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谦小说散文集(山药蛋派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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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南山的灯

太阳偏西了。秋天的阳光斜射到窗玻璃上,屋子里又明亮又暖和;办公桌上放着许多文件——有指示,有表格,有报告,有总结。徐国梁一会儿埋头翻阅那些文件,一会儿又急匆匆地往笔记本上记录材料——晚上要开县常委会议,徐国梁要在会上汇报电气化的全面情况。

徐国梁整六十了。他的眉毛长长了,头发也变白了,而脸色却像是熟透了的槟果——又黑又红。他下身穿着条褪色军裤,上身披着件深蓝制服,腰不弯,背不驼,依然保有股军人式的英武气概。

他是两年前转业回到县里来的。他刚回来,很快就担起了电气化办公室主任的担子。这担子可真不轻啊!他去跑器材,跑设备,跑零件……他去邀请技师,抽调技工,调派劳力……他去勘测线路,安装机器,检查工程质量……为了早日给农村送去光明和动力,他克服了许多技术难关,冲破了种种困难——现在全县的平川区和丘陵区,已经基本上实现了电气化!

电,减轻了农民的体力劳动;电,改变了农村的自然面貌。因为有了电,有些村庄的产量提高了整整两倍!

想到这里,徐国梁开心地笑了。

电话铃响了。徐国梁拿起了耳机。

“喂……我就是啊……你是为民?……什么?……今天就往冯家山送电!……你们搞得真快——好极了!……冯在山老头让我去?——我晚上要开会,不能去了。……他准备要庆贺一番?——你告诉冯在山老头:我一定到冯家山过国庆节去。……,为民啊,你和冯月梅再好好地检查一下线路——第一次送电,一定要让老乡们满意!”

这条线路是从大王庄接过去的,全长只有二十里。线路虽短,意义却十分大。冯家山是南山上的一个小村庄。想不到一条线路居然能拉到高高的南山,想不到小小的冯家山居然能有了电灯,有了电动设备——一想到这些,徐国梁就激动得再也坐不住了。

没等到下班,徐国梁便收起了文件,爬上了白塔。

白塔是城里最高的建筑。站在白塔的顶层,不仅可以眺望四乡的景色,而且可以看得见南山上那些偏远的村庄。太阳刚蹲山,有些村庄的电灯就已经亮了。阳光和灯光相辉映,大地上出现了最美妙的时刻:高粱红得像火焰,谷子黄得像金子,迸裂的棉桃白得像初雪,刚出土的麦苗绿得像碧玉;电动水车辚辚,电动碌碡隆隆——人们用劳动、用水、用电,把田野装扮得五光十色,就像一位刚下花轿的漂亮新娘!

太阳落山了。暮霭升起,天空变暗。那平川区和丘陵区的灯光愈来愈多,愈来愈亮,而那远远的南山却躲进了苍茫的暮色中,连山形都分辨不清了。

徐国梁看了看手表。时针正指着七点——

蓦地,冯家山的电灯一下子都亮了!南山黑蒙蒙,惟独冯家山大放光明!冯家山那一大簇明亮的电灯,仿佛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就像在南山顶上,突然长出了一株白花怒放的大梨树!

紧接着,安装在冯家山打谷场上的那两盏大电灯也亮了。在暮色里,在晚风中,那两盏大电灯一会儿像是两池清澈的春水,一会儿又像是两颗铮亮的大星;一会儿像是向人眨眼,一会儿又像是对人微笑——就像一位漂亮姑娘长了两只会说话的眼睛!

徐国梁被这奇妙的夜景迷住了。他仿佛真的看见了那位漂亮姑娘,真的看见了那位姑娘向他眨眼,向他微笑——

为了给各村培养一批初级电工,县里在麦收以后办了一个短期训练班。学员由拉了电线的各村推荐,班主任由安装队长徐为民担任——徐为民是徐国梁的二儿子,住过中级电力学校,又在工厂实习过,平常不大好说话,干起活儿来又认真又细心,从来没有出过毛病。徐国梁相信儿子能把训练班办好。开学以后十几天,徐国梁有事来到训练班,偶然间发现了学员名额比原计划多一个。这本来是件小事:训练班的学员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关系?但是因为徐国梁对儿子管教得特别严格——他不放过徐为民任何一点微小的疏忽和差错,因此便在这小事情上冒了火。

“你怎么能随便更改县委的规定?——为什么多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徐为民喃喃地说:“是从南山上下来的。”

“南山上?——南山上还没有拉线,谁让他们派人来学习?”

