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的串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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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论萨克雷《名利场》(2)

《名利场》描摹真实的方法是一种新的尝试。萨克雷觉得时俗所欣赏的许多小说里,人物、故事和情感都不够真实。所以他曾把当时风行的几部小说摹仿取笑。[47]《名利场》的写法不同一般,他刻意求真实,在许多地方打破了写小说的常规滥调。

《名利场》里没有“英雄”,这部小说的副题是《没有英雄的小说》(A Novel Without a Hero),这也是最初的书名。[48]对于这个副题有两种解释。一说是“没有主角的小说”,因为不以一个主角为中心[49];这部小说在《笨拙周报》上发表时,副题是“英国社会的速写”,也表明了这一点。另一说是“没有英雄的小说”;英雄是超群绝伦的人物,能改换社会环境,这部小说的角色都是受环境和时代宰制的普通人。[50]两说并不矛盾,可以统一。萨克雷在《名利场》里不拿一个出类拔萃的英雄做主角。他在开卷第一章就说,这部小说写的是琐碎庸俗的事,如果读者只钦慕伟大的英雄事迹,奉劝他趁早别看这部书。[51]萨克雷以为理想的人物和崇高的情感属于悲剧和诗歌的领域,小说应该实事求是地反映真实,尽力写出真实的情感。[52]他写的是沉浮在时代浪潮里的一群小人物,像破产的赛特笠,发财的奥斯本,战死的乔治等;甚至像利蓓加,尽管她不肯向环境屈服,但又始终没有克服她的环境。他们悲苦的命运不是悲剧,只是人生的讽刺。

一般小说里总有些令人向往的人物,《名利场》里不仅没有英雄,连正面人物也很少,而且都有很大的缺点。萨克雷说都宾是傻瓜,爱米丽亚很自私。他说,他不准备写完美的人或近乎完美的人,这部小说里除了都宾以外,各个人的面貌都很丑恶。[53]传统小说里往往有个令人惬意的公道:好人有好报,恶人自食恶果。萨克雷以为这又不合事实,这个世界上何尝有这等公道。荣辱成败好比打彩票的中奖和不中奖,全是偶然,全靠运气。[54]温和、善良、聪明的人往往穷困不得志,自私、愚笨、凶恶的人倒常常一帆风顺。[55]这样看来,成功得意有什么价值呢[56];况且也只是过眼云烟,几年之后,这些小人物的命运在历史上难道还留下什么痕迹吗?[57]因此他反对小说家把成功得意来酬报他的英雄。[58]《名利场》里的都宾和爱米丽亚等驯良的人在社会上并不得意,并不成功;丑恶的斯丹恩勋爵到死有钱有势;利蓓加不择手段,终于捞到一笔钱,冒充体面人物。[59]《名利场》上的名位利禄并不是按着每个人的才能品德来分配的。一般小说又往往把主角结婚作为故事的收场。萨克雷也不以为然。他批评这种写法,好像人生的忧虑和苦恼到结婚就都结束了,这也不合真实,人生的忧患到结婚方才开始。[60]所以我们两位女角都在故事前半部就结婚了。

萨克雷避免了一般写小说的常规,他写《名利场》另有自己的手法。

他描写人物力求客观,无论是他喜爱赞美的,或是憎恶笑骂的,总把他们的好处坏处面面写到,绝不因为自己的爱憎而把他们写成单纯的正面或反面人物。当时有人说他写的人物不是妖魔,不是天使,是有呼吸的活人。[61]萨克雷称赞菲尔丁能把真实的人性全部描写出来:写好的一面,也写坏的一面。[62]他自己也总是“看到真相的正反两面”。[63]譬如爱米丽亚是驯良和顺的女人,是贤妻良母。她是萨克雷喜爱的角色。[64]萨克雷写到她所忍受的苦痛,对她非常同情。[65]可是他又毫不留情地写她自私、没有见识、没有才能、没有趣味等等。[66]利蓓加是萨克雷所唾骂的那种没有信仰、没有希望、没有仁爱的人。[67]她志趣卑下,心地刻薄,一味自私自利,全不择手段。可是她的才能机智讨人喜欢;她对环境从不屈服,碰到困难从不懊丧,能有这种精神也不容易;她出身孤苦,不得不步步挣扎,这一点也使人同情。萨克雷把她这许多方面都写出来。又如都宾是他赞扬的好人[68],罗登是所谓“乌鸦”——他所痛恨的人,他也把他们正反两面都写到。萨克雷的早年作品里很多单纯的反面角色,远不像《名利场》里的人物那么复杂多面。[69]

