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谦小说散文集(山药蛋派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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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伤疤的故事

我当过兵,跑过很多地方,也挂过彩、流过血。

你看,这只胳膊——这里让日本军刀劈了一道壕。这里,右腿肚上,让国民党的机枪子弹钻过两个洞。还有这里,背上,让美国炸弹撕了一块肉。

一九五四年,我退伍回了家。我想,大概这一辈子再不会受什么刀伤枪伤了。谁知道去年秋天我又挂了一次彩——肩膀上狠狠地挨了一铁锹——要不是躲得快呀,几乎把脑袋给劈成两半!

以前挂彩,是在部队上,是在战场上。我虽然受了伤,可是敌人却被我们打垮了。军事斗争嘛,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不流血,哪能得到胜利?

这一次,这一次挂彩,不是什么军事斗争,也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我的家乡。打我的,不是日本人,不是国民党,也不是美国兵,而是我的哥哥!

不相信吗?真的,真的是我哥劈了我一铁锹!

奇怪吗?乍听起来,确实很奇怪,仔细一想,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

我给你从头说吧——

我是一九五四年秋天退伍的。算起来,离开故乡已经整十年了——十年啊,不简单呐,离家时候,我是个十五岁的小娃娃,现在,已经变成个大后生了。

年纪虽然大了,可是一听说要回家,心里还是火烧火燎的。其实,我家里既没有父母,又没有娶媳妇儿,只有一个哥哥。

我哥叫陈修德,比我大十岁。因为父母早死,我差不多是我哥带大的。我小时候,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好,我爹只给我们留下二十来亩尿碱地;我们弟兄苦一把汗一把地受上一年,顶好只能闹个穿吃。家里没有女人,又得上地干活,又得回家做饭,还得缝补衣服,你想想我们当时那狼狈样子吧。我哥没有被困难吓倒,他独自一个挑起了我们两个人的生活担子,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哥当时那股苦干劲儿呢。我还睡得不知道呢,他倒做好了早饭,揣着窝窝头上地去了。他从来不回家吃午饭,也从来不睡午觉。等到天黑,他回来了。脸上尽是汗水道子,嘴唇干得裂了缝,他拿起水瓢,咕嘟咕嘟地灌一肚子凉水,然后就生火做晚饭……

他不大好说话,可是说一句就顶一句。他从来没有骂过我,也没有打过我,可是我总有点怕他。你不要以为他会克制我,不,他从来没有。不管有什么困难,他总要想办法让我吃饱、穿暖;有两年收成比较好,他还供我念了两年小学。

说起他自己的生活来,那简直节俭到再不能节俭了。他不抽烟,不喝酒,从来也没有买过零食;出去赶庙会,老是饿着肚子回来。我记得他长得挺漂亮,身体也很壮实,可是他从来不和姑娘们厮混。除了每天必须吃饭和睡觉以外,他惟一的嗜好就是劳动。

他就是这么生活的。他就是这样地把我养大成人。

我十四岁那年,村里遭了水灾,我们没有收下什么粮食,生活很苦。第二年,三个伏天没下雨,地里的庄稼几乎都烤干了。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八路军的游击队到了我们村里,我就参了军。临走时候,我哥把我家仅有的四块白洋,从炕洞里掏出来,递给了我。

他说:“把这带上。”

我说:“家里没有粮食了,我把它带走了,你拿什么买粮食呀?”

他说:“我再想办法,你带上吧。”

我当然不能带走那白洋,可是我哥怎么也不答应。我急得哭了,我哥也哭了。哭了半天,我拗不过他,只好接过来那四块白洋——那是我哥的命根子,不知他费了多大劲才积攒起来,而那时,他又是那么需要它!

我流着眼泪离开了家,离开了我的哥哥……

我离家十年了,可是我怎么也忘不了我哥——他是我惟一的亲人,我想念他,常常给他寄信。从他的来信中,我只知道我已经有了嫂子,而且还有了一个小侄子,但是,他们的生活过得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我一接到让我退伍的命令,马上就给我哥写了信。我是多么想见到他呀!我是多么想看看我的嫂子和我的小侄子呀!我用我的退伍金买了很多礼物——我要让我哥狠狠地高兴一阵子!

九月末,正是打场的季节。我一进大门就愣住了。好家伙,院子变成了打谷场,这里那里到处都堆着庄稼垛子——像一些拥挤的小山头,连路都堵塞了。你想,我爹只给我们留下二十几亩尿碱地,二十几亩尿碱地能长出这么多庄稼来,谁能不惊奇啊?

我抬头一看,更愣了。我哥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居然有力量盖了两间新瓦房,而且窗户上还镶着大玻璃。和新瓦房一比,我们那两间旧平房显得多么低矮,多么寒伧啊!

