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道连·葛雷的画像(6)
“美洲刚发现时……”激进党议员开始讲一连串乏味的事实。他像一切努力把话匣子全部倒空的人一样,总是连听者的耐心也全部耗尽。公爵夫人叹一口气,决定行使她的特权打断话头。“我倒希望美洲还是压根儿没被发现为好!”她感慨地说。“如今搞得我们的姑娘的机会全被剥夺了。这太不公平。”
“也许美洲还根本没有发现呢,”厄斯金先生说。“我个人认为它只是被发觉罢了。”
“哦!不过我见过一些美国女人,”公爵夫人换上捉摸不定的口气说。“应当承认,她们大多是挺可爱的。而且穿着都很漂亮。她们的衣服都是向巴黎定购的。我也希望能这样阔绰。”
“据说,体面的美国人死后都到巴黎去,”托马斯爵士咯咯地笑着说,他有一肚子老掉了牙的俏皮话。
“真的吗?!那么不体面的美国人死后到哪里去呢?”公爵夫人问。
“到美国去呗,”亨利勋爵说。
托马斯爵士皱起眉头。“我看令侄对这个伟大的国家抱有成见,”他向阿加莎夫人说。“我曾经走遍那个国家,旅程中的车辆都有专人安排,他们在这方面非常周到。你可以相信我,到那里去游历可以长不少见识。”
“难道为了长见识就得上芝加哥?”厄斯金先生伤心地问。“我可受不了长途跋涉。”
托马斯摇摇手。“屈莱德里的厄斯金先生的世界都在他的书架上。我们讲究实干的人喜欢亲眼去看,不喜欢读书本上的介绍。美国人是个非常有意思的民族。他们的头脑绝对清醒。我认为这是他们的特色。是的,厄斯金先生,这是一个极其明智的民族。我敢说美国人从来不干蠢事。”
“多可怕!”亨利勋爵叫了起来。“赤裸裸的暴力我还受得了,可是赤裸裸的明智我完全不能忍受。这样运用头脑不够光明正大。这是对理性的暗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托马斯爵士满脸通红地说。
“我明白,亨利勋爵,”厄斯金先生微笑着说。
“奇谈怪论自然是很风趣的喽……”那位准男爵想要反驳。
“这是奇谈怪论?”厄斯金先生问。“我可没这样想过。也许是。不过事物的本来面目正像奇谈怪论那样。要检验事实真相必须把它放在绷紧的钢丝绳上。等真理变成了走钢丝的杂技艺人,我们才能作出判断。”
“我的天!”阿加莎夫人说,“你们男人尽爱抬杠!说实在的,我从来也闹不清你们在说什么。哦,亨利!我非常生你的气。你为什么要劝我们可爱的道连·葛雷先生撇下东区的工作不管?要知道,他在那边能发挥不可估量的作用。他们一定会喜欢听他的演奏。”
“我要他演奏给我听,”亨利勋爵面带笑容说。他向餐桌尽头扫了一眼,遇到了迎着他投过来的亮闪闪的目光。
“可是白教堂那里的人怪可怜的,”阿加莎夫人仍不死心。
“我同情一切,就是不同情疾苦,”亨利勋爵耸耸肩膀说。“我不能同情疾苦。那实在太丑恶、太可怕、太悲惨。那种赶时髦的同情疾苦有一种非常不健康的味道。人的感情应当倾注在生活的色彩、生活的美、生活的乐趣之中。生活的疮疤少碰为妙。”
“不过,东区的状况是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托马斯爵士说,郑重其事地摇摇头。
“一点也不错,”年轻的勋爵答道。“这是个奴隶问题,而我们居然想用给奴隶一点娱乐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那位政治家盯着他问:“那你另有什么能改变局面的高见呢?”
亨利勋爵放声大笑。“除了天气,我不打算改变英国的任何事情,”他回答道。“我完全满足于哲理性的沉思默想。但是,既然十九世纪因为挥霍同情而破了产,看来我们要扭转颓势只得乞灵于科学。感情的好处是能把我们引入歧途,而科学的好处是不感情用事。”
“可是我们肩上的责任是那么重,”范德勒太太鼓足勇气插进来说。
“是啊,重极了。”阿加莎夫人附和着。
亨利勋爵向厄斯金先生瞧了瞧。“人类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了。这是世界的原罪[19]。穴居人如果会笑的话,历史本会是另一种样子的。”
“你很善于让人宽心,”公爵夫人发出鸟鸣似的颤音,“过去,我每次来看你的亲爱的姑妈,心里总是内疚得很,因为我一点也不关心东区的事。往后我正眼看她就不必脸红了。”
“脸红是挺好看的,公爵夫人,”亨利勋爵说。
“那只有在年轻的时候,”她笑道。“要是像我这样的老太婆脸红,可不是好兆。啊,亨利勋爵!希望你告诉我有什么办法恢复青春。”
他想了想,然后隔着餐桌眼望着她问道:“公爵夫人,你能不能记起自己年轻时犯过什么大错误?”