“我们三番五次动员她回去,她就是坚持不走。”

“现在农活正紧,我们不能让村里浪费劳力——这是个什么人?”

“是个生产副队长,前年中学毕业,对电气化十分热心,对学习也很用功。”

徐国梁断然地说:“那也不成!到时候了,我们要请她来的……”

正说着,徐为民向窗外一指——

“就是那个女同志!”

一个担水的姑娘闪电般地从窗外过去了。徐国梁没看见她的前身,只看到她的背景。那姑娘留着短发,穿着白衬衫,身材颀长,两臂浑圆,看样子满有气力——她不像是担着两桶水,倒像是挑着两小团棉絮,轻盈潇洒地走到厨房院里去了。

徐国梁转身向儿子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冯有梅。”

“把她叫来。”

徐为民走了,徐国梁独自说了声:“乱弹琴!”这,不知道他是抱怨徐为民呢,还是气恼冯有梅呢,总之,他还是满肚子的不愉快。

徐为民揭起了门帘,冯有梅进到屋里来。她大约有二十一二岁。头发乌黑,脸色红润,那两只大眼睛呀,就像是黑夜里的两盏又明亮又柔和的电灯。她向着徐国梁天真地笑了笑,然后又规规矩矩地向他鞠了一躬。

徐国梁指了指桌旁的椅子,说:“坐下。你叫冯有梅?”

冯有梅低低地说了声:“是啊。”然后便扬了扬眉毛,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向着徐国梁问道:“你叫我来,是不是又要动员我回村里去?”还没等徐国梁说话,她又继续说道:“不管你说什么,反正我是不回去——我是我们老队长派来学习的。他给我的任务就是学好、学到底。说成什么我也不能回去——我现在回去怎么向我们老队长交代呀?我们老队长天天嚷着要装电灯,天天嚷着要安装机器……”

徐国梁发急地说:“姑娘,你听我的:你们南山上现在还没有拉线……”

冯有梅不解地问了句:“那怕什么?”然后又信心十足地说:“现在没拉线,将来总要拉线;这个月没拉线,下个月就该拉线了……”

徐国梁胸有成竹地说:“你们南山区是第三期的工程,按计划,要到明年才拉线。”

“明年?”冯有梅睁大眼睛看了徐国梁一阵,然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你真能说笑话!——我们老队长说,今年国庆节就要安电灯……”

徐国梁诧异地问道:“你们老队长是什么人?”

冯有梅吃惊了:“你还不知道我们老队长?”

“不知道。”

“真可惜。他是我们村的生产队长。因为他上了年纪,村里大大小小都叫他老队长。呃,别看他上了年纪,干劲儿可大呢。他从来不说虚话,说要安电灯,就一定要安上电灯!”

徐国梁笑着说:“这一次他的话要失灵了!”

冯有梅眨巴着眼睛问道:“噢,你不相信我们能在国庆节安上电灯?”

“没有线路,怎么安电灯?”

冯有梅有把握地说:“那我跟你打赌:要是今年国庆节,我们村里安不上电灯,我输你一驮子大槟果!”

徐国梁不信任地笑了:“嗤嗤!国庆节安电灯?——不可能!”

“不可能啊?——你那一驮槟果输定了!”

上课铃响了。

一听见铃声,冯有梅立刻就站了起来。她果断地说道:

“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训练班结束,我什么时候走!现在啊,现在你就是用棍子也打不走我!”

她急急忙忙地走到了门口,忽然又扭转身来,马马虎虎地向徐国梁鞠了一躬,扭头便跑走了。

冯有梅走了以后,徐国梁一边往烟斗里装烟,一边嘿嘿地笑了:“一个疯魔丫头——她还要和我打赌!”

站在门口的徐为民问道:“怎么办,爸爸?”

“什么怎么办?”

“要不要让冯有梅学下去呀?”

徐国梁的决心没有动摇,说:“还是让她回去!”

“她一定不走怎么办?”