院里非常静。西墙根下,有人在“啪哒啪哒”地拉风箱。我朝着声音往院里走。绕过一堆高粱垛一看,我又愣住了——

西墙根下有座小凉棚,凉棚下边有个抱着孩子拉风箱的女人。那女人很年轻——看样子,顶多不过二十岁。——长得也很秀气: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两条油亮的小辫子一前一后地摆动着。

我实在不相信她就是我的嫂子。可是,我又不得不信她就是我的嫂子。向那样年轻的女人叫嫂子,真有点太那个;可是,我还是非得叫她嫂子不可。

我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嫂子!”只见那个女人忽地站了起来,吃惊地四处看着——她看见我了,脸红得像红灯笼,羞得一句话也不说。她这么一脸红,弄得我也害臊了。我们两个僵站着。我那小侄子害怕地哭了。

过了一阵,那个人一边哄孩子,一边向我问道:“你渴了吗?”我说:“渴了。”她说:“我给你烧开水。”

我放下背包,取出几块糖来,逗我那小侄子:“来,来,叔叔抱你——让妈妈给叔叔烧水。”

我这么一说,那个女人又红脸了。她害羞地说:“我才不是他妈呢——我是他姨。”

我没有听明白,就问了一句:“他姨?——什么姨?”

她笑了:“我叫他妈姐姐,他妈叫我妹妹。”

噢,我说她不像我的嫂子,原来她是我哥的小姨。说实在的,我哥的小姨确实够漂亮的,虽然初见面,我就挺喜欢她。看样子,她好像也挺喜欢我——问了我好多问题,比方说,路上走了多久啦,等等。我们在一起没呆了一顿饭工夫,我们就互通了姓名:我叫陈友德,她叫梁小凤,而且我从她那里知道了好多我哥发家的事情。

梁小凤家住在西周村,离我们村只有一里地。她家本来是户挺殷实的中农,日子过得很宽裕。有一年,小凤爹和小凤娘一下子都得暴病死了,留下两个姑娘没法过,大凤便和我哥结了婚。那时候,小凤年纪小,不能独立生活,便跟着姐姐到了我家——当然她们把土地和家具也都带过来了。你想,两家的家产合在一起,我哥怎么能不发呢?

我正和小凤说话,我哥我嫂回来了。

我哥大变了,变得连我都不大认识他了。论年纪,他正在壮年,可是乍然一看,他简直像个老头子了。他有两道很浓的眉,眼白上浮满血丝,黄黄的脸上留有很多汗水道子,卷曲的络腮胡子落着些谷秕。嗨,再看看他那身穿戴,简直比叫花子强不了好多。他腰里扎的那条腰带,尽是些破布条子,我看还不如一条粗麻绳呢。

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情绪刺痛了我,我看着我哥那样子,眼里便酸得受不了——我哭了。

我哥没有哭。他搀着我坐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时候,我听见我嫂子咯咯地笑了。她一边笑一边说道:

“真有意思,当了十年兵,当成个大姑娘了——呃,他叔叔,快别哭啦,把你赚回来的那些好东西拿出来,让咱们开一开眼福。”

我忍住了眼泪,抬起头来。呀,看我那位尊嫂有多胖吧,简直胖得快进不了街门啦。她的眼,又小又肿;她的脸,又黄又黑——上面还有很多密密麻麻的“蝇子屎”。说也奇怪:她和小凤是同父同母,为什么一个长得那么秀气?另一个却长得那么讨人嫌——这道理,我怎么也解不下。

我压下了嫌恶情绪,喊了一声“嫂子”,然后就解开背包,取出了我买回来的那些礼物——礼物真不少,花花绿绿地摆了一桌子。

礼物把我家的人都吸引到桌子跟前来了——梁小凤也抱着我那小侄子过来了。我嫂子的眼睛亮了,摸摸这个,动动那个,看样子,她是很高兴的。我哥看着礼物嘿嘿地笑着,不住地说道:“啊呀,买了这么多,买了这么多!”——他不管东西好坏,只要一听说是花钱买的,就目瞪口张地直摇头。我那两岁的小侄子被糖果噎住了,呛得直咳嗽。梁小凤拿起一块花布来欣赏着,看样子,她很喜欢那块布的花色——她正看得入神时候,我嫂子拿过了那块花布,斥责地说道:“快做饭去吧——你在这里看什么?看也没有你的份儿!”

我不明白嫂子说话的意思——她可能是真的训斥小凤,也可能是讥刺我没给小凤带来礼物。本来,我可以不理这些事,可是我看见小凤羞得面红耳赤地站在那里,我忽然就动了心——我这人本来不会撒谎,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又不得不撒谎。我拿起了那块花布,对我嫂子说道:“这块花布就是给小凤买的。”我嫂子愣了一下,忽然又咯咯地笑了:“好啊,刚进了门,倒有了交情啦——小凤,给你这块布——这是千里送鹅毛,礼轻仁义重啊!”

小凤红着脸,拿着那块花布跑走了。我嫂子坐了下来,抱着孩子喂奶。我哥指着那些礼物,向我问道:“友德,你买了这些东西,总共花了多少钱呐?”我告诉了他花钱的数目,他不高兴地看了看我,说:“把你那几个退伍金都花了吧?”我说:“花了一些,还剩下一些,不过剩下的不多了。”

我和我哥正说着话,我嫂子忽然插了嘴:“呃,友德,你这干了十来年军队,怎么忽然又让人家给剔下来了?”我给她解释转业生产的道理,可是她不等我说完,就抢着说道:“哼,说得倒好听,‘建设家乡,建设社会主义’?没有赚回钱来,什么都是假的!”

