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社会世情小说(8)
“一天晚上,我们住在一个小镇上,靠近亚特兰大的一条河边,我父母大吵了一场。他们彼此谩骂奚落的时候,我才知道——啊,艾布拉姆神父,我知道我连——你明白吗?我连个名字都不配,我什么都不是。”
“那天晚上我逃跑了。我一路走到亚特兰大,找到了工作,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罗斯·切斯特,从此以后,就自谋生路了。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嫁给拉尔夫了——而且,永远不能告诉他为什么。”
艾布拉姆神父没有把她的苦恼当作一回事,这比同情更好,比怜悯更有帮助。
“啊,我的天哪!就是这么点事儿吗?”他说。“去,去,我还以为什么事情堵着呢。假如这个才貌双全的年轻人真是个男子汉,他会毫不在乎你的门第。亲爱的罗斯小姐,请相信我的话,他看中的是你自己。把你同我说的话老实告诉他,我可以保证,他会一笑置之,而且更在乎你。”
“我永远不会告诉他,”切斯特小姐伤心地说。“我也永远不会嫁给他,也不会嫁给别人。我没有这样的权利。”
就在这时候,他们看到一个高高的人影突然出现在布满阳光的路上,随后旁边又多了个矮一点的人影。这两个奇怪的人迅即朝教堂走去。那个高的是风琴师菲比·萨默斯小姐,上教堂去弹奏;那个矮的是12岁的汤米·蒂格,今天轮到他给菲比小姐的风琴鼓风。他赤裸的脚趾自豪地扬起路上的灰尘。
菲比小姐穿着丁香花图案的印度花布裙子,梳着精致的小卷发,悬挂在两耳上。她向艾布拉姆神父行了一个低低的屈膝礼,对切斯特小姐礼节性地抖了抖卷发。随后,她和助手爬上陡陡的楼梯,朝风琴厢房走去。
楼底下,阴影越来越浓重。艾布拉姆神父和切斯特小姐仍在那儿磨蹭,没有说话。他们可能都忙着回忆过去。切斯特小姐坐着,头靠在手上,两眼凝视着远处。艾布拉姆神父站在第二排长椅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的路和倾塌的小屋。
突然间,他又回到了近二十年前的情景。因为汤米正给风琴鼓风,菲比小姐揿下一个低音键,按住不动,测试着风量。艾布拉姆神父觉得,教堂不存在了。深邃低沉的震动,摇撼着木板房,不再是来自风琴的音符,却成了磨坊机械的轰鸣声。他确实感到,古老的水轮在转动,自己又回来了,成了山间老磨坊里满身粉尘、快快乐乐的磨坊主。此刻,黄昏已来临。马上,阿格拉伊亚会兴奋异常,摇摇晃晃穿过路,来叫他回家吃晚饭。艾布拉姆神父的目光凝聚在小屋破败的门上。
随后又出现了另一个奇怪现象。头顶的小楼上,一袋袋面粉垒成了几长排。也许,里面钻着一个老鼠。反正,风琴低沉的音符震落了一股细流似的面粉,从小楼地板的缝隙间落下,把个艾布拉姆神父弄得从头到脚全是白色的粉尘。接着,老磨坊主走进过道,挥动胳膊,开始唱起磨坊主之歌来:
轮子转动着,
谷物碾磨着,
满身粉尘的磨坊主很愉快。
奇迹继续上演着。切斯特小姐在长椅上往前探着身子,脸色似面粉般苍白,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做白日梦一样,盯着艾布拉姆神父。磨坊主一开唱,切斯特小姐便向他张开双臂,嘴唇蠕动着,声气朦胧地对他说:“爹爹,来,带杜姆斯回家!”
菲比小姐松开了风琴的低音键。但是,她已经大功告成。她弹奏的音符打开了封闭记忆的大门。艾布拉姆神父把丢失了的阿格拉伊亚紧紧地搂在怀里。
你若上湖地游览,他们会告诉你这个故事的更多细节。他们会告诉你,后来如何根据线索追寻,弄清了磨坊主女儿落难的经过,也就是九月的一天,吉卜赛流浪者见孩子长得漂亮,便将她偷走后的情况。不过你得等到自己上了雄鹰山庄,舒舒服服坐在庇荫的走廊上,才能悠闲地聆听这个故事。我们不妨趁菲比小姐弹出的深沉低音还在柔和地回荡,就结束我们的使命吧。
但我认为,最动人的一幕还是艾布拉姆神父和他的女儿在长长的黄昏,朝雄鹰山庄走去,几乎高兴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爸爸,”她说,有些胆怯和迟疑,“你有很多钱吗?”