“你想办法动员嘛。”

徐为民并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其实他心里根本就不想让冯有梅回去,于是,这件事就那么稀里马虎地拖下去了。二十天以后,在一个礼拜六的下午,当徐国梁再次走进训练班大门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一个姑娘——那姑娘一见了徐国梁,就像老鼠看见猫似的,哧溜地就躲到房背后去了。

徐国梁停下了脚步,向着徐为民问道:“那不是冯有梅吗?”

“是她。”

“她怎么还没有走?”

徐为民大胆地说:“以前让她走,她不走;现在快毕业了,再撵她走,她更不走了。”

徐国梁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那姑娘可真有股倔劲儿!”

父子两个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办公室。徐为民给父亲送过来扇子,又倒下茶水,然后悠悠闲闲地说:“前几天,冯有梅回了一趟家。回来以后对我说,他们村准备的电气器材差不多够用了,只要咱们再能支援一点,他们马上就可以拉线、安装……”

徐国梁吃惊地放下茶杯,急着问道:“你说什么!?”

徐为民刚把说过的话又重说了一遍,徐国梁忽然就发了脾气。他火呼呼地向儿子质问着:

“你是怎么啦?这么重要的情况,为什么早不给我反映?”

徐为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动火,便气撅撅地说:“现在不是给你反映啦?”

“反映?为什么不当时就反映?一个南山上的小村庄,能有力量自己准备电气器材,能有力量自己拉电线,你把这事看成是小事——这是了不起的大事!这说明,群众不只是盼望电气化,而且有力量自己搞电气化!”

徐为民怯生生地说:“冯有梅还要求咱们支援点技术力量。”

徐国梁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支援,一定要支援!——你去请她来吧。”

上一次是叫,这一次是请;上一次是恼怒,这一次是高兴——冯有梅还没走进门来,徐国梁就先乐呵呵地打招呼了:

“冯有梅同志啊!——你怎么躲得连我的面也不敢见了?”

“我怕你又要撵我回去。”

“不撵了,现在我可不撵你了。——冯有梅,听说你们准备的器材已经够用了?”

“准备了一点儿……”

“你们怎么一下子就置办了那么多器材?”

“不是一下子——我们已经准备了两年啦!”

徐国梁又吃惊了:“准备了两年啦?!”

冯有梅平静地说:“县里一开始办电,我们老队长就让我准备器材……”

徐国梁十分钦佩地说:“啊呀,你们老队长是个了不起的人!”

“是啊,他本来就是个了不起的人嘛。”

“这个人很有远见!他叫什么名字?”

“冯在山。”

徐国梁遗憾地说:“可惜不认识。——有梅,现在你们还缺什么器材?”

“只缺变压器,别的都不缺了。”

“电杆木也有了?”

“我们有树林子,甚时用甚时砍……”

徐国梁怀疑地看着冯有梅,说:“这你就不对了——南山里只有果树林子,根本就没有什么电杆木!”

“那你说的是旧黄历——没有电杆木,我们不会种吗?”

“马上种上马上就能长成电杆?”

“我们已经种上十七八年了。”

徐国梁万分惊讶地说:“种上十七八年了!?——谁种的?”

“我们老队长……”

“又是冯在山?”

“当然是他。”

“那时候他就知道现在要用电杆?”

冯有梅反问道:“一个老党员能不知道要建设社会主义?能不知道要搞机械化、电气化?”

徐国梁诚挚地说:“对,有道理!有道理!——呃,有梅,忘了问你啦!你是南山上哪个村的?”

“冯家山。”

徐国梁睁大了眼睛喊道:“冯家山!?——你是冯家山的?”

“是呀,我是冯家山的。”

徐国梁感慨地自语着:“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冯家山能自己准备器材,自己能拉电线!想不到冯家山能自己种出电杆木来!”

冯有梅问道:“你去过我们冯家山?”

“去过——我去冯家山时候,你还没有出世呢。”

“听说,那时候我们冯家山可苦呢!只有几百株果树,粮食也不够吃。现在我们有上万株果树,粮食多得吃不了……”

徐国梁并没听冯有梅说话,他在追忆。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似的,急着向冯有梅说道:“我向你打问个人……”

“你打问谁呢?”

“他叫老冯……”

冯有梅调皮地眨了眨眼,笑了:“这可就难了,冯家山的人都姓冯,你问的是哪个老冯?”