听,她竟至说建设社会主义是假的!?当时我以为我哥准会狠狠地揍她几个耳光,可谁知道,我哥听了这话,不但不生气,反而表示同感地“嗯”了一声,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是啊,苦干了十年,啥也没有赚回来。”

嗨,真是泄气。看样子,我哥我嫂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作革命,仿佛我出外当兵打仗,目的只是为了挣家业——要是别人这样说我,我要和他大吵一阵的,可我是刚进家门,怎么好意思争吵呢?我忍着气,没有吭声。

沉默了一阵子,我看见我嫂子给我哥使了个眼色;之后,我哥便像得了指令似的看了我一眼,郑重其事地说道:“友德,你这回来啦——你是打算另立门户自己干呢?还是打算和哥一块儿干呢?”

这问题问得这么急促、这么出人意料,我一下子就愣住了。我呆呆地看着我哥——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哥真的大变了——变得连十年前的影子也没有了!十年以前,我哥可以把他仅有的四块白洋让我带上走,而现在……现在,我们是多么陌生、多么疏远啊!

不过,当时我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我嫂子身上,因为她事先曾给我哥使了一个眼色。我看了看我那胖嫂子——她正焦灼地等待着我的答复。我忍了忍气,狠了狠心,硬着头皮说道:“我连个做饭的也没有,怎么能另立门户呢?——当然得和你们一块儿干呐。”

我哥听了我的话,没有表示高兴,也没有表示不高兴,只是简单地说了句“那也好”。我嫂子和我哥不同,她好像向我致欢迎词似的说:“是啊,亲兄弟嘛,当然应该这样的!咱们这是鱼帮水,水帮鱼——我们要是穷了,你也富不了;我们要是发了,你也不会落下……”

这时候,梁小凤喊我们吃饭了。这是一顿典型的家乡饭:高粱面拨鱼浇素炒西红柿。我已经十年没有吃过这种饭了——我是多么想念这种家乡饭啊!

但是,我那顿家乡饭吃得并不香——我一想起刚才我哥我嫂说的那些话来,我的喉咙里就像卡了根鱼刺,凭什么饭也没有办法吃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在村里转游了一阵,拜见了一些小时候的朋友,赶我回到家里时候,梁小凤已经帮我把我们那间旧平房打扫干净了。房里虽然有点潮湿,可是那晚上,我睡得很香。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跟着我哥我嫂上了地。种地虽然是我的本行,可是撂了十几年,总有点手生——我不仅赶不上我哥,连我嫂子也赶不上。

呃,别看我嫂子长的又胖又黑,干活儿可不饶人——她什么活儿都会干;还有她那张嘴——没理也能说得有了理;还有她那颗心——当然我是看不见她的心的,可是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心眼儿多得像马蜂窝——买五分钱的芫荽,总得占二分钱的便宜;她从来没有吃过亏,也不知道吃亏是什么滋味。

在家住了没几天,我就发现,实际上,我嫂子是我们家的女皇。至于我哥,名义上虽是户主,实际上只不过是我嫂子命令的执行人。开头,我怎么也想不透:我哥那么个执拗人,怎么能受得了那么个女人的摆布?后来,我想通了:我哥怎么发的家?还不是全靠我嫂子?我嫂子既能把她家的家产带到我家,当然也会把她家的家风带到我家;这样,梁家的钻营便和陈家的俭朴合二为一了。

说到俭朴,我看全村也挑不出第二家来。你别以为就是我哥穿得褴褛,我嫂子比我哥强不了许多——知道吗?她是个还没有过三十岁的女人,可她真好意思穿着补丁垒补丁的衣服满街乱跑!这是穿衣服,说到吃饭,那就更不能提了。

我小时候,我哥不就是不回家吃午饭吗?现在,全家都是这样的。每天早晨,我们都像过腊八节似的,天不亮就得吃饭;等我们走到地头了,太阳还没出宫呢。中午,每天都是两个又凉又硬的窝窝头定食,不管你干多重的活儿,也不管你吃得下吃不下,反正就那两个窝窝头。好容易挨到天黑了,肚里饥,口里渴,恨不得能马上飞到家里去。嗨,家里啊,早给你准备下“好吃”的了:不是清汤面,就是谷米稀粥——那两样东西都是解渴圣品,你大碗大碗地灌下一肚子,扭过身来撒泡尿,肚里又是空朗朗的——幸亏我那块花布礼物起了作用:要不是小凤每次盛饭时候,总有意地给我捞点稠的话,那年秋天我非饿得趴下不可。

收罢秋,村里第一次实行粮食统购统销,群众选我当了评议委员。一上任,我就知道坐了蜡:别家好办,惟只我哥难办——他绝不会实报产量,而我又偏偏知道他的产量。果然不出所料,我哥第一次报的数字,连他实际产量的一半都不到。遇上这情况你说怎么办?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给他讲“总路线”的大道理,劝他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但是,我劝我的,他想他的,两个人根本弹不到一条弦上。最后,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吓唬他。我告诉他:如果故意隐瞒产量,查出来后,就要没收粮食。他听完了我的话,满不在乎地说:“不要紧,谁也不知道咱们打了多少粮食。”我说:“可是我知道呀。”

