,从火车站到福山路宿舍,沈从文没说一句话。
徐志摩死了,沈从文和后来的人们却记住了他下面的一段话:“不要以为这样混沌的现象是原因于经济的不平等,或是政治的不安定,或是少数人放肆的野心。这种种都是空虚的,欺人自欺的理论,说着容易,听着中听,因为我们只盼望脱卸我们自身的责任,只要不是我的分,我就有权利骂人。但这是,我着重的说,怯懦的行为;这正是我说的我们各个人灵魂里躲着的大谎!你说少数的政客,少数的军人,或是少数的富翁,是现在变乱的原因吗?我现在对你说:先生,你错了,你很大的错了,你太恭维了那少数人,你太瞧不起你自己。让我们一致的来承认,在太阳普遍的光亮底下承认,我们各个人的罪恶,各个人的不洁净,各个人的苟且与怯懦与卑鄙!我们是与最肮脏的一样的肮脏,与最丑陋的一般的丑陋,我们自身就是我们运命的原因。除非我们能起拔了我们灵魂里的大谎,我们就没有救度;我们要把祈祷的火焰把那鬼烧净了去,我们要把忏悔的眼泪把那鬼冲洗了去,我们要有勇敢来承当罪恶;有了勇敢来承当罪恶,方有胆量来决斗罪恶。再没有第二条路走。”
这段话写在徐志摩的《落叶》里,今天听起来依然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