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没事。你确实是前辈嘛。”由基美撒娇似的噘起了嘴。
这孩子气的反应让兰子不禁微微苦笑,很难相信她就是刚才那个讲述复杂道理的人。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个孩子的魅力呢?危险?不协调?兰子开始对川上由基美这个人感兴趣,而不只是将其视作好朋友的女儿。她又想到了“一期一会”这句成语。
“你周围是不是都是那种不知疲倦的精英人物呢?对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还没问呢。”
由基美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双手拿着,递给兰子。兰子也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名片。
“这是我现在的工作。母亲也是同样的职业,只是公司不同而已。”
兰子的目光落在名片上。
川上由基美
首都银行
个人金融部门
营业总部
业务员
“银行职员?”
“虽说是银行职员,但我负责的客户不是企业,而是个人。被兰子小姐叫住那天,我正要去客户家中报告资产的运用状况。”
兰子叹了口气。“你的世界同我相差十万八千里呢。”
“未必。”由基美的口吻正式了一些,“兰子小姐,你有没有看最近的股价?”
“完全没有。”
“日本的股价正在微微上涨,海外资金正在流入。为什么呢?因为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实施《生存限制法》了。投资人对此有所期待。”
“股价同《百年法》有什么关系?”
“外国都出现了相同的情况。特别是美国,原本经济十分低迷,但实施类似《百年法》的法律后,经济明显开始复苏。所以,现在是投资日本股市的大好时机。兰子小姐不动心吗?如果有富余的资金的话,就马上购买交易型开放式指数基金吧。”
兰子不由得笑了:“你是故意的吧?明知道我没钱,还说这种话。是报复我刚才端前辈的架子吗?”
由基美露出少女明朗的笑容。“是啊。”
“你这坏蛋!”兰子也笑起来,故作夸张地举起了手。
由基美双手抱头,装模作样地尖叫起来。
就在这时。
兰子脑中。
对美奈的记忆。
鲜活地复苏了。
(就像现在这样,一有机会就戏谑、嬉闹、欢笑。美奈,你总是这样爱笑。感谢有你,我也得以开怀大笑。)
(我都想起来了,美奈。)
“兰子小姐……”
由基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手缓缓放下,向兰子投来迷惑的目光。
兰子没有放下举着的手,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6
调查对象 J519240321MHSXAK
登录姓名 木场道雄
“你为什么追踪这个男人?”
户毛几多郎没有回答,径直从西野手上抢过文件。
“你多少得感激我吧。上头盯得这么紧,我还帮你调查。”
“我管你。”
西野摇晃着肥胖的身体笑了。他是共和国警察科学搜查部的资深技术员,比户毛年轻十三岁,但户毛复员后不久就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那时他三十二岁,而西野是四十五岁才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西野平时就很有威严,光头上戴着褐色镜片的眼镜,凶神恶煞的面孔上胡子拉碴,不知不觉中就会对他使用敬语。
户毛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打开文件,里面详细记录了木场道雄的身份卡的使用情况。
“他的生活一点儿都没改善啊。”
没有身份卡,就无法进行消费活动。而进行了消费活动,就会留下痕迹。科学搜查部可以根据身份卡号,追踪全体国民的身份卡。当然,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是查找嫌疑人的行踪,出于个人兴趣查阅这些信息是被禁止的。不过,搜查员可以编造查阅理由,事实上,这方面的禁令基本形同虚设。
“普通市民的健康生活就是这样,没有流连于风月场所,也没有滥用职权搞女人。”
户毛瞪了一眼说笑的西野,用手指敲打着文件。“这是哪门子的普通市民?”
西野转了转脑袋。“但看不出可疑之处啊。”
根据身份卡上的信息,木场道雄从秩父矿山回来之后,只在两个地方出现过:自己家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卖店,以及小卖店旁边的洗衣店。出现的时间集中在晚上七点前后。除此之外,他连自动售货机都没用过,也没有乘坐过出租车、胶囊车、公交车、电车等交通工具。他的名下没有登记一辆自行车或家用汽车,应该是没有买过。
“作为普通市民,他的活动范围实在太狭窄了。他似乎在遁迹潜形,竭力避免惹人注意。而且,就连手持智能终端通话和电子邮件都没用过。这里头绝对有问题。”
“他不是刚从矿山回来吗?会不会只是在休养身体呢?听说矿山的劳动相当辛苦。”
“你不了解他,所以才会说这种话。”
“我了解啊。木场道雄,原帝国陆军上尉,隶属于第十八特务工作部队,主要负责爆破。因为参与1986年全国四十三处恐怖炸弹袭击——即阿那谷事件——被判处无期徒刑。”
“你觉得,他这种人会老老实实地当个隐士吗?”