一听这话,他就瞪了眼睛。看样子,他要揍我几拳,或者骂我一顿。我等了一阵,我哥没有发作起来——他咽了口唾沫,忍住了气,扭身就到村政府去了。

我哥实报了产量,我当然很高兴,想不到在吃午饭时候,我那胖嫂子却又是打孩子又是甩盆子,故意地找茬子气我。女人总是心地窄,我不和她一般见识,我不生气。我嫂子见我不生气,她自己就更气了——她斗不过我,便找梁小凤泄气。这时候,小凤正在安安静静地洗锅,我嫂子突然夺下了小凤手里的锅刷,一下子把它扔了好远,然后就咒骂起来:“洗锅还放那么多水,你怕穷不了?哼,狠吃狠喝,什么时候穷得水开了没米下,你就痛快了——唉,真是,毛鬼神养在家里啦,倒霉日子来啦!”

你听,这明明是骂我嘛——她把我比作毛鬼神,意思是说:我把家里的财物都盗出去了。

小凤真是个好姑娘。她没有因为受冤枉气气恼,也没有向她姐姐还嘴;只是红着脸,用她那会说话的大眼睛看了看我,意思是说:我是跟上你受气的,明白吗?……

粮食一送走,粮款马上就发下来了。我哥我嫂拿到钱以后,仔细一核算:政府的粮价定得很公道,统购统销并没有让我家吃亏;我哥我嫂都很高兴,给我们割了两斤肥羊肉,吃了一顿油炸糕,算是庆祝一九五四年的丰收。

统购统销工作结束以后,支部酝酿组织农业社。没有问题,我当然是积极分子。但是,家里的事情完全不由我做主,这事情必须和我哥商议。你想,统购统销,只不过是花钱买他的粮食,他还像抽筋割肉似的难受,而组织农业社,是要他拿出土地和农具来,和大家一块儿干活,你说他肯干吗?他当然不肯。每逢碰到这种情况,当然就得劳动我这两片子嘴了。我说了过去农民贫困的真正原因,我说了小农经济的不稳定性,我说了合作化的优越性,我说了社会主义农业的远景——我把所知道的都说了。

这一次,也像动员他实报产量一样:我说我的,他想他的,两个人根本弹不到一条弦上。上一次嘛,我还有场拿手好戏,到紧要三关吓唬他一下子。这一次,我除了说服他以外,什么本钱也没有了,参加农业社完全是自觉自愿,他要硬死不参加,谁也没有办法。而我呢,我打仗、流血为了什么?还不是为着让全国农民都过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现在,我当然要参加农业社,当然要坚持走社会主义的路。这样,我们兄弟两个的思想就真正地顶了牛,谁也不让谁。

我哥不是不大爱说话吗?可是,他要一说话,就等于做了最后决定——除了碰得头破血流,他是不大改变自己的话的。这一次,他想了好大一阵子,不但不听我的劝导,反倒用他那特有的方式劝起我来了。

他说:“友德,种地不是闹红火,乱人杂手不行。人常说:儿要自养,谷要自种——这话就说尽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搞那杂凑班子?”

我说:“为了多打粮食。”

他说:“难道咱们两个一齐干,能比他们少打粮食?不会,只有比他们收得多,绝不会比他们打得少!我看出来了,你有一把好苦水;我呢,——我不是吹牛,要说别的,我赶不上人家,要说种地,我看他谁也不如我。有你的好苦水,再加上我的老经验,用不了两年,咱们就能把这份家产翻他个个儿!”

我说:“那是资本主义路线——咱们家发了,可是别人家就倒了。”

他不大明白我说话的意思,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不解地问道:“那你说,人生一世为的个啥?”

我说:“为了你幸福,我幸福,大家都幸福!”

他淡淡地笑了笑,摇了摇脑袋,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话是那么说,谁要真的那么干,准会饿断腰。”

我真有点气了,憋不住地说了一句:“你就知道为你自己——”

大概我的话刺到了我哥的最痛处,他的脸色忽霎地变了。我必须说,我哥是很能忍的,他没有叫喊,也没有咒骂,只是站了起来,一句话也没说,便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呀,他忽然又扭回头来,向我问道:“那你是打定主意参加那个杂凑班呀?”

我说:“我希望咱们全家都参加。”

他说:“那?——让我想一想再说。”

他走了。那晚上,他没有睡好——我老听见他在咳嗽。我想:大概他的思想斗争很厉害,精神也很痛苦——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嘛,当然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不过,我相信他会跟上我们走的,因为我们选择了一条最正确的路。

第二天,一早晨我也没见到我哥的面。刚吃罢早饭,我舅舅陪着我哥回来了。我舅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我记得,从我母亲死后,除了我们去给他拜年以外,再就没有什么来往了。今天,既不逢时过节,又没有什么红白大事,平白无故地我舅来我家干什么呢?……噢,我想起来了:按照我们村的乡俗,我哥准是请我舅主持公道来了——给我和我哥分家来了。

