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连·葛雷的画像(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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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道连·葛雷的画像(7)

“很抱歉,我该走了,”亨利夫人以一阵莫名其妙的笑声打破了难堪的冷场。“我答应了陪公爵夫人去兜风。再见,葛雷先生。再见,亨利。你今天不在家吃晚饭吧?我也是。也许我们会在桑柏里夫人那儿见面。”

“很可能,我亲爱的,”亨利勋爵说。等到维多利亚夫人像一只淋了一夜雨的天堂鸟从屋里飞了出去,留下一缕赤素馨花的幽香,亨利勋爵把门关上,然后点上一支烟,在沙发上躺下。

“道连,千万不要跟一个麦秆色头发的女人结婚,”他抽了几口烟以后说。

“为什么,亨利?”

“因为她们感情太丰富。”

“我就是喜欢感情丰富的人。”

“最好是干脆别结婚,道连。男人结婚是由于厌倦,女人结婚是出于好奇。结果双方都大失所望。”

“我恐怕不大会结婚的,亨利。我在恋爱中陷得太深了。这是你的格言之一。我要把它贯彻到行动中去,就像我照你所说的去做每一件事那样。”

“你跟谁恋爱上啦?”亨利勋爵沉吟半晌后问。

“跟一个演员,”道连·葛雷涨红了脸说。

亨利勋爵耸耸肩膀。“如此初恋实在不怎么样。”

“你要是见过她,就不会这样说了,亨利。”

“她是谁?”

“她叫西碧儿·韦恩。”

“从来没听说过。”

“谁也没听说过。不过总有一天人们会听到她的名字。她是个天才。”

“我的老弟,女人没有一个是天才。女人是一种装饰用的性别。她们从来没有什么要讲的,可讲起来就是娓娓动听。女人代表着物质对精神的胜利,正像男人代表着精神对道德的胜利一样。”

“亨利,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亲爱的道连,这是千真万确的。目前我正在研究女人,所以我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题目并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深奥。我发现,说到底,女人总共只有两类:本色的和上了色的。本色的女人很有用处。如果你想博取一个正人君子的名声,你只消请她们吃晚饭。另一类女人非常可爱。不过她们通常犯一个错误:她们为了要显得年轻而涂脂抹粉。我们祖母一辈的女人涂脂抹粉是要显示犀利的谈锋。胭脂与机智当年是相辅相成的。如今全都变了样。一个女人只要能比自己的女儿看起来年轻十岁,她就心满意足。至于谈锋,全伦敦只有五个女人值得与之一谈,而且其中两个是不容于上流社会的。不管怎样,你把你那位天才的事儿讲给我听听。你认识她多久啦?”

“啊!亨利,你的论点使我害怕。”

“先不去管它。你认识她多久啦?”

“大约有三个星期。”

“你在哪里见到她的?”

“让我告诉你,亨利。不过你可不能泼冷水。事实上,我要是不跟你认识,这件事根本不会发生。你激起了我强烈的欲望去了解有关生活的一切。自从我认识你以后,有好多天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血管里搏动。不论在公园里散步,或是沿着毕卡狄利大街闲逛,我都要留神观察在我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怀着狂热的好奇心猜测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有些人吸引着我。另一些人使我害怕。空气里像是有一种诱人的毒素。我渴望着新奇的感觉……。一天晚上,大约七点钟光景,我决定出去寻找某种奇遇。我觉得,我们这个灰色的庞然大物——伦敦——有的是数不清的居民,有的是极卑劣的罪人和了不起的罪恶(就像你有一次说的那样),它应当能为我提供些什么。千百桩稀奇古怪的事儿在我的想象中出现。光是可能遇到的危险就给我一种快感。我记着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吃饭的那个奇妙的晚上你对我说的话:人生真正的秘密在于寻找美。我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反正我出了家门往东走,不久就掉进了肮脏的街巷和没有草木的阴暗空地的迷宫里。八点半左右,我走过一家可怜巴巴的小剧场,外面的煤气灯通明,照着俗不可耐的海报。一个面目可憎的犹太人,穿着我从未见过的可笑的背心,站在门口抽蹩脚雪茄。他的头发油腻腻的,拳曲成一个个圈圈,污迹斑斑的衬衫当胸缀着老大一颗钻石。‘爵爷,要包厢吗?’他看到了我就问,同时巴结得怪肉麻地脱下他的帽子。亨利,那个人身上有某种东西使我很感兴趣。他是个丑八怪。我知道你会笑我,不过我确实进去了,足足花了一个畿尼租了台边的一个包厢。直到今天我仍旧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这样做。但要是我不这样,亲爱的亨利,要是我不进去,我会错过我一生中最了不起的一段罗曼司。我看得出你在笑。你太可恶了!”

