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文学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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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慷慨悲凉的时代风格

历史上的“建安”,是东汉末年献帝刘协的年号,起自建安元年(196),至建安二十五年(220),共25年。然文学史上的“建安”时代,却不是以建安二十五年(220)为终,而是下移至魏明帝太和六年(232)。太和六年(232)十一月,曹植去世,建安作家全部退出历史舞台,建安文学方告终结。

建安时代,俊才云蒸,学人辈出,成绩斐然且影响较大的文学家是“三曹”(曹操、曹丕、曹植)和“建安七子”(孔融、陈琳、王粲、徐幹、阮瑀、应玚、刘桢)。此外,较有成就的文学家还有祢衡、繁钦、杨修、吴质、路粹、丁仪、丁廙、邯郸淳和蔡琰等。

关于建安文学的时代风格,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慷慨”“俗怨”“多气”,是刘勰对建安文学的总体概括。继之,钟嵘在《诗品序》中提出“建安风力”的概念:“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钟嵘虽未明言什么是“建安风力”,但很明显他厌恶“平典似道德论”的玄言诗。换句话说,“平典似道德论”的反面即“建安风力”,亦即内容充实、感情饱满、形式完美。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也说:“慷慨就因天下当大乱之际,亲戚朋友死于乱者特多,于是为文就不免带着悲凉,激昂和慷慨了”。由此看来,慷慨悲凉既是建安时代的风貌,也是建安文学的总体风格。

建安时期社会乱离,军阀混战,广袤的中原大地惊显“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曹操《军谯令》)、“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曹操《蒿里行》)的悲惨景象。广大有良知的建安文人“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慷慨激昂地展露自己报效国家、统一天下、救民于水火的雄心壮志。一代枭雄曹操经常吟诵的是“不戚年往,忧世不治。存亡有命,虑之为蚩”(《秋胡行》),以统一天下为己任,并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龟虽寿》)来勉励自己发奋图强。曹植一生向往东临沧海、北出玄塞的军旅生活,渴望实现“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白马篇》)的理想。王粲在跟随曹操伐吴的过程中写下了“身服干戈事,岂得念所私。即戎有授命,兹理不可违”(《从军诗》)的壮美诗句,尽情讴歌自己“被羽在先登,甘心除国疾”(《从军诗》)的远大抱负。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言笑晏晏,触动文学家陈琳的却是“骋哉日月逝,年命将西倾。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游览诗》),建功立业、功成名就才是他的最爱。

理想是美好的,而现实往往是非常残酷的。在那个逐鹿中原的建安时代,统治者需要的不是空谈理想的文弱秀士,而是运筹帷幄、武艺超群的权谋之士。遗憾的是,建安文人都不是这样的才俊之士。于是这批卓有才华的建安文人只能空老书斋,忧伤以终老了。曹植在《迁都赋序》中说,“余初封平原,转出临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仪,而末将适于东阿。号则六易,居实三迁,连遇瘠土,衣食不继”,这是对自己生活的直接写照。曹植贵为诸侯,怎么会有这样的生活?很明显,“衣食不继”更多的是写自己的抱负难以施展。曹植犹如那只罗网中的黄雀,在悲伤中死去。徐幹,这位潜身穷巷、颐志保真的青年才俊,空吟着“展转不能寐,长夜何绵绵。蹑履起出户,仰观三星连。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涌泉”(《室思》)的诗句,满眼泪痕地离开了人世。

理想太遥远了,现实又是那么触目惊心,建安文人绝不愿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而是直面人生,用他们如椽之笔,饱含悲怆之情,对那个“风衰俗怨”的建安时代进行了如实的描绘。王粲的《七哀诗》为人们展现了一幅惨绝人寰的饥妇弃子的场面:“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母子之情是人世间最为真挚的人伦之情,然而战争却让这位母亲狠心地要抛弃自己的亲生儿子。饥妇的声声泣,字字泪,牵动了诗人的愁肠,激发了诗人的壮志。诗人摄取了这一反人伦的场面,使充满死亡丧乱的社会现实更具体、更真实、更典型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描绘的是战乱中的夫妻之情:“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侍新姑章,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丈夫狠下心来劝妻子改嫁,妻子以委婉缠绵而又坚定的话语鼓励丈夫安心服役。战争与徭役的繁重,使向来重男轻女的习俗为之一变,要以女儿为重。诚不知男儿已死在疆场或长城下,生女儿又有何用?这是更深一层的悲哀。战争和徭役使人伦之情都改变了,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悲伤的了。

现实的惨痛足以使建安文人长歌当哭,非文学何以骋其情。在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生不知死的时代,文学家表露出对人生更多的忧虑。尊贵的皇帝曹丕内心也颇多感伤:“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善哉行》)在远离故土的荒郊野外,不免会产生莫名的忧愁,但这忧愁从何而来、到何而止,我们谁也不知道。阮瑀,这位建安时期的“奇才”,行为虽然洒脱不羁,内心弥漫着的却是难以化解的忧伤,“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七哀诗》)、“常恐时岁尽,魂魄忽高飞。自知百年后,堂上生旅葵”(《失题诗》)。盛年难再,富贵难寻,人生如白驹过隙,这些难解之谜一而再、再而三地拷问着建安文人,使他们困苦不堪,难以释怀。

建安文人没有简单地停留在人生苦短的哀叹中,他们当中的部分人,主张抓住有限的人生,不断地努力进取。曹植勉励徐幹云:“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圆景光未满,众星灿以繁。志士营世业,小人亦不闲……良田无晚岁,膏泽多丰年。亮怀玙璠美,积久德逾宣。亲交义在敦,申章复何言”(《赠徐幹》),慨叹岁月短促、功名未立,不应颓废丧气,而应努力追求。曹操喟叹:“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龟虽寿》)。于是他主张“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龟虽寿》),应该抓住有限的人生,锐意进取,去争取更大的成就。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的苦痛折磨着建安文人,他们也曾努力过,试图利用有限的人生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因此,建安文学弥漫的是一种悲伤的氛围。如“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曹操《苦寒行》)、“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遇。悲风来入帷,泪下如垂露”(曹植《浮萍篇》)、“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曹丕《杂诗》)、“有鸟孤栖,哀鸣北林。嗟我怀矣,感物伤心”(应玚《报赵淑丽诗》)、“临川多悲风,秋日苦清凉。客子易为戚,感此用哀伤”(阮瑀《七哀诗》)、“步出北寺门,遥望西苑园。细柳夹道生,方塘含清源。轻叶随风转,飞鸟何翻翻。乖人易感动,涕下与衿连”(刘桢《赠徐幹》)等,这种慷慨悲凉的精神,正是建安文学所特有的时代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