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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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饭盒从传送带上送过来。盒子是漆器风格,但材料却是轻型树脂。饭盒里装着白米和海苔做的饭团,还有炸虾、汉堡包、咖喱煮蔬菜等。机器读取容器底的芯片数据后,会在仁科兰子面前的屏幕上显示出盒饭成品的电脑图像。兰子将图像同做好的盒饭加以对比,确认无误后合上盖子,将其送入下一道工序,同时传送带也会送来下一个饭盒。
确认一份盒饭的时间是十二秒。熟练后可以在十秒内完成,剩下的两秒用于放松神经。虽然只有短短两秒,但也相当宝贵。
这里是制造盒饭、饭团、三明治、汉堡包等主要用于店铺贩卖的快餐的工厂。按照规定,分配到这里的劳工全都是女人。
兰子所在的生产线生产的是订制的外卖盒饭,是在工厂内的数条生产线中操作最复杂的,所以投入的劳工也最多,有十八名。
其他的生产线只是重复固定的操作流程,而每份外卖盒饭的食材种类和数量乃至饭盒都不一样,因为顾客每天都会根据口味、身体状况和预算订餐。先把饭盒放上传送带,在其底部贴上芯片,然后机器读取数据,向各工序负责人发出详细指示,将相应食材装入饭盒,最后由兰子确认。这一过程中如果出错,整个流程就得重来。所以每个工序的负责人压力都不小。如果频繁返工,就会遭到同事的白眼。最糟糕的是,自己的评价也会下降。尽管工作中出点儿错并不会导致劳动联合会发放的生活费减少,但超过一定限度的话,就可能被强制退会。对兰子这种加入劳动联合会的人来说,强制退会就意味着噩梦。
这座工厂的实际劳动时间,加上中间累计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一共八小时。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班倒。工作条件还算不错。
被分配到此的第一个月,兰子上第一班,即凌晨六点到下午两点;第二个月上第二班(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第三个月上第三班(晚上十点到次日凌晨六点)。这样的安排乃是惯例。
下午两点。
第一班结束的铃声响起,生产线停了下来。停止时间只有十二秒,必须在这段时间内与身后做好准备的第二班劳工完成交接。
下班的第一班劳工离开生产线所在的无菌区,经过空气沐浴室和紫外线消毒室,差不多三点半的时候返回更衣室。在这里才能脱掉口罩、护目镜、帽子和薄膜手套。
可以容纳所有员工的更衣室非常大,被划为二十四个分区,由更衣柜隔开。各班次生产线的劳工都有各自的分区,人数最多的外卖盒饭组分得的面积最大。每个分区里都配有桌椅,可以在此休息。所以,同一生产线的员工,在上班时间一直都能看到彼此。据说这是为了提高团队的生产效率,但兰子觉得,出这主意的多半是男人。让女人长时间面对面,彼此只会感觉更紧张,所以这一措施能否奏效还真值得怀疑。
就拿外卖盒饭组来说吧,尽管表面上相安无事,但人际关系已经开始变味了。
起因是一个五人小团体的形成。她们今天就像往常一样,换上便装后就霸占了更衣室中央的一张桌子,故意在工友面前大声谈话,喧闹不已。带头的是一个叫坂崎的女人,外表上看当然很年轻,实际年龄估计也不大。蓬乱的金发,好强而充满自信的眼神,光润的厚嘴唇,对生活尚未厌倦的表情——由此判断,她顶多三四十岁,也可能只有二十多岁。围着坂崎的那些女人也跟她一个德行。
冷冷盯着她们的是她们口中的“大妈”们。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肉体上都差不多年轻,但女人这种生物,就爱蔑视比自己年长的,嫉妒比自己年轻的,这种习性已被烙进了她们的DNA里。
“仁科小姐。”
听到有人客气地叫自己,兰子转过了头。
兰子旁边正在用更衣柜的是筱山。她下身很胖,看上去就像个保龄球,双眼皮下的大眼睛似乎噙着眼泪。她平时总是战战兢兢的,翻着眼珠看人。现在也是如此。
“什么事?”
兰子和筱山可以说是更衣柜边的邻居,相互之间说的话比和别的女工多。可是,筱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看一眼就觉得烦。说实话,兰子并不喜欢她。
“仁科小姐,你有男人吗?”