“但他本人始终坚称自己无罪。从容服刑五十年后,他因为劳动态度良好而获得假释。然后在劳动联合会的改邪归正特别预算的资助下,认真从事各种重体力劳动。八年里,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他这种改邪归正的模样很不自然。”
西野讥笑道:“听起来,你是希望他心里有鬼咯?”
“你说什么?”
“我开玩笑呢。别这么凶巴巴地看着我。”
“你才凶巴巴的呢。”
桌上的电话响了。
内线。
西野伸手拿起话筒。“这里是数据分析室……户毛?嗯,他在。”他把话筒递过来,“贵部门的香川君打来的。”
户毛咂了咂嘴,接过话筒,贴在耳朵上。“什么事?”
“主任,终于找到你啦!”
听到这甜得腻人的声音,户毛恨不得把话筒摔到地上。“说重点!”
“对鹤田的调查结束了,所以想请您看看调查报告。”
“我说你啊,这种事儿用得着挨个儿办公室打电话吗?”
“啊?不可以吗?”
“笨蛋。这不是等于告诉人家我不在工作岗位上吗?这种时候,你得用手持智能终端。”
“这样啊。对不起。那……”
“好啦,我马上回去。你在办公室里等着。”没等对方说完,户毛就挂断了电话,把话筒还给西野,“为什么把这个脑子缺根筋的家伙分配到我们部门啊?”
“把这蠢货踢到别的部门去才是大麻烦呢。”
“你太高估他了。他可不是憨直,而是弱智。弱智到家了。”
见户毛起身,西野指着户毛手中的文件说:“喂,把这个留下。”
“别这么小气嘛。”
“这个我可不敢给你。我说过了,上头盯得紧。要是让上头知道这种东西传了出去,又会责备我信息管理不善,让我写检讨的。”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情报,激动个啥?”
“上次你让我查那个女人,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帮你掩盖住。你自己倒是满足了,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那女人跟我想的不一样。打过一炮后我就厌烦了。”
“你要是再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就再也不会帮你查了。”
“开玩笑的。别这么凶巴巴地看着我。”
“你才凶巴巴的呢。”
户毛正欲离开分析室,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喂,户毛。”
他转过头。
西野转动椅子,面对户毛。
眼神一反常态地严肃。
“我本来觉得不可能,可是……”
“可是什么?”
“……你不会是相信阿那谷童仁生存说吧?”西野的声调都变了,“爆炸袭击的主谋交代,他的犯罪动机竟是让日本人重获死亡,这显然是歪理邪说。主谋很早之前就被绞死,离开了这个世界。有流言说,死掉的只是个替身,但那毕竟只是流言。正经的搜查员是不会相信的。”
“我可是极其正经的搜查员哦。”
户毛想通过玩笑话蒙混过去,但西野依然不依不饶。
“既然如此,到如今你为什么还在缠着阿那谷事件的相关人员?你不会是真的相信又会爆发恐怖袭击吧?你的理由是什么?”
户毛一言不发,挪开了视线。
西野急不可耐地问:“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没什么……”
“我很担心你啊。说实话,你最近的眼神不对劲。说吧。莫非这原因是不能告诉我的?”
“过一阵子……我会告诉你的。”
西野冷哼了一声“随你便”,然后转过了身。
户毛走出房间。
咂了咂嘴。
香川已经站在了走廊里。
他身材矮胖,国字脸,眼皮微肿,矮鼻头。怀里像宝贝似的抱着的估计就是调查报告。他似乎是全力跑来的,现在正狼狈地大口喘气。
看见户毛,他得意地咧嘴一笑。
“赶上了。”
“我不是让你在办公室里等着吗?”
“主任您这人,就算说了也保不齐会跑到别的地方去。”
“你是缠着大人不放的娃娃吗?”
“这调查报告……”户毛一把抢过文件,边走边草草翻阅。香川紧跟在身后。“鹤田招了?”
