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的串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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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论萨克雷《名利场》(3)

萨克雷和菲尔丁一样,喜欢夹叙夹议,像希腊悲剧里的合唱队,时时现身说法对人物和故事做一番批评。作家露面发议论会打断故事,引起读者嫌厌。不过这也看发议论的艺术如何。《名利场》这部小说是作者以说书先生的姿态向读者叙述的;他以《名利场》里的个中人身份讲他本人熟悉的事,口吻亲切随便,所以叙事里搀入议论也很自然。萨克雷在序文里说:“这场表演……四面点着作者自己的蜡烛”,他的议论就是台上点的蜡烛。他那批判的目光照明了台上的把戏,他的同情和悲悯笼罩着整个舞台。因此很有人为他的夹叙夹议作辩护。[96]但是萨克雷的议论有时流于平凡啰嗦,在他的小说里就仿佛“光滑的明镜上着了些霉暗的斑点”[97]。还有一层,他穿插进去的议论有时和他正文里的描写并不协调。他对爱米丽亚口口声声的赞美,就在批评她没头脑、虚荣、自私的时候,口吻间还含蕴着爱怜袒护。我们从他的自白里知道,爱米丽亚这个人物大部分代表他那位“可怜”的妻子依莎贝拉[98],在爱米丽亚身上寄托着他的悲哀和怜悯;他在议论的时候抒写这种情感原是极自然的事,但是他议论里的空言赞美和他故事里的具体刻画不大融洽,弄得读者摸不透他对爱米丽亚究竟是爱、是憎、是赞扬、是讽刺。[99]有的读者以为作者这般赞美的人物准是他的理想人物,可是按他的描写,这个人物只是个平庸脆弱的女人。是作者的理想不高呢?还是没把理想体现成功呢?读者对爱米丽亚的不满就变为对作者的不满了。[100]

萨克雷善于叙事,写来生动有趣,富于幽默。他的对话口角宛然,恰配身份。他文笔轻快,好像写来全不费劲,其实却经过细心琢磨。因此即使在小说不甚精警的部分,读者也能很流利地阅读下去。《名利场》很能引人入胜。但是读毕这部小说,读者往往觉得郁闷、失望。这恰是作者的意图。他说:“我要故事在结束时叫每个人都不满意、不快活——我们对于自己的故事以及一切故事都应当这样感觉。”[101]他要我们正视真实的情况而感到不满,这样来启人深思、促人改善。

《名利场》在英国文学史上有重要的地位。萨克雷用许许多多真实的细节,具体描摹出一个社会的横切面和一个时代的片断,在那时候只有法国的斯汤达和巴尔扎克用过这种笔法,英国小说史上他还是个草创者。[102]他为了描写真实,在写《名利场》时打破了许多写小说的常规。这部小说,可以说在英国现实主义小说的发展史上开辟了新的境地。

一九五九年

注释:

[1]见《俄罗斯作家论文学著作》(Русские писатели олитературном труде)第2册335—336页。

[2]见马克思恩格斯《论文艺》(ber Kunst und Literatur),一九五三年柏林版254—255页。

[3]莫登(A.L.Morton)《人民的英国史》(A People's History of England)劳伦斯·惠沙特(Lawrence & Wishart)版380页。

[4]见《萨克雷全集》(The Works of 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纽约柯列(Collier)公司版(以下简称《全集》)第22册108—109页;又第21册245—246页。

[5]萨克雷说,富人瞧不起穷人是罪恶。——见戈登·瑞(Gordon N.Ray)编《萨克雷书信集》(以下简称《书信集》)哈佛大学版第2册364页;他认为无产阶级的智慧一点也不输于他们的统治者,而且他们占人口的大多数,为什么让那样有钱的腐朽的统治者压在头上(《全集》第15册425—428页)。

[6]见戈登·瑞编《萨克雷在〈晨报〉发表的文章汇辑》(Thackeray's Contributions to the Morning Chronicle)一九五五年版77—78页。