虽然身为同事,但三个月后就各奔东西,很难在下个职场再会。加入劳动联合会的最初十年里,辗转职场的过程中结识朋友也是一种乐趣,所以积极性很高,但后来慢慢发现,自己的朋友虽然暴增,但都是点头之交而已,于是对现实感到厌倦与空虚。到现在,对于职场交际,自己只是敷衍了事,但求平安度过这三个月。
兰子不会同职场上的所谓熟人聊男人的话题,决不贸然侵入别人的领地。这不仅是兰子,而且也是“大妈”们之间不成文的规矩。
所以,这时筱山的表现让兰子颇感迷惑,就像自己放心地关了门,却有人门也不敲就突然推门而入一样。而且,这个闯进来的人是筱山。
“到底有没有啊?”
很少见她如此纠缠不放。平常只要兰子不搭理,她就会立刻识趣地闭嘴。
“现在没有。”
这不是谎话。自从那天约会被放鸽子之后,兰子就再也没同那个男人说过话。对方倒是也打来过电话,但兰子把他的号码拉黑了。兰子已经决定结束这段恋情。
“那你今天能不能陪我一下?”
这个请求倒是出乎意料。
不过,这也用不着问兰子有没有男人啊。
“我想好好同仁科小姐谈谈。”
兰子感觉烦透了。“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约会。”
这也不是谎话。
“啊?这样啊。那算了吧。”
筱山别过脸,关上更衣柜,上锁后离开了,连句“我先走了”之类的招呼都没打。
兰子强忍住没发作。
在险恶的环境中忍耐三个月。
坂崎那伙人还在叽叽喳喳个不停,仿佛坚信自己就是世界中心一样。曾经有一段日子,兰子也是这样。
“欢迎光临。”
听到酒吧调酒师的声音,兰子转头朝门口望去。正好是约定的时间。
来人果然是川上由基美。
黑色皮裤、皮靴,今年流行的皮大衣,黑色手提包——同前几天在街上偶遇时相比,由基美的打扮随意了许多。不过,她四下打量的紧张神情显得特别幼稚,与成人风格的服装搭一块儿很不协调,让人不禁想笑。
在吧台最深处抽着烟的兰子挥了挥手,由基美放松下来,大步从调酒师面前经过,在兰子旁边的长凳上坐下,对调酒师说:“低度鸡尾酒。”同时从手提包里取出香烟,调酒师立刻伸出打火机为她点烟。由基美抽了一口,笑着说:“谢谢。”混杂着汽油味的烟味弥散开来。
“不好意思,请你到这种地方来。”兰子将自己用的烟灰缸推到由基美面前。
由基美弹了弹烟灰。“我也并不讨厌这种地方。”
因为需求旺盛,新的娱乐区在东京遍地开花。大家都年轻,最不缺的就是玩乐的劲头。
这酒吧就是挤在娱乐区里的一家店,但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母公司是劳动联合会的外围组织。就是说,这家店本身就是劳动联合会的福利设施之一。不过,这里照样对一般顾客开放,劳动联合会参加者只是能低价在这里喝酒罢了。
“您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就来这里打发时间?”由基美问。
“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可做。”兰子说。
调酒师在由基美的面前放上鸡尾酒杯,将摇杯中刚混合好的鸡尾酒倒进去。透明的淡红色。调酒师装腔作势地说:“特制奇幻红月三世,请品尝。”
由基美忍住笑,一饮而尽,讶异道:“嗯……味道还不错,就是名字听不明白。”
“就是。我喝的这杯,叫作可爱的跳跃撞击十六世。根本不懂啥意思,但味道还行。”
由基美忍不住笑了。
调酒师一副遗憾的表情。
气氛缓和下来后,兰子说:“谢谢你能来。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我被‘一期一会’这个成语打动了。”
由基美声音不再僵硬。看来她已完全放松了戒备。
“再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仁科兰子。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劳动联合会上班。美奈和我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一起,一起玩儿,一起吵架,还一起抢过男朋友。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我认为她是我的好朋友。美奈怎么看我,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母亲也把你看作是好朋友。”
由基美将香烟放在烟灰缸上,从包里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透明套子,里面夹着一张照片。
拿过来一看,是身穿制服的两个女孩,手上比着“V”字,搂着肩在笑。这是高中时代的兰子和美奈。那时她们还是货真价实的女孩。
“那天我把联络方式告诉你,部分原因是被你的气势吓到了。你追了我三次,拦了我三次,感觉你真的有点儿咄咄逼人。不过,除此之外,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所以我回家翻了翻母亲的遗物,找到了这张照片。”由基美神情严肃地看着兰子,“我都想起来了。从过世前几年开始,母亲就常常抱着老相册怀念过去。有一次,她指着这张照片说,‘如果要选一张青春的留影,那非这张莫属啦。’”
“青春的留影……”
“我当时笑着说,‘早就没人用“青春”这个词了’。母亲立刻流露出哀伤的表情。我想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由基美的眼睛湿润了。她眨着眼,道:“总之,看到这张照片,我就相信兰子小姐了。”
“谢谢你相信我。”说着,兰子就要还回照片。
但由基美说:“这个,请兰子小姐您拿着吧。我想母亲也会高兴的。”
“可是……”
“我已经在电脑里留了备份。”
“这样的话,我就拿着了。”
兰子凝视着照片。
美奈的笑脸。
那张曾经熟悉的笑脸。
但她再也见不到美奈了。
生前的照片,只会让人痛感斯人已逝。
“美奈为什么不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呢?接种了的话,我们就可以聚在一起畅聊往事了。她居然一个人死了……我是她的好朋友,怎么就没想过去联系她呢?”兰子紧抓住由基美的手腕,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你……你其实就是美奈,对不对?你不是她的女儿,你就是美奈本人,对不对?”