“恐怕多得很。”
“那就重新再犯,”他郑重其事地说。“一个人想恢复青春,只消重演过去干的蠢事就够了。”
“多妙的理论!”她惊叹道。“我一定把它变成行动。”
“危险的理论!”这是从托马斯爵士牙缝里挤出来的评语。阿加莎夫人频频摇头,但也觉得有趣。厄斯金先生一直听着。
“是的,”亨利勋爵继续说,“这是人生的一大秘密。如今大多数人死于战战兢兢的思想方式,等到发现唯一不后悔的是自己所犯的错误时,已经太晚了。”
举座为之大笑。
他把这个观点作了任意的发挥:既像玩杂耍,又像变戏法;刚刚让它滑过去,随即又把它抓回来;忽而用想象的虹彩把它点缀得五色缤纷,忽而又给它插上悖论的翅膀任其翱翔。他说着,说着,这曲颂扬荒唐的赞歌已上升为一种哲学,而哲学又变得年轻起来,像给酒神作礼赞的女祭司,身穿酒痕斑斑的长袍,头戴常春藤的花冠,拼命跟上疯狂的享乐音乐的节奏,在生命的山丘上手舞足蹈,嘲笑行动迟缓的山神还不醉倒。现实像惊慌失措的林中小精灵,在她面前纷纷逃窜。她的一双雪白的脚在智者莪默[20]所坐榨酒的巨石上踏个不停,直至葡萄汁涌到她的光脚周围翻腾起紫色的浪花,或者泛起红色的泡沫顺着大桶黑沉沉、湿淋淋的斜壁往下淌。这是一次了不起的即兴表演。他感到道连·葛雷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由于意识到听者之中有一个人的心是他所要蛊惑的,他的高论似乎益发显得词锋犀利,奇想联翩。他的表演实在精彩,极尽光怪陆离、不负责任之能事。听众给他迷得晕头转向,一边笑,一边跟着他的笛子跑[21]。道连·葛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像着了魔似地坐在那里,一个又一个微笑在他的嘴角互相追逐,颜色转深的眼睛里惊异的神情渐次化为沉思。
最后,穿上时装的现实进入餐厅:一名仆人进来禀报公爵夫人,她的马车已在等候。“真扫兴!”她说。“我必须告辞了。我得上俱乐部去接我丈夫到威利斯会堂去参加一个无聊的集会,他要在会上当主席。我要是去晚了,他准会大发脾气,我戴着这顶帽子没法吵架。这帽子简直碰不起,说一句重话都能把它震掉。不行,我不奉陪了,亲爱的阿加莎。再见,亨利勋爵,你确实讨人喜欢,但你败坏道德的作用大得吓人。对你的宏论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改天请你一定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星期二,怎么样?你有约会吗?”
“为了你,公爵夫人,我可以对任何人失约,”亨利勋爵说着鞠了一躬。
“啊,你真是太好了,也太坏了,”她说。“可不要忘记呀。”她大摇大摆地走出餐厅,阿加莎夫人和女客们也跟着出去。
亨利勋爵重新坐下后,厄斯金先生移动身躯,过来坐在紧挨着他的一把椅子上,一只手按住他的臂膀。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厄斯金先生说。“你为什么不写一本书呢?”
“我太喜欢看书了,所以不愿写书,厄斯金先生。我当然乐于写一本小说,写得像波斯地毯一样美丽,一样不真实。可是英国读者除了报纸、入门书和百科全书,什么都不看。世上所有的民族就数英国人对文学的美感最差。”
“恐怕你的话有道理,”厄斯金先生应道。“我自己也曾有写作的雄心,不过很早就打了退堂鼓。现在,我亲爱的年轻朋友,如果你不反对我这样称呼你,我想请问,你在吃饭时对我们说的那些话是否真是你的想法?”
“我说了些什么全忘了,”亨利勋爵微微一笑。“我的话要不得吗?”
“完全要不得。总之,我认为你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如果我们善良的公爵夫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将一致认定你是罪魁祸首。不过我还是乐于跟你谈谈生活。我所属的一代人都很乏味。有朝一日你在伦敦待腻了,不妨请到屈莱德里来。你可以向我阐述你的享乐哲学,同时尝尝我有幸买到的上等勃艮第红葡萄酒。”
“一定领情。我能亲临屈莱德里是莫大的荣幸。那里有再好不过的主人,有再好不过的图书室。”
“你的光临将使蓬荜增辉,”老绅士说着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现在我要去向卓越的令姑母告辞。我得上文艺俱乐部去。这个时候我们照例要在那边打瞌睡。”
“全体都到吗,厄斯金先生?”