“我不是在笑,道连,至少不是在笑你。不过你不应当说这是你一生中最了不起的罗曼司。你应当说这是你一生中第一段罗曼司。你将永远被人所爱,你将永远在恋爱中。多情是无所事事者的特权。这是一个国家的有闲阶级的唯一本领。别害怕。等着你去体验的新奇事儿多着呢。这仅仅是开始。”

“你把我这个人看得这样浅薄?”道连·葛雷怒冲冲地嚷道。

“不,我认为你有深情。”

“这怎么讲?”

“我的老弟,一生中只恋爱一次的人才真正是浅薄的。他们称做忠诚、坚贞的品质,我认为是习惯的昏睡病或缺乏想象力。情感生活中的忠实就同理性生活中的一贯性一样,无非是承认失败。忠实!将来我要对它作一番研究。这种感情包藏着占有欲。我们本来可以扔掉许多东西,如果不怕别人捡去的话。不过我不想打断你的话。把你的故事讲下去。”

“就这样,我坐进了糟糕不堪的狭小包厢,一道俗气得要命的吊幕就在我面前。我从幕外察看这座剧场。它实在庸俗,到处都画着小爱神和丰饶角[30],活像廉价的婚礼蛋糕。顶层楼座和后排坐得满满的,可是两排不干不净的前座却空得很,至于所谓的花楼上简直看不见一个人影。卖橘子和姜汁啤酒的女人走来走去,观众席上一片嗑核桃的响声。”

“跟英国戏剧的全盛时代[31]一模一样。”

“想必正是这样,那气氛委实叫人受不了。我坐在那里,不知怎样才好,这时我的视线落到了海报上。亨利,你猜那天演什么来着?”

“八成是《笨蛋或无辜的哑巴》。我相信我们的祖先爱看这类戏。道连,我活得愈久,就愈是强烈地感到:我们的父辈满意的东西已不能使我们满意。在文艺方面,和在政治方面一样,老祖宗总是不对的。”

“亨利,那出戏也能使我们满意的。演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我得承认,想到莎士比亚的作品在这样一个鬼地方演出,我非常生气。不过,我又有点儿感到好奇。不管怎样,我决定等看完第一幕再说。乐声响了,只见一个年轻的犹太人弹着一架走音的钢琴在指挥其糟无比的乐队。我差点儿给吓跑,这时幕总算升了起来,戏开场了。演罗密欧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胖子,用软木炭涂着两道眉毛,一副悲怆的沙嗓子做作得厉害,身段像一只啤酒桶。他的朋友默丘西奥也好不了多少。演这角色的是个三路小丑,他随心所欲地插科打诨,深受顶层楼座观众的欢迎。这两个角色和简陋得像是从草台班子里搬来的布景一样奇形怪状。可是朱丽叶!亨利,请你想象一下:这姑娘恐怕还不到十七岁,小脸蛋像朵花儿,小巧的头部轮廓是希腊型的,深褐色的头发盘着辫髻,淡紫色的眼睛好比两口盛满热情的深井,嘴唇好比玫瑰花瓣。她是我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有一次你对我说过,你对激情是无动于衷的,但是美,只有美能使你热泪盈眶。我告诉你,亨利,我几乎没法看清那姑娘,因为泪雾蒙住了我的眼睛。还有她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起先她的声音很低,那深沉、柔和的声调仿佛单单注入你一个人的耳朵。后来稍微响了一点,就像一支长笛或远处的一支双簧管。在花园里的一场中,那声音充满了狂喜的颤动,你只有在黎明前夜莺的歌唱中能听到。再后来,有几次瞬息间出现了小提琴热情奔放的声音。你也知道,某种声音能打动人的心。你的声音和西碧儿·韦恩的声音是我永远忘不了的。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你们的声音。你们说的都不一样,我不知道听谁的好。我怎么能不爱她?亨利,我爱她。她是我的生命。我一个晚上接着一个晚上去看她的戏。她今天扮罗瑟琳,明天演伊摩琴。[32]我看过她从爱人嘴唇上吮吸毒药后死在阴暗的意大利坟茔中。[33]我看过她乔装改扮成一个美少年,穿着紧身上衣和长筒袜,头戴雅致的软帽,在阿登森林里漫游。[34]我看过她发了疯来到有罪的国王跟前,把芸香给他佩带,把苦草给他尝。[35]我看过她无辜被妒忌的黑手掐断芦苇般纤细的脖子。[36]我看过她扮演各个不同时代的人物,穿上各种不同的服装。寻常的女人触动不了我们的想象,她们超越不出时代的局限。任何法术也不能使她们变形。她们的心就像她们的帽子一样容易看清楚,随时可以了解。她们之中没有一个有什么神秘。她们上午到公园兜风,下午在茶会上聊天。她们的微笑千篇一律,举止得体有度。我们对她们了如指掌。可是一个女演员,一个女演员就大不相同了!亨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世上唯一值得爱的是女演员?”