徐国梁作难地说:“这,这——我们当时都喊他老冯,就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这好办,你到我们冯家山去一趟,村村不大,只有五十户人家,你可以挨门门找。”

“对对。我要去一趟冯家山——我要认识认识你们那位老队长冯在山,我还要找一找我那个老朋友老冯!”

冯有梅走出办公室去了,徐国梁沉思地说:“这姑娘的脾气,倒真有点像我那老朋友——冯家山有我那老朋友,有那个老队长冯在山,又有这么个有志气的姑娘,看来,冯家山真是个出人才的地方。”

徐为民挑逗地说:“爸爸,你别忘了,你还和她打着赌呢。”

“是呀,我看她是赢定了。”

在二十二年以前,徐国梁是第三军分区的电讯队长;就在那时候,他认识了冯家山的老冯——

在某次战役的前夕,军分区首长命令徐国梁在三天之内,向冯家山架设一条固定电话线。线路全长二十公里,又得翻山,又要过水,任务是很艰巨、很急迫的。徐国梁接受任务之后,命令两个排立即动手架线,然后就亲自带了一个排连夜向冯家山进发。

冯家山离敌人据点只有四十里,外号人称小延安。全村只有四十多户人家,可是村里的民兵队却赫赫有名,因为冯家山的地形好,村里常常住着机关和部队,而那些县大队、区小队、武工队、交通队,更是冯家山常来常往的熟客。总之,冯家山在当时是很有名气的。

但是,徐国梁越走近冯家山,越觉得担子重了。这一带虽叫作果木区,果树却不多,而杨柳树更少,松杄树就连一株也见不到——没有这些树就没处伐电杆木,没有电杆木就架不成电话线。

徐国梁一进冯家山,赶忙去找村主任——就是老冯。

老冯当时大约有四十岁。身个儿又长又瘦,那两条细腿就像两根麻秆秆。因为太劳累、缺睡,脸色有点发青,但那两只大眼睛却十分有神。当徐国梁找到他的时候,老冯正忙着给部队挨家沿户地收给养。老冯一见徐国梁带着部队来了,以为他不是要粮食,就是要菜,因此没等徐国梁张口,便抢着说道:“同志,你们先到办公院里休息——放心,我一定误不了你们的事。”

说罢,他就又忙着收给养去了。徐国梁没有一点办法,只好到办公院去等了。办公院里已经有五六个人等着——他们是等着拿给养。隔了好大一阵,老冯才和几个年轻人扛来几袋子粮食——老冯一进来,那几个搞给养的人立刻就把他包围住了。老冯满头大汗地忙着量米称面,徐国梁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又过了一阵子,老冯找了个空子,才跑来和徐国梁打招呼:“同志,你们有多少人?要多少粮……”

徐国梁抢着说:“我们是分区电讯队的。我们要架电话线,可是找不到电杆……”

“咱们想办法找,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你等一等,我去先把武工队的司务长打发走——他们昨夜打了个漂亮仗,我得想办法慰劳他们……”

徐国梁拉住了老冯,着急地说:“啊呀,我们的事儿比那紧要……”

老冯说:“再急的事儿也得先让他们吃饭。——不要急,我一定给你们想办法。”

他走了。徐国梁越等越不耐烦。过了好长一阵,老冯才又走了过来。他一边拍打着衣服上的面粉,一边向徐国梁问道:“同志,刚才你是要什么来着?”

徐国梁冒火地说:“我们要架电话线……”

老冯忽然想起来了:“噢噢,你们要找电杆!——啊呀,咱们村里可没有这种东西呀。”

这可真使徐国梁哭笑不得。他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人这么爱开玩笑!?”

老冯认真地说:“我不是开玩笑。咱们村里确实没有这种东西。可是,咱们可以到外村去找啊。”

徐国梁没好气地说:“远水不救近火!——我们要在三天之内完成任务!”

老冯站在那里皱了一会眉头,眼睛忽然亮了:“呃!冯茂成家存着百十根椽子,咱们可以先借着用。不过这家伙是个地主,人缘儿很坏——走吧,咱们去碰碰运气。”

他们果然碰了一鼻子灰!地主冯茂成不仅不借给椽子,就是出高价他也不卖,临了,还冷言冷语地把老冯敲磕了一通。老冯气坏了,脸色变得煞白,鼻子里直喘粗气。一从地主家出来,他就一把拉住了徐国梁,气狠狠地说:“他难不住我们——走,你们跟我来!”