[7]萨克雷看到富人和穷人之间隔着一道鸿沟,彼此不相来往,有钱的人对穷人生活竟是一无所知(见《全集》第15册391—393页;第22册108页)。他说只有狄更斯描写过在人口里占大多数的穷人的生活(《全集》第22册103页)。

[8]见《书信集》第1册152页。

[9]同上书,第1册508页;又见戈登·瑞著《萨克雷传》第1部《忧患的锻炼》(The Uses of Adversity),麦克格劳·希尔(McGraw-Hill)公司版162页。

[10]见《忧患的锻炼》163—164页;又见《全集》第20册48页;第14册435页。

[11]见《书信集》第1册271页。

[12]见《书信集》第1册391页。

[13]见《忧患的锻炼》172页。

[14]如《巴黎游记》(Paris Sketch Book),《爱尔兰游记》(Irish Sketch Book),《巴利·林登的遭遇》(The Luck of Barry Lyndon),《势利人脸谱》(The Book of Snobs)等。

[15]见《书信集》第2册312页。

[16]见《书信集》第2册345页。

[17]凯丝琳·铁洛生(Kathleen Tillotson)著《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小说》(Novels of the Eighteen-Forties)一九五四年牛津版17—20页。

[18]见《全集》第1册93页。

[19]见《全集》第15册414—415页,257—258页;第4册431页;第16册173页;第1册226页。

[20]同上书,第4册431页。

[21]同上书,第15册240页。

[22]见《书信集》第2册282页。

[23]同上书,第1册93页。

[24]萨克雷给朋友的信上说:“你称赞我的人道主义,真能搔到痒处。我对这行逗笑的职业愈来愈感到严肃,渐渐把自己看成一种教士了。愿上帝给我们谦逊的心,能揭示真实。”(见《书信集》第2册283页)他又说:“我以艺术家的身份,尽力写出真实,避免虚假。”(见《书信集》第2册316页)他在一八六三年的日记上说:“希望尽我所知,写出真实……促进人与人间的和爱。”——戈登·瑞著《萨克雷传》第2部《智慧的年代》(The Age of Wisdom),麦克格劳·希尔公司版397页。又见《全集》第3册序文6、7页;正文457页;第13册84页;第15册271页。

[25]见《全集》第1册93页。

[26]同上书,第1册94页。

[27]萨克雷在早一些的著作里就写到当时社会上贵族没落、平民上升,“为了谋生,人海间各行各业掀起了你死我活的斗争”(见《全集》第14册283页)。他觉得资本主义社会不仅是他在《势利人脸谱》里写的那种势利社会,还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有一种人是吃人的,有一种人是被吃的。萨克雷把后者称为“鸽子”,前者称为“乌鸦”。——参看《乌鸦上尉和鸽子先生》(见《全集》第14册);或竟称为“吃人的妖魔”。统治阶级和资本家“剥削穷人,欺凌弱者”,他们都是吃人的妖魔:商业上的广告就是妖魔诱惑人的手段(参看《全集》第16册145,152,280,281页;又第8册488页);又说在这个社会上,欺骗好比打猎(参看《全集》第16册326页);又说,社会好比赌场(参看《全集》第8册366页)。

[28]见《书信集》第1册导言126页。

[29]见《镜花缘》第16回。

[30]萨克雷认为自私自利的心是这个世界的推动力(《书信集》第2册357页)。他在下一部小说《潘丹尼斯》(Pendennis)里尤其着力阐明这点:人人都自私、推动一切的是自私心(《全集》第4册232,336,352,381,425页;又见第9册111页)。

[31]见《书信集》第2册423页。

[32]见《全集》第1册448页。

[33]参看拉斯·维格那斯(Las Vergnas)著《萨克雷——他的生平、思想和小说》(W.M.Thackeray:L′Homme,le Penseur,le Romancier),巴黎一九三二年版84页。

[34]见《全集》第2册428页。

[35]见《镜花缘》第16回。

[36]见《书信集》第2册354页。

[37]萨克雷自己说的,见上书423页。

[38]见《全集》第1册322页。

[39]同上书,第1册269页。

[40]见《书信集》第2册424页。

[41]同上书,354页。

[42]参见《忧患的锻炼》4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