但是萨克雷写人物还有不够真实的地方。譬如利蓓加是他描写得非常成功的人物,但是他似乎把她写得太坏些。何必在故事末尾暗示她谋杀了乔斯呢。照萨克雷一路写来,利蓓加心计很工巧,但不是个凶悍泼辣的妇人,所以她尽管不择手段,不大可能使出凶辣的手段来谋财害命。萨克雷虽然只在暗示,没有肯定她谋杀,可是在这一点上,萨克雷好像因为憎恶了利蓓加这种人,把她描写得太坏,以至不合她的性格了。[70]

萨克雷描写人物往往深入他们的心理。他随时留心观察[71],也常常分析自己[72],所以能体会出小说里那些人物的心思情感。譬如他写奥斯本和赛特笠翻面为仇,奥斯本正因为对不起赛特笠,所以恨他[73],又如都宾越对爱米丽亚千依百顺,她越不把他放在心上;都宾要和她决绝时,她却惊惶起来。[74]萨克雷并不像后来的小说家那样向读者细细分析和解释,他只描叙一些表现内心的具体动作。譬如利蓓加是个心肠冷酷的人,但也不是全无心肠。她看见罗登打了斯丹恩勋爵,一面瑟瑟发抖,却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个强壮、勇敢的胜利者,不由自主地对他钦佩。[75]她和罗登仳离后潦倒穷困,想起他从前的好处,觉得难受。”她大概哭了,因为她比平常更加活泼,脸上还多搽了一层胭脂。”[76]萨克雷把利蓓加对丈夫的感情写得恰到好处。又如罗登在出征前留给利蓓加一篇遗物的细账[77],他在负责人拘留所写给利蓓加求救的信[78],把他对老婆的一片愚忠、对她的依赖和信任都逼真地表达出来。萨克雷在这种地方笔墨无多,却把曲折复杂的心理描写得很细腻。

萨克雷的人物总嵌在社会背景和历史背景里。他从社会的许多角度来看他虚构的人物,从这许多角度来描摹;又从人物的许多历史阶段来看他们,从各阶段不同的环境来描摹。一般主角出场,往往干一两件具有典型性的事来表现他的性格。我们的利蓓加一出场也干了一件惹人注意的事,她把校长先生视为至宝的大字典摔回学校了。这固然表现了她的反抗性,可是反抗性只是她性格的一个方面,她的性格还复杂得多。我们看她在爱米丽亚家追求乔斯,就很能委屈忍受。她在克劳莱家四面奉承,我们看到她心计既工、手段又巧,而且多才多能。她渐渐爬上高枝,稍微得意,便露出本相,把她从前谄媚的人踩踏两下,我们又看到她的浅薄。她在困难中总是高高兴兴,我们看到她的坚硬、风趣和幽默。萨克雷从不同的社会环境、不同的历史阶段,用一桩桩细节刻画出她性格的各方面,好像琢磨一颗金刚钻,琢磨的面愈多,光彩愈灿烂。对于其他人物萨克雷也是从种种角度来描写。譬如乔治·奥斯本在爱米丽亚心目中是仪表堂堂的英雄;从利蓓加眼里我们就看到他的浮薄虚荣;在他和都宾的交往中我们看到他的自私;在他父亲眼里他是个光耀门户的好儿子;在罗登看来,他是个可欺的冤桶;律师目中他是个十足的纨袴。又如乔斯,我们也从他本人、他父母、利蓓加、游戏场众游客等等角度来看他,从他壮年、暮年等不同的阶段来看他。这样一来,作者不仅写出一个角色的许多方面,也写出了环境如何改换人的性格。赛特笠夫妇得意时是一个样儿,初失意时又是一个样儿,多年落魄之后又是一个样儿。罗登早年是个骄纵的纨袴,渐渐变成一个驯顺、呆钝的发胖中年人。萨克雷又着意写出环境能改变一个人的道德。好人未必成功得意;成功得意的人倒往往变成社会上所称道的好人。一个人有了钱就讲道德了。[79]所以利蓓加说,假如她一年有五千镑的收入,她可以做个好女人。[80]在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里,萨克雷第一个指出环境和性格的相互关系,这是他发展现实主义的很大的贡献。