“四十个人,坐在四十把圈椅里。我们这是在准备当英国文学院的院士。”
亨利勋爵笑着站起身来,说:“我要到公园[22]去了。”
他正要走出门去的时候,道连·葛雷在他胳膊上碰了一下。“我想跟你一起去,”他轻轻地说。
“你不是答应贝泽尔·霍尔渥德今天去看他吗?”亨利勋爵问。
“我更喜欢和你在一起。是的,我觉得应该和你一起走。让我跟你去吧。你能不能答应一直不停地对我说话?没有人能讲得像你那样动听。”
“啊!今天我讲得够了,”亨利勋爵微笑着说道。“现在我只想做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你可以和我一起旁观,如果你愿意的话。”
【第四章】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下午,在五月市[23]的亨利勋爵公馆的小书斋里,道连·葛雷靠在一张很舒适的圈椅里。那间书斋精美别致,墙上镶着很高的淡青色栎木嵌板和奶黄色的缘饰,天花板塑有灰泥细工的浮雕,砖红色的毡毯上铺着一块块饰有长穗的丝绸波斯小毯。椴木小几上一尊小型雕像是克罗迪翁[24]的作品,旁边摆着一册《故事一百篇》[25],那是克洛维斯·埃夫[26]为瓦罗亚的玛格丽特[27]装帧的,封面上饰有王后选作纹章的金雏菊。壁炉架上几只青瓷大花瓶里插着五色斑斓的郁金香。伦敦之夏的杏黄色日光透过用铅条接合的小块窗玻璃倾泻进来。
亨利勋爵还没有回来。他老是姗姗来迟,因为他恪守这样的信条:准时是盗窃时间的贼。所以道连的面色颇为不悦,他心不在焉地随手翻阅在一口书橱里找到的一本附有精美插图的《曼侬·莱斯科》[28]。一座路易十四时代风格的时钟不紧不慢地走着,单调的滴答声惹得他心烦。他已不止一次打算走了。后来总算听见外面脚步声起,接着门开了。“你怎么这时候才来,亨利!”他埋怨道。
“可惜还不是亨利,葛雷先生,”回答的是一个尖利的声音。
他急忙转过头去,站起身来。“对不起。我还以为……”
“你以为是我丈夫回来了,其实是他的妻子。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已经从照片上认识你好久了。我丈夫大约有十七张你的照片。”
“不是十七张吧,亨利夫人?”
“不是十七,就是十八张。前不久一个晚上我还看见你和他一起在歌剧院。”她发出带点神经质的笑声说,一边用勿忘我花似的蓝眼睛漫不经意地望着他。这是个奇怪的女人,她的服装永远给人这样的印象:仿佛是在狂怒中设计出来,在暴风雨中穿上身的。她照例热恋着什么人,由于这种爱情始终是单方面的,她的幻想一个也没有破灭。她力图显得新颖别致,然而所达到的只是杂乱无章。她名叫维多利亚,她有上教堂的癖好,甚至到了狂热的地步。
“大概是在演《罗恩格林》[29]的那一次吧,亨利夫人?”
“是的,正是在演可爱的《罗恩格林》。我喜爱瓦格纳的音乐超过任何别的作曲家。他的音乐特别响,你可以不停地说话而不必担心给旁人听见。这是一大好处,你说对不对,葛雷先生?”
又一阵急促而略带神经质的笑声从她的薄嘴唇里冒出来,她的手指开始摆弄一把长长的玳瑁柄裁纸刀。
道连微笑着摇摇头说:“我不敢苟同,亨利夫人。听音乐的时候我从来不说话,至少听优美音乐的时候如此。如果是蹩脚的音乐,那就应当把它淹没在谈话声中。”
“啊!这正是亨利的一种观点,可不是吗,葛雷先生?我总是从亨利的朋友那里听到亨利的观点。这是我了解他的观点的唯一途径。不过你不要以为我不喜欢好的音乐。我酷爱好的音乐,可是我又怕听。好的音乐使我变得过于罗曼蒂克。我对钢琴家简直拜倒在地,有时候一下子就爱上两个,这是亨利说的。我不知道他们身上有什么魔力。也许因为他们是外国人。他们都是外国人,对不对?即使在英国出生的,过一阵子也就成了外国人,可不是吗?他们这办法十分聪明,能使他们的艺术生色不少,成为十足世界性的艺术,是不是?你还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我的晚会吧,葛雷先生?你一定得来。我买不起兰花,可是在外国人身上花钱我不心疼。有他们在座,真是满室生春。哦,亨利来了!亨利,我来找你想问你一件事,什么事我已经忘了。我发现葛雷先生在这儿。我们挺愉快地聊了一阵子音乐。我们的想法完全一致。不,我认为我们的想法大不一样。不过跟他聊聊非常愉快,我很高兴能认识他。”
“很好,我亲爱的,好极了,”亨利勋爵说着抬起他那月牙形的浓眉,笑容可掬地望着他们。“对不起,道连,让你久等了。我到沃多尔街去物色一块古老的锦缎,花了好几个小时讲价钱。眼下人们什么东西的价钱都知道,可是对它们的真价值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