凭良心说,我绝没有想到我哥会拿出这一手来!但是,我不怕——我怕什么呢?难道我会冻死饿死不成?好吧,他既然愿意分家,我更愿意——我是个单身汉,我用不着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闲操心!不过,我心里确实不大痛快,连自己的哥哥都说服不了,怎么再给别人做工作呢?可是,他硬是不愿意加入农业杜,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暂时地和他分道扬镳,让他在社会主义大门外闻几天香味儿。

我们决定了分家,我舅却发愁了。我们的家不好分呀,它是和梁家合起来的,而我又长期在外闹革命,没给家中添置过一点产业。我看出了我舅的难处。我说:“我只要我爹给我留下的那一份——你们想给我点什么,我就拿点什么,不给,我也不会生气。”

我见过很多兄弟分家,一百家里就有九十九家要吵架,甚至要动武。咱受过十年革命教育,当然不能因为分家伤了兄弟的和气。说也怪,私有欲这种东西呀,真是个顽强的敌人,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它压服下去。

正式分家那天,我们院里集了好多人——他们总以为有好戏可看:我和我哥就是不打架,也总得大吵一阵。不过,就是不吵嘴打架,也够热闹的了。我哥还比较爱面子,除了分地时候,稍许挑拣了一阵,便不再动手动脚了。惟独我那胖嫂子,她可真够得上个贪心人了。拿起这件东西来,她说是她置下的;拿起那件东西来,她说是分给我没用项。她的顶拿手好戏是:只要好一点的东西,她都说是她娘家的——她把我小时候戴过的一把银锁(那是我舅给我的礼物),硬说成是她那死鬼兄弟的遗物——你看倒霉不?她多拿东西不算,还要把咱说成“死鬼”。

分家以后,我还是住在我那间旧平房里。因为是分门另过了,我哥很少和我说话,我也很少过问他家的事。但是,我还是免不了要到我哥家里闲坐,因为他家里有个梁小凤,我好比是块生铁,小凤好比是块磁石——我身不由己的,便要走到我哥家里看看她。

谁知道,我和小凤越亲近,我哥我嫂反而对我越来越憎恶了——

忙了十几二十天,好容易把组织农业社的事闹出个头绪来,偏偏我的胃口又犯了病,胃疼得两三天没有好好吃东西。第四天,胃病稍许好了点,我觉得有点肚子饿,天刚黑,我就离开了办公室,心想回家做点饭吃。

一进院门我就愣了,我那旧平房里点着灯,好像还有人在噼噼地敲打什么。是谁开了我的房门?是谁点亮了我的灯?——他们是干什么呀?

我三脚两步地跑进屋里,呃,梁小凤正弯着腰在案板上切面条。我惊讶地轻轻地喊了声:“你?……”

小凤扭过身来,满脸通红地看了我一眼,害羞地说:“我给你做点面吃——不吃饭不行啊!”

我看着案板上那又薄又细的面条,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大概我当时的神情是很滑稽的,小凤看着我轻轻地笑了。

站在地上老半天,好容易我才找出一句话来。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呢?”

“以前,你每天都往猪食瓮里倒泔水,这几天——连今儿四天了,我还没有见你洗过锅呢。”

想想看,一个单身汉,居然有一个好心肠的姑娘,在暗中关心他,这谁能不感动啊?

但是,当我正要向小凤说什么话的时候,我那胖嫂子在新屋里怪声怪气地喊了:“小凤啊,你死到哪里去了——孩子拉下屎了!”

真怪,孩子拉下屎也要小凤管,你是干什么吃的?!

小凤没有马上就走,她把剩下的最后几刀面切完,然后向我说:“水开了,你自己下面吧——多煮一会儿。”

小凤一进了新屋,我就听见我嫂子的责骂声——我虽然听不清她是骂些什么,可是我总觉得是我连累得小凤受了气。

第二天,我以为小凤绝不会来找我了,想不到在天黑以后,她又帮我做饭来了。今天又和昨天一样:当我正要向小凤说什么重要话的时候,新屋里又有人喊她了——这一次是我哥亲自出马。

小凤还是没有马上走。她机灵地看了看门外,低声问我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我来你屋里?”

我说:“不知道。”

她说:“他们怕我夺了他们的家产。”

说真的,我真的不懂她是说什么——我和她亲近,怎么会夺了我哥他们的家产呢?

小凤看我实在不懂,便假嗔地捶了我一拳,说:“你真是傻瓜!我家的家产不是我姐姐一个人的,要是我和你好了,她能不分给我?”

噢,原来是这样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话,小凤便发狠地说:“他们呀,他们管不住我,要是惹得我恼了,我真要给他们点辣的吃!”

小凤跑走了。照例的,我又听到了我嫂的责骂声;照例的,我又好久睡不着觉。

第三天晚上,小凤又来了。这一晚上,没有人过早地来打搅我们,但是等到十点来钟时候,我那胖嫂子“圪腾圪腾”地跑到我的窗沿下,愤恨地说:“小凤啊,你怎么还不到你屋里睡去?”

“我有事儿。”

“有什么事啊?”

小凤发火地说:“找汉子!”

谁也没有想到小凤会说出这种话来!