萨克雷把故事放在三十多年前,他写的是过去十几年到三十几年的事。小说不写古代、不写现代,而写过去二十年到六十年的事,在英国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左右很普遍。但萨克雷独能利用这一段时间的距离,使他对过去的年代仿佛居高临下似的看到一个全貌。他看事情总看到变迁发展,不停留在一个阶段上。他从一个人的得失成败看到他一生的全貌;从祖孙三代人物、前后二十年的变迁写出一部分社会、一段时代的面貌,给予一个总评价。我们看着利蓓加从未见世面的姑娘变成几经沧桑的老奸巨猾;爱米丽亚从天真女孩子变成饱经忧患的中年妇人;痴心的都宾渐渐心灰;一心信赖老婆的罗登对老婆渐渐识破。成功的老奥斯本、失败的老赛特笠,他们烦忧苦恼了一辈子,都无声无息地死了。下代的小奥斯本和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一样自私;下代的小罗登承袭了他父亲没有到手的爵位和产业;他们将继续在《名利场》上活跃。我们可以引用萨克雷自己的话:“时间像苍老的、冷静的讽刺家,他那忧郁的微笑仿佛在说:‘人类啊,看看你们追求的东西多么无聊,你们追求那些东西的人也多么无聊。’”[81]萨克雷就像这位时间老人似的对小说里所描写的那个社会、那个时代点头叹息。

萨克雷最称赏菲尔丁《汤姆·琼斯》(Tom Jones)的结构[82],可是《名利场》里并不讲究结构。他写的不是一桩故事,也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幅社会的全景,不能要求像《汤姆·琼斯》那样的结构。[83]萨克雷说,他虚构的人物往往自由行动,不听他的安排,他只能随着他们。[84]又说,他虚构的人物好像梦里的人,他们说的话简直是自己从来没想到的。[85]又说,他不知道自己的故事是哪儿来的;里面形容的人物他从没看见过,他们的对话他从没听见过。[86]萨克雷和狄更斯的小说都是分期在杂志上发表的,可是萨克雷不像狄更斯那样预先把故事全盘仔细地计划[87],萨克雷写完这一期,再筹划下一期;他的故事先有部分,然后合成整个。[88]他只选定几个主要的角色,对他们的身世大概有个谱儿,就随他们自由行动。[89]譬如《名利场》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人问萨克雷故事怎样收场,他回信说:“我上星期碰到罗登夫人……”如此这般,随笔诌了许多事,大致情况后来写进小说里去。[90]又如他起初准备叫爱米丽亚由苦痛的熬炼、宗教的启示,渐渐脱出狭小的自我,能够虚怀爱人。[91]但是萨克雷改变了他当初的意图[92],爱米丽亚到小说后部还依然故我,并没有听萨克雷的安排。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他不愿用自己的布局限制他虚构的人物自由活动,或干扰故事的自然发展。他叙事围绕着利蓓加和爱米丽亚两人的身世,两条线索有时交错,有时平行,互相陪衬对比。爱米丽亚苦难的时候利蓓加正得意,利蓓加倒霉的时候爱米丽亚在交运。这是大致的安排。不过逐期发表的每个部分里结构很严密妥帖,一桩桩故事都有统一性。譬如第一、二期写利蓓加想嫁乔斯,枉费心计,第三、四期写她笼络罗登,和他私下结婚,不料毕脱从男爵会向她求婚,她一番苦心,只替自己堵塞了富贵的门路。萨克雷总把最精辟的部分放在每期结尾,仿佛对读者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例如乔治出征前和爱米丽亚重归和好;乔治战死疆场,爱米丽亚还在为他祈祷;罗登发现利蓓加对自己不忠实等等。[93]他叙述的一桩桩故事都很完整,富有戏剧性,充满了对人生的讽刺。但是整部小说冗长散漫,有些沉闷的部分。

萨克雷刻意描写真实,却难免当时社会的限制。维多利亚社会所不容正视的一切,他不能明写,只好暗示。所以他叹恨不能像菲尔丁写《汤姆·琼斯》那样真实。[94]他在这部小说里写到男女私情,只隐隐约约,让读者会意。[95]譬如利蓓加和乔治的关系只说相约私奔,利蓓加和斯丹恩勋爵的关系只写到斯丹恩吻利蓓加的手。如果把萨克雷和法国现实主义小说家巴尔扎克、福楼拜等相比较,就可以看出他们在描写真实的程度上、选择细节的标准上有极大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