“因为我爱过许许多多女演员,道连。”

“哦,那都是些染头发、涂脂粉的怪物。”

“不要挖苦染头发、涂脂粉的女人。有时候她们也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迷人之处,”亨利勋爵说。

“我真后悔把西碧儿·韦恩的事告诉你。”

“你迟早要告诉我的,道连。你这一辈子什么事情都会对我说。”

“是的,亨利,我相信会这样。我忍不住要告诉你种种事情。你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影响力。即使我犯了什么罪,我也会来向你供认。你会了解我的。”

“道连,你是生活中的任性而快活的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去犯罪。不过你对我的恭维还是使我感到荣幸。现在你告诉我——请把火柴递给我,好孩子,谢谢!——你跟西碧儿·韦恩现在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道连·葛雷霍地跳了起来,两腮通红,双目怒睁。“亨利,西碧儿·韦恩是神圣的!”

“只有神圣的东西才值得去碰,道连,”亨利勋爵的声调出人意料地稍带几分激昂。“你何必发火呢?我料想她总有一天会属于你的。恋爱中的人总是先欺骗自己,最后欺骗别人。这就是大家所说的罗曼司。我想,你至少已经跟她认识了吧?”

“当然。我第一次进那个剧场的晚上,那个面目可憎的老犹太人在散戏时来到包厢里,他表示愿意领我到后台去,将我介绍给她。当时我对他大发雷霆,我说朱丽叶已经死了几百年,她的尸体躺在维罗纳的大理石墓穴里。我从他目瞪口呆的样子看出,他大概以为我喝了太多香槟酒或别的什么。”

“完全可能。”

“接着他问我是否给哪家报纸写稿。我告诉他,我从不看报。他听了好像大失所望,并向我透露,说所有的剧评家都跟他过不去,他们个个都是可以收买的。”

“我认为他这话说得极有道理。不过,话得说回来,从那些剧评家的外貌来看,其中绝大多数身价都不高。”

“他大概以为自己雇不起他们,”道连笑了起来。“当时剧场里已开始熄灯,我得走了。他要我试试某种他竭力推荐的雪茄,我谢绝了。第二天晚上,我自然又到那里去了。他看见我的时候,对我深深鞠了一躬,称颂我是慷慨的艺术保护者。他是个非常讨厌的家伙,不过对莎士比亚崇拜得五体投地。有一次他以自豪的口气告诉我,他先后五次破产完全是为了这位‘弹唱诗人’——他坚持这样称呼莎士比亚。看来他认为这是很光荣的。”

“这的确光荣,我亲爱的道连,极其光荣。大多数人破产是由于在平庸的生活中投资过猛。为富有诗意的事业破产是一种荣誉。那么,你第一次跟西碧儿·韦恩小姐交谈在什么时候?”

“第三天晚上。那天她扮演罗瑟琳。我终于忍不住,到后台去了。事先我向她抛了一些花,她看了我一眼,至少我以为她看了我一眼。老犹太人把我缠得很紧。他大概拿定主意要带我到后台去,我同意了。我不急于去跟她结交,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我不觉得奇怪。”

“为什么,我亲爱的亨利?”

“改天我再告诉你。现在我想知道关于那个姑娘的情况。”

“西碧儿?哦,她是那么怕羞,那么文静。她身上还有一些孩子气。当我向她谈出我对她的演技的看法时,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惊讶的神情妙不可言。看来她对自己的才能一点也不自觉。我想当时我和她都很激动。老犹太人咧着嘴站在满是灰尘的化装室门口,对我们俩说了一大堆天花乱坠的恭维话,而我们站在那里,像小孩子那样你看着我,我瞧着你。老犹太人张口就称我‘爵爷’,使我不得不向西碧儿声明,我什么爵也不是。她很天真地对我说:‘你看起来挺像一位王子。我要把你叫做迷人王子。’”

“道连,我敢担保,西碧儿小姐很会说恭维话。”

“你不了解她,亨利。她仅仅把我看作一出戏里的人物。她对人生一无所知。她和她的母亲——一个芳华已逝的憔悴妇人——一起生活,那妇人在第一天晚上裹着一件品红色晨袍扮演朱丽叶的母亲凯普莱特夫人,看样子当年也出过风头。”

“我知道那种样子,看了叫人难受,”亨利勋爵嘀咕着反复察看自己手上的指环。

“那犹太人要向我讲她的故事,我说我不感兴趣。”

“你做得很对。听别人的悲惨故事照例是无聊透顶的。”

“我感兴趣的只是西碧儿本人。她的出身跟我有什么相干?从她娇小的头到娇小的脚,她是绝对神圣、十全十美的。我每天晚上去看她演出,觉得她一天比一天更令人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