我愣住了,我嫂子愣住了——过了好一阵,她才连哭带骂地说:“啊呀呀,你还有一点羞没有?……”

“有羞我就不来啦!”

“你给我快滚回你屋去!”

小凤没有喊叫,但却非常有力地说:“我不回去啦。”

我嫂子几乎哭出来似的喊道:“那你在哪儿睡啊?”

“就在这屋里!”

我嫂子像杀猪似的喊了一声,便嗵嗵地跑走了——我知道她去搬救兵去了,赶忙去劝解小凤。哈,原来小凤是个砂锅脾气:平常是个受气包,火上来就是一包黄色炸药。——要不是我想尽办法送她到我二大妈家躲风波;那一夜,我们村的人可真有好戏可看了。

第二天一清早,小凤便像我哥似的请来她的舅舅主持公道——给她姐妹俩分家。小凤不像我,她连一点亏也不吃。闹得我嫂子没办法,只好分给了小凤应得的一份家产。

从此以后,我哥和我嫂就不理我了;一见了我,就像见了仇人似的拉下脸来。我嫂子这么办,还情有可原。惟只我哥也要那么干,我就想不透他是为什么——小凤的家产让小凤拿走,这不是很合理的吗?这有什么好气的呢?

可我哥偏要生气,我有什么办法!

那年腊月里,我和小凤结了婚,我们仍旧住在我那旧平房里。一个院里住两家,免不了要磕磕碰碰。我暗中常给小凤嘱托,要她尽量忍耐,免得惹麻烦。就这,我们也躲不过麻烦。嗐,我那胖嫂子啊,真是爱财如命,而且还有个“三只手”的毛病。我家那些不长翅膀的小家什,不知道怎么就飞得无影无踪了。有一次,我铲了煤,丢下铁锹就回了屋。刚一进屋,我就听见有人在煤堆上走动。我马上返身出来——吓,我嫂子已经拿了那张铁锹往她屋里走呢。我喊住了她。她扭转身来,看了看我(她连脸都没有红),装模作样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就不知道家具是怎么置的;你把铁锹放在这里,让人家偷走了,你也不知道——我借去用一下,回头给你送来。”

听听说得多好?哼,我要不看见她,不喊住她,我那张铁锹算找不回来啦——她借去用一下?她家分了三把好铁锹,干吗不用自己的,一定要“借”的用我的?

这还是小麻烦,大麻烦还在后头呢——

我们院里西墙脚下,不是有一个小凉棚吗?小凉棚下,不是有一只生铁炉灶和一口风箱吗?风箱是我爹留下的,生铁炉灶是从我嫂子娘家搬来的。我和我哥分家时候,没有分那两件东西。小凤和我嫂子分家时候,也没有分那两件东西——小凉棚是两家公有的,生铁炉灶和风箱也是两家公有的,就是说两家都可以在凉棚下的炉灶上做饭。一九五五年夏天,天气热得很,我们两家都搬到凉棚下做饭;不久,就形成了这么种次序:早饭和晚饭是我哥家先做,中午饭是我们先做——因为我哥家不做午饭,就是做,也只是给我那小侄子煮点汤面。夏收时候,我和小凤都在农业社地里割麦。有一天晌午收工回来,我们两个都渴极了。小凤知道我有胃病,不能喝凉水,她放下镰刀就到凉棚下烧开水去了。我放了镰刀,揩了揩汗水,我正擦着火柴要点烟抽,听得我嫂子凶神恶煞似的吵起来了。

“你瞎了眼啦?你看不见火上煮着豆子?——你为什么把我的锅端下来?你给我把锅坐上!”

小凤忍着气说:“你煮的豆子后晌才吃,让我们先烧口水——水开了,再给你坐锅。”

我嫂子恶狠狠地说:“不行!”

大概小凤也有点火了,她说:“不行也得行——这火又不是你独自己的。”

我嫂子说:“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我没有出去劝架。女人们吵架不能劝——越劝越吵得凶。我豁出来让她们吵一后晌,反正我不管她们。谁知道,这时候,我哥出来帮腔来了。我听见他对我嫂子说:“你叫喊什么?——把她的锅端下来不就完了!”

这真不像话,可是我忍着——我还是没有出去。

大概我嫂子要去端我家的锅,小凤不让端。

小凤气呼呼地说:“你敢端!”

只听我哥说道:“为什么不敢端?——我偏要端!”

别的,我可以忍下去;但是谁要欺侮小凤,那我决不能站着不管!我忍不下去了。我蹿出了屋门。只见我哥端了我那小铁锅,“嘣噔”地就把它扔在地下。铁锅碎了,水流了一地。我一时性起,掣了一根磨杆,跑到凉棚下边,几下就把生铁炉子打了个粉碎。我哥见我打碎了炉子,顺手就提起了劈柴斧头,三五下把只风箱砍了个稀烂。小凤和我嫂子都吓坏了,直着嗓子喊“救命”。我们兄弟两个手里都拿着“武器”,我们两个都愤怒得直喘粗气——如果不是有人跑来拉架,我看那天总得出人命。