他们又走进一处向阳的院子。院里有两间破旧的泥房。在旧泥房的旁边刚搭了两间房架子——一间刚钉上椽子,一间已经抹了泥顶。

老冯指着新房架,向徐国梁问道:“像这样的椽子能不能当电杆?”

“尺码不够。”

“用两根接一根呢?”

“那就够了。”

“够了就好!来,往下拆!”

说着,他就搬来梯子。他把梯子竖到新房架梁上,噔噔地就上了梯子。

徐国梁愣住了:“这,这怎么行?——这是谁家的房子?”

“我的,也是我老婆的——这是她给我带来的嫁妆。”

徐国梁坚决地说:“不能,不能拆房子……”

“不能拆房子,你到哪里找电杆?”

“想办法……”

“近村没有,远村又不赶趟。这房子盖起来容易,拆起来也容易,有了木料咱们马上就重盖,拆了怕什么?呃,快让同志们动手啊,怎么当兵的也学得婆婆妈妈起来了?”

说罢,老冯先动了手。他用一根铁棍用力地撬那已经钉紧了的椽子……

战役结束以后,徐国梁帮着老冯重新盖起了新房。但是,老冯的声音、相貌和他那拆房子的姿态,徐国梁却永远忘不掉了。

很可惜,当时没有打问老冯叫什么名字。

现在,老冯还健在吗?

徐国梁决定亲自到冯家山挨门门寻问老冯,并拜访那位有远见的老队长冯在山。星期天,他坐着商业局的吉普车去找冯有梅和徐为民——两个人都不在,徐国梁就独自坐着车走了。

汽车驶进了南山。汽车沿着狭窄的小河东弯西弯。汽车离开了大公路,走上了简易公路,向山上爬着。

徐国梁像是回到了久别的故乡:眼睛亮了,心里热乎乎的。山坡还是那些山坡,村庄还是那些村庄;但是,山坡上的果树变多了,村庄里增盖了不少新房;徐国梁有点不大认识它们了。

汽车一进村,迎面就碰见了一群年轻人。他们两三个人抬着一根新伐下来的电杆,正从那倾斜的街上走下来。司机刹了闸。徐国梁跳下了汽车。这时候,徐为民和冯有梅两人同抬着一根电杆,正好走到汽车跟前——徐为民一看见父亲,立刻就羞得低下了头,而冯有梅却爽朗地笑了。

徐国梁心里很高兴,可是脸面上却装着很不高兴的样子。他说:“你们让我在训练班好找啊!想不到你们的腿比汽车轮子还快!”

冯有梅说:“我们和同学们来义务劳动……”

“我看到了——你让我们的安装队长当了伐木小工!”

这一下,冯有梅也害羞了,赶忙和徐为民抬着电杆走了。徐国梁独自在村街上走着。虽然他离开冯家山已经二十二年,虽然村庄已经大变了样,可是当他刚爬了一个短坡,转了一个弯,立刻就认出了那处向阳的院子——那就是老冯的院子,当年老冯就是在这处院子里拆房子来着。心里一阵激动,他大步跑到院门口,突然又呆站住不动。院里大变了:当年重新盖过的那两间房子,已经显得又小又旧了;而在那两间破旧土房的旧址上,却出现了三间又高又大的新房。

徐国梁正站在门口犹豫,冯有梅跑来了。

“你怎么不进去呀——我们老队长就住在这里。”

“这是冯在山的院子?”

“是呀。”

“他什么时候搬进来的?”

“他就生在这院里。”

徐国梁兴奋地叫了:“啊呀!原来冯在山就是老冯!”

“老队长就是你的老朋友!?”

“是,是——他在家吗?”

“他不在——你跟我来!”

她刚走了两步,忽然扭身向着院里喊着:“妈!妈!——有客人,准备好吃的。”

徐国梁迷惑地问:“你家也住这院里?”

“这院里就住我们一家。”

“那冯在山……”

“他是我爸爸!”

“我在城里就看着你有点儿像老冯,可你老是叫他老队长……”

“全村都那么叫他——我妈妈也叫他老队长!”

冯有梅引着徐国梁走出村东。那里有一小股泉水。在泉水的下方有一小块平地,平地里种着十几畦核桃树秧子。一个戴着破草帽的干瘦老头,领着十来个小红领巾,正在浇灌那些幼小的核桃树秧子。

冯有梅站在地头喊道:“爸爸——你的老朋友来啦!”