“全面招供。刚好十四天。总算没有丢我们A科的面子。”
综合搜查部由从A科到L科的十二科组成,可以说是共和国警察的支柱。案件发生后,最先奔赴现场的就是这批精锐。他们是多面手,任何种类的案件都能处理。
然而,他们处理案件的期限只有最初十四天。如果不能在此期间内解决,就只好转移给被称作“分包商”的第一至第十五搜查部。
“这种低级的纵火案都要转移给分包商的话,A科的招牌就砸了。”
“你倒是蛮会说话的嘛。”
“谢谢夸奖。”
“这不是夸奖。”
当初,分包商有严格的分类,比如第一科负责凶杀案,第二科负责抢劫案,第三科负责盗窃案,每个分类中,都有相应的专家负责搜查。这种制度确立后的头十年都运转良好,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同一种犯罪中开始包含各种复杂的因素,原来的制度逐渐难以适应现状。各科之间,遇到棘手案件就相互推诿,遇到备受关注的案件就相互争夺,这样的弊端愈发明显。结果,原本泾渭分明的案件分类如今已名存实亡。
“动机不是工作纠纷也不是贪图钱财,而是因为心情烦躁?最近怎么尽是这种事?给。”
户毛将调查报告扔到香川的胸口。香川连忙两手按住,以免掉落。
“没办法。新一代人的就业形势十分严峻。”
“警察不要动不动就说‘没办法’。”
“啊……对不起。”
香川被训斥后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就又说了起来。虽然他时常说错话,但从不说令人沮丧的话。胆子大、脸皮厚是这个男人唯一的优点。这次,没等上十秒,他就颇有自信似的说:“不过,再过一年,这种案件就会减少了。”
“为什么?”
“因为《百年法》就要实施了。”
户毛不由得停下脚步,转头面对香川。
“光是最初的三年,就有超过一百万人成为适用对象。现在满员的劳动联合会,到时就会出现相当数量的空缺。失业率会降低,鹤田这种人会减少,治安也会得到改善。”
“说得事不关己一样。你小子,早晚也会成为《百年法》的适用对象。”
“但我还有八十一年呢。”
纯真的笑容让户毛再次怒火中烧。“啊,是吗?”
香川正不安地思忖自己也许又说错话了,腹部就挨了重重的一拳。他瞪圆了眼睛,捂住肚子,文件从胸口掉下来,散落在走廊里。
“调查报告没问题。”户毛转身背对蹲地的香川,沿着走廊走开了。
“主……主任,您的印……”痛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就在我的桌上,随便用。”
“主任您去哪儿?”
户毛毫不理会,加速离开。
7
游佐章仁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榻榻米这种东西了。榻榻米本来是日本自古以来的寝具,相当于床垫,但最近却十分罕见了。游佐还是孩子的时候,每家每户都有一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现在,安乐死中心正在快速建设,职员的培训手册也基本完成了。《百年法》开始实施三个月前,安乐死中心应该就能投入运营。”
游佐自从懂事起就同母亲两个人生活。他不知道父亲是谁。但他从没觉得孤单,因为周围这种家庭很多。
“虽然准备了一年的宽限期,但我们不能断言适用对象临到头才会来安乐死中心。不用参考美国的前例也知道,实施《百年法》后不久肯定会出事。在实施前的三个月,必须假设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反复训练,发现课题点,并逐一解决,以备万全。”
从小学时代开始,游佐就觉得自己具备别人没有的能力。即便不怎么努力,他的成绩也会名列全国前茅。朋友和老师无不认为他非比常人。不用说,他考上了最难考的共和国大学。四年里,他学习法学,毕业的同时就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并同母亲解除了亲子关系。
“《百年法》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早在九年前,内务省以游佐君为首的精锐们就开始为《百年法》的实施而作准备,为此投入了庞大的预算。时到今日再叫停,不现实。”
解除亲子关系被叫作“家庭重置”,当时已经相当普及。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后约四十年,在比较老的年纪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因为病死而渐渐减少,街上难觅老人的身影,“老”这一概念也成为过去。由子女照顾年迈的父母,这一根植于日本社会的习惯丧失了意义,维持亲子关系的实质理由也随之消失。
“笹原君,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也理解。可是,刚才友成君也指出过了,国民现在不是还没接受《百年法》吗?”
此外,多功能身份卡的实用化进一步加剧了这一倾向。随着《身份卡法》的实施,身份卡成了确定个人身份的唯一手段,丧失存在意义的户籍制度被废止。于是,继“老”之后,“家庭”这一概念也从根本上破灭了。在失去最小构成单位“家庭”的社会中,分散的个人不断无规则地流动,发展为“液态化社会”。
“按照计划,政府公报和舆论操纵方面,我们还将继续推进,但它们的作用是有限的。所以,现在阁下十分有必要做出明确的意思表达。”
游佐虽然同母亲解除了亲子关系,但后来四五年间都同母亲保持着联系。母亲最后一封来信中说,她已经同新的男人结婚,现在已经怀孕。这应该是母亲人生中第四次结婚、第二次怀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