刚吵完架,我就后悔了。这时候,我才想起我还欠着我哥很多恩情:我是他养大的,如果没有他,说不定我早饿死啦。而且,不管他怎样落后、保守、自私,我总有开导他的责任——他早晚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而改造他的责任却是我自己。一个共产党员,为了点鸡毛蒜皮事儿,竟想和自己的哥哥动武打架,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难受。

好,我们的风箱和炉灶,不是都让我们哥俩砸碎了吗?再没处做饭了,只好各人在各人的屋门附近,用泥巴堆了一个小“凉锅火”。既没有风箱,火炉又不好使,每次做饭都使人生一顿气;每次做饭时候,都使我想起那次无聊的争吵——想起那次争吵,心上就像压了块石头。

说老实话,当时,我真想给我哥去赔情道歉,但是,坦白地说,我又缺少那种勇气。心里结了个疙瘩,精神就很烦躁,我无缘无故地又和小凤怄了一次气。这么一来,我就更烦了。偏偏这时候又发生了干旱现象,一伏没落雨,二伏没落雨,到了三伏了,还是不落雨,农业社的庄稼旱得都卷了叶子,干黄干黄的,像火燎过似的。

社里的事情一忙,当然只好把家里的事情扔下了。

我忙着跑县委会报告情况,跑县银行交涉贷款,费了好大劲才搞回来两部抽水机,后来,我又跑到复员农场借来一部。我们把三部抽水机安到大河边上,日夜不停地浇地。整整三天三夜,我连炕都没有上。到第四天上午,我们已经把所有的土地都浇了一遍。浇过的庄稼变过色来了,像些个大病初愈的病人——虽然脸色还不怎么好看,可是很有生气了。

晌午了,我安顿了让社员们再浇第二水,便往村里走——我又困又乏又饿,几乎连脚都迈不动了。到了村口,我看见我哥和我嫂子正担水浇玉米。他们的地虽然离村近,可是离井却差不多有一里地。那天的太阳很毒,我哥我嫂都累得满头大汗,连衣服都湿透了。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忽然觉得他们挺可怜。我打定主意要帮助他们。

我喊住了我哥。我哥发愣地看着我。

我说:“我们的地已经浇完头水啦,后晌,你用抽水机浇吧。”

我哥放下了桶担,不信任地看了我一阵,然后说道:“你们农业社有后台,能使得起机器;咱的家底子小,咱用不起那玩意。”

我说:“哥,你别耍拗性子啦——你拗不过农业社。现在,救庄稼要紧,三架抽水机,半后晌就把你的地浇完啦。你看,现在你可看出农业社的优越性来了吧!”

我一提“农业社的优越性”,我哥霎时就沉下脸来。

他说:“你是不是又要拉我入社?”

我说:“有这个意思——我看你收完秋就入吧,早入社比晚入社好。”

他忽地担起了水桶,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扭回头来,气狠狠地说:“你就恨我穷不了——老是思谋地‘漆害’我!”

我问他:“我什么时候‘漆害’过你?”

他没有答理我的问话,气恼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边走一边说道:“我算白养活了你十几年——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我准把那些粮食喂了狗!”

他气悻悻地走了,我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们村里有两句骂人话——虽然很粗鄙,可是拿来形容我,那真是再恰当不过了。那两句话是这样的:“溜沟子溜到刀尖上了”,“舔屁股给屁崩了”。我本来是一片好意,谁知我哥却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唉,碰上这样的哥哥,我有什么办法?只好自认倒霉!

过了五天,好容易盼得落了场透雨,这才算救了所有庄稼的命。

那年秋天,我们农业社是丰收年——因为我们在最旱的那几天,给所有的庄稼浇过两次透水。一般单干户都是歉收年,惟独我哥比较特殊,因为他十分注意耕作技术,下得苦水也大,就这,好容易才争取到个中常年景的收成。

因为收成不太好,粮食不太充足,很快地就出现了粮食黑市。开头,我以为总是那些地主、富农和高利贷者捣乱市场,嗐!没想到我哥我嫂也搞起这种投机买卖来了——

秋收开始不久,小凤就告我说:“今天咱哥推回来一推车粮——我看准是从黑市上买来的。”我说:“他家的粮食足够吃,干吗还要买粮食?”她说:“谁像你那么傻呀?秋天买下春天卖,一斤能卖二斤的价钱。”我说:“不会吧?你看我哥那木头样子,哪儿像个搞投机买卖的?”她说:“你别往他脸上贴金了。你哥要真是个老好人,他就不会和你嚷着要分家,就是分家,他也不会把现款‘暗埋’起来,不给你一个。我看啊,他们准是把现款放了高利贷了。”我说:“不会——他们明知道政府不让放高利贷嘛。”她说:“他们也明知道政府不让搞粮食黑市,可是他们不是从黑市上买回粮食来了?”

那天晚上,我和小凤也没有争出个七长八短来,秋收一上劲,就把这事给忘了。又有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当我从办公室回来的时候,小凤还没有睡呢,我觉得很奇怪,便问了一句:“你怎么还不睡啊?”

她有点不高兴地说:“等你啊。”

我说:“怎么?有事儿吗?”

她说:“当然有事儿——你知道,王有福和王有禄的工票哪儿去了?”

我说:“当然在他们家里。”

她说:“在他们家里?——他们用工票顶了账啦!”