那戴着破草帽的干瘦老头,抬起头来问道:“谁呀?”

徐国梁激动地说:“我,老徐!”

冯在山没有立刻认出来,说:“哪个老徐?”

“电讯队的徐大……”

冯在山又惊又喜地喊道:“噢,徐大个儿!——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他向着徐国梁跑来。刚跑了几步,就发生了一阵剧咳。他弯下腰来喘着气。徐国梁和冯有梅赶忙跑了过去。徐国梁用手搀着他,冯有梅给他捶背。

剧咳过去了,冯在山笑着说:“不要紧,过去了——呀,徐大个儿,你怎么老成这样子了——头发都白了!”

徐国梁说:“我老,你还年轻?——你的胡子都白了,头发还能是黑的?”

“我啊,我的头发可给剃头师傅省下事啦!”

说着,他就脱下了那顶破草帽,露出了他那又光又亮的秃头。冯在山先大声笑了,徐国梁跟着也大笑起来——两个老头一会儿就笑得满眼流泪。

冯在山先止住了笑,说:“有梅,去给你大伯摘果子——拣好的!”

两位老人坐在田埂上。徐国梁拿出纸烟来请冯在山抽。冯在山摇摇手,指指喉咙,意思是说:一抽又得咳嗽。

徐国梁问道:“你怎么得了这种咳嗽病?”

“说起来话长。一九四六年到交城山交公粮,听说那里有树种,跑了四十里去要了一包,回来就碰上下雨。我怕把树种淋湿,脱下夹袄来就把树种包住。穿着单衫子走了四十里,回到下处就咳嗽起来——呃,我那树种可顶了事啦!你到西沟去看看:满沟满坡都是木材林!”

徐国梁笑着说:“这么说,那个鬼地主还对你起了点推动作用?”

“什么鬼地主?”

“你忘了?——那年咱们向地主借椽子……”

“记得——那事儿对我寡淡!倒是有这么一件事:那年我家住了个地委书记,他一有空闲就给我讲打敌人、斗地主、搞建设。听着听着我就开了窍。我打定了主意:第一,把眼面前的事情做好;第二,要为将来的事情做准备。一九四六年种树,是为了现在的建设;现在种核桃,是为了将来的生活更富裕——这就叫:脚跟儿踩着现在,眼睛可看着将来……”

“好极了!十年以后我来吃核桃——啊呀,到那时候恐怕咱们的牙就掉光啦,咬不动核桃仁了。”

冯在山乐天地说:“那怕什么?你可以把孙子带来吃核桃呀!”

“对对——这真叫爷爷种树孙子乘凉。”

“是啊,咱们这后半辈子总算没有白活。——你怎么样?”

“搞了两年电气化,忙得够呛;可是这一阵子,我觉得有点松劲儿……”

“怎么能松劲儿啊?干革命就像是种庄稼,你一松劲儿,庄稼就不长了。——可不能松劲儿呀,我们天天盼你们来拉电线,天天盼你们来装机器、安电灯……”

这时候,冯有梅提着一篮子苹果、沙果、槟果走来了。徐国梁一想到她那倔强、自信、乐天的劲儿,便向着冯在山说道:“你这闺女完全像你:长相像,脾气也像!”

冯在山感慨地说:“你来冯家山时候,还没有她呢。现在倒长大了。昨天,她还给我带来个小伙子——那小伙子一进村子就去看电器仓库,看了仓库又去看地形,一会儿也闲不住,那脾气完全像你——我看他们倒真能配一对儿!”

冯有梅的脸红得就像那篮子里的鲜苹果,那两只又明又亮的大眼睛,就像那黑夜里的两盏大电灯……

徐国梁站在白塔的顶层,看着那像长在南山上的“灯树”,看着冯家山打谷场上的那两盏大电灯,满意地笑了。他仿佛看见了冯有梅正坐在那飞跑的电碌碡上试车,他仿佛看见了徐为民正忙着安装槟果切片机,他仿佛看见了冯在山正站在打谷场上微笑……

夜色苍茫,村村灯火。徐国梁的决心下定了:他要在县常委会议上提一个大胆的建议——今年年底就给南山各村送电……

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