由基美悲伤地摇头:“兰子小姐,我母亲真的已经过世了。”
兰子松开手,垂下头。“为什么呀……”
“母亲非常反感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她常说,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上天既然如此造物,想必是有理由的。”
“我根本未作多想,理所当然就接受了。”
“普通人都是这样。我母亲是个另类。”
“但你也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美奈难道不反对?”
“她没说什么,让我自己拿主意。到那个岁数,她愈发理智了。”
“理智……”
高中时代的美奈也是如此吗?
兰子不禁愕然。
(……想不起来了。)
(口口声声说是好朋友,我对美奈的记忆却十分模糊。第一眼见到由基美的时候,自己也没有想起美奈。这还配叫好朋友?美奈还记得我,把我们的照片当成是青春的留影。而我呢,不仅没有看过美奈的照片,甚至都不知道照片放在什么地方。这张合影,我那儿肯定也有一张。)
(我还能算是她的好朋友吗?)
世上有这样的好朋友吗?
打火机又啪嗒一响。汽油的味道再次传来。
“我有时候很羡慕母亲。”由基美叼着第二根烟说,烟已经点着了,“母亲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所以只活了很短一段时间。而且,越到最后,她的身体越虚弱,就像患上重病一样。现在世上老人已经很少,所以生活的方方面面她都感到很不方便。街道的布局也好,周围的工具也好,都是针对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设计的。母亲总是埋怨,这世界对老人一点儿都不友好。”由基美回想起来不由自主地笑了,“可是,我们同母亲相比,真的就更幸福吗?”
兰子拿起鸡尾酒杯,将残留在杯底的液体全都倒进嘴里,然后向调酒师又点了一杯同样的酒。
“兰子小姐,你在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之后,有没有结交到真正的好朋友?”
兰子摇头。“我也没有。虽然认识了很多人,但没有一个称得上好朋友。我也想过,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现在大家都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外表上看都一样年轻,但实际年龄却参差不齐,各自经历的时代也不相同。相同的经历是成为朋友的重要条件,而现在我们都缺乏这种交集。”
调酒师向兰子的酒杯中倒入鸡尾酒。见他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兰子连忙说:“不用告诉我这酒的名字,我刚才听到了。”
调酒师极不情愿地点点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由基美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因为从外表上看不出年龄,‘前辈’‘后辈’这样的观念也渐渐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公司和组织内的上下级关系。但这样的结果呢?前辈没有了,后辈也没有了,只剩下年龄上平等的人与人。虽然有学者认为这才是理想的人际关系,我却不这么看。我觉得,在长幼有序的社会里,人生活起来会更容易。”
兰子注视着由基美的侧脸。“你思考的是很复杂的问题啊。”
由基美面露尴尬:“啊,不好意思。你没有听明白?我有时候就会这样,顺着自己的想法自说自话。”
“没关系。我的脑子不太好使。不是你的原因。”兰子笑道,“但你同我之间是有交集的。”
“哦?”
“就是美奈呀。对我来说……她是好朋友;对你来说,她是母亲。我们之间,通过美奈联系起来了。我这样说的话,你不会介意吧?”
这次轮到由基美注视兰子的脸了。“兰子小姐,你真是个纯粹的人。”
“我吗?哪有?”兰子害羞起来,转换了话题,“你刚才说到现在的人从外表上都看不出年龄,但我多少还是分辨得出来。”
“是吗?”
“活得久了,对很多东西就会产生厌倦,这种心理会反映在态度和表情上。我的周围有许多这种人。呵呵,你再活二十年的话也会懂的。”
由基美一脸茫然。
兰子故意打趣道:“哎哟,真讨厌。我摆出一副前辈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