我说:“你说什么?”

她说:“他们的工票让债主给买走了——你们只管搞分配方案,根本就不管他们能不能拿到粮食!”

我说:“真有这事儿?”

她说:“你还蒙在鼓里呢,等你弄明白了,王有福和王有禄分下的粮食,早让人家给拉走了。”

我说:“这是谁干的这种缺德事儿?——他们的债主是谁啊?”

她说:“还能有谁呢?就是你那老实哥哥和我那宝贝姐姐!”

我惊愕地叫了起来。小凤继续说道:“他们的心眼儿坏透了。去年夏天,王有福的娘死了。你哥想买人家村东那块好地,可是人家不愿意卖地,愿意指地借钱。你哥的心眼儿可真毒啊!硬着要人家五分大利,硬着要人家在约上写上:到期还不了钱,就得把地给他。王家兄弟没法子,只好写了约,借了你哥的一百二十块钱,今年夏天,借期到了,王有福和王有禄要求你哥缓一缓,等秋天分下粮食来再给,可是你哥和我姐怎么也不答应人家,硬着要人家用工票顶了账……”

我不由己地骂了一声:“混蛋透了!”小凤说道:“混蛋的还在后边呢——咱们不是预计一个劳动日能分一元五吗?可是他们只顶了八毛钱!”

一股怒火升上来,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扭头就往外边跑。小凤向我问道:“你干什么去?”我说:“找他们去。”她说:“他们不在家。”我说:“干什么去了?”小凤说:“准是又收债去了!”

我跑出大门,向王有福家跑去。我恨不得马上就把我哥我嫂揪住——他们太欺侮人了!仗着他们有几个臭钱,就要挖我们农业社的墙根!又搞高利贷,又搞剥削,又搞投机,简直太岂有此理了!

在一条胡同口,我看见一个黑影向我走来了——我看她很像我那胖嫂子。我隐蔽在暗处盯着她。等她走近了,呃,果然是她——月光下,我看见她还背着半口袋粮食呢。我像对付敌人似的喊了一声“站住!”我嫂子惊叫了一声,扑通就跌倒了。我正要过去揪她,她却忽然爬了起来,扔下口袋就跑。你想,她那胖身体怎能跑得过我去?没跑了两步,就让我卡住脖子揪住了!

我嫂子扭过头来,一看是我,态度马上就变得强硬起来。

她说:“你这要干什么?”

我说:“你自己清楚——你那些粮食哪儿来的?”

她说:“你管不着——反正我不是偷的!”

我说:“你比偷还厉害——你们收买农业社的工票,你知道这是犯的什么罪?”

她说:“犯什么罪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从古就是这样,难道参加了农业社,就能赖债啦!?”

听听她的口气有多凶啊?好像她不是犯了法,而是干了什么有理的事啦。我命令她跟我到乡政府去。她理直气壮地说:“去就去,难道我还怕你?——到了哪儿也得说理呀!”我说:“那好吧,你到乡政府说理吧,让大家听一听你们那些丑事!”

我押着我嫂子往乡政府走,刚走到半路上,我哥就追上了。他气呼呼地喘着气,瞪着两只充血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好像犯了破坏农业社罪的不是他们,而是我自己。

他粗声粗气地问我道:“你要带她到哪里去?”

我说:“乡政府。”

他说:“你还让不让我们活啦?”

我说:“谁不让你们活呀?”

他说:“那你放她回去!”

我说:“等把事情解决了,自然会让她回去。”

我嫂子气狠狠地说:“到哪儿我都不怕——走吧!”

我们刚走了几步,我哥又追上来了。

他威胁地说:“你到底放她不?”

我说:“不!”

他说:“好!我发不了财,你也别想发——老子毁了你这个忘恩贼!”

他嗖地从身后掣出一张铁锹来。说时迟,那时快,月光下,我眼看着那闪亮的锹头,向我的脑袋上劈来!我赶忙一躲——脑袋躲过了,肩膀却没有躲过去。我觉得狠狠地挨了一锹,马上就不省人事了……

我醒来时候,人们已经把我放到担架上。小凤伏在我身上哭着——我想告诉她我不会死,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我哥我嫂还拉了我那小侄子,一排溜地跪在担架跟前。我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看样子,好像是恳求我不要向法院告发他们。亲兄弟竟会闹成个这样子,想起来,真使人心酸,我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了……

那年冬天,各村都在大张旗鼓地宣传社会主义,合作化运动发展到最高潮。当我从医院回到村里时候,我哥我嫂已经随着大流涌进农业社里来了。

当然啦,我哥虽然是个好劳力,但他不是个好社员——我相信他会变成好社员的,不过还得一些时间。现在,我们两家还是住在一个院里,架是不吵了,我嫂子和小凤也有了一些来往,可是我们两家中间,总还是有些隔阂呢。

现在我才明白,农村的社会主义建设并不是件简单事件,和在战场上打仗差不多。所不同的:在战场上只是和敌人作战,在村里除了和敌人斗争以外,还得和自己人斗争——这种斗争有时候也会流血的。

我肩膀上的这块伤疤,就是这么来的。

一九五八年一月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