“很多?”磨坊主问。“嗯,看你怎么讲。钱倒是不少,只要你不买月亮,或者同月亮一样贵的东西。”
“打个电报到亚特兰大要花很多很多钱吗?”阿格拉伊亚问。她平时总是细算着花钱的。
“呵,”艾布拉姆神父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了,你想叫拉尔夫过来。”
阿格拉伊亚抬头看他,温柔地一笑。
“我要叫他等一等,”她说,“我刚找到了父亲,就想父女俩先待一会儿,告诉他得等一等。”
【一个忙碌经纪人的罗曼史】
皮彻供职于经纪人哈维·马克斯韦尔的办公室,是他的心腹。九点半,马克斯韦尔老板和年轻的女速记员轻快地走进门,皮彻平常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颇感兴趣和惊奇的神色。马克斯韦尔爽朗地说了声“早安,皮彻”,便冲向办公桌,仿佛要腾空越过,一头扎进等待着的成堆信件和电报。
那年轻女子是马克斯韦尔的速记员,已经干了一年。她长得很漂亮,漂亮得绝不像速记员。她不赶时髦,不穿撩人的低领口紧身胸衣,也不戴项链和手镯,不挂金小匣。她不装模作样,做出接受邀请去吃午饭的样子。身上穿的是朴实的灰色套裙,非常合身,也很审慎。戴的是黑色的无边帽,十分整洁,装饰着金刚鹦鹉金绿色的翅膀。今天早上,她满面红光,既温柔又羞涩,眼睛梦幻般明亮,双颊透出纯粹的紫粉红色,表情是幸福中掺杂着回忆。
皮彻仍觉得有些好奇,发现她早上的举止有点不同。她没有径直往毗连的房间,自己的办公桌走去,却在外间徘徊,有些犹豫不决。有一回,她还走近马克斯韦尔的办公桌,近到足以让他感到她的存在。
那机器似的家伙一旦坐上办公桌,就不再是人了。这是一个忙碌的纽约经纪人,由嗡嗡的轮子和伸展着的弹簧驱动着。
“嗨,怎么啦?有事吗?”马克斯韦尔厉声问。他打开的信件,像舞台上的一堆雪,堆在杂乱无章的桌子上。他敏锐的灰色眼睛,冷漠而粗暴,向她射来颇有些不耐烦的目光。
“没事,”速记员回答,微微一笑走开了。
“皮彻先生,”她对这位心腹职员说,“马克斯韦尔先生昨天有没有说过,要另请一位速记员?”
“他说过,”皮彻回答道。“他告诉我另找一个。昨天下午我通知了代理公司,让他们今天早上送几个样品来看看。现在已经9点45分了,却还没有见到一顶宽边花式女帽,一块菠萝口香糖。”
“那我照常工作吧,”年轻女子说,“等有人来接替再说。”她立即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把那顶饰有金刚鹦鹉金绿色翅膀的无边帽,放在老地方。
谁要是没有看到过一个忙碌的曼哈顿经纪人在交易高峰期的样子,那他就有碍于从事人类学职业。诗人歌唱“辉煌生活的繁忙时刻”。一个经纪人的繁忙时刻,不仅仅忙碌,而且仿佛置身于车厢,分分秒秒都悬挂在吊带上,前台后台都挤满了人。
这一天是马克斯韦尔忙碌的日子。自动收报机时断时续地转出一卷卷纸头,桌上的电话不断地发出扰人的铃声。人群开始拥入办公室,隔着栏杆叫他,有轻松愉快的,有厉声吆喝的,有恶声恶气的,也有兴奋激动的。信差拿着信和电报,跑进跑出。办公室里的职员们跳来跳去,活像暴风雨中的海员。连皮彻的脸也松弛下来,露出兴奋的样子。
交易所里有风暴、土崩、暴风雪、冰川和火山。这些自然界的灾难,在经纪人的办公室里上演着缩影。马克斯韦尔把椅子推到墙边,像一个足尖舞演员那样做着交易。他从自动收报机跳到电话机,从桌旁跳到门边,跟一个训练有素的丑角一样灵敏。
在这越来越紧张的重要时刻,经纪人突然看到,一个天鹅绒和鸵鸟毛的天篷在点头,天篷下有一簇卷得高高的金发流苏,看到了一件仿海豹皮袍子,一串山核桃般大小的珠子项链,垂向近地板的一头是一颗银质鸡心。这些附件,联系着一位沉着的年轻姑娘。皮彻正替她作着解释。
“速记员代理公司派来的女士,是来谋职的,”皮彻说。
马克斯韦尔转过半个身子,手里全是文件和电报纸。
“什么工作?”他皱了皱眉,问道。
“速记员工作,”皮彻说。“你昨天叫我打个电话,让他们今天早上派一个来。”
“你昏头了,皮彻,”马克斯韦尔说。“我怎么会这样吩咐你呢?莱斯莉小姐在这里干了一年,我们非常满意。只要她希望保留,这份工作就是她的。这里没有空缺,小姐。向代理公司撤销订单,皮彻,别再带人来了。”
那位银鸡心离开了办公室,恨恨地走出去时,鸡心顾自摇摆着,在办公室家具上磕磕碰碰。皮彻乘机对速记员说,这“老家伙”像是越来越心不在焉,越来越忘事了。
交易越做越忙,节奏越来越快。六种股票受到了重创,马克斯韦尔的客户都是其中的大户。买进卖出的单子来来回回,快得像飞翔的燕子。他自己的一些股票,也受到了威胁。这人忙乎着,像一架精密结实、高速运转的机器——高度紧张,全速运行,十分精确,从不犹豫。说话有分寸,决定很恰当,行动像时钟一样灵敏和准时。股票、债券、贷款、抵押、定金、证券等等,这是一个金融世界,这里没有人类世界和自然世界的位置。
临近中饭时刻,喧闹声转为短暂的沉寂。
马克斯韦尔站在桌旁,手中全是电报和交易备忘录纸条。右耳夹着一支钢笔,头发一根根散乱地垂在前额上。他的窗子开着,让亲爱的门房姑娘——春天,用大地灵活的调风器输送一点暖气。
窗外透进一阵飘忽的——也许是消失了的——香气——丁香幽幽的甜香,一下子怔住了经纪人。因为这香气属于莱斯莉,她自己的,唯她才有。
这香气活生生地把她带到了他面前,几乎触手可及。金融世界猛地缩成一个小点。她就在隔壁,二十步之外。
“确实,我现在就得办,”马克斯韦尔冲口而出。“现在就向她提出来。真奇怪,为什么早不做呢。”
他冲进里面的办公室,急匆匆像一个做空的人要补进一样。他冲到了速记员的办公桌前。
她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脸颊上爬过一抹柔和的红晕,眼睛温顺而坦率。马克斯韦尔把一个肘子倚在她桌子上,双手依旧紧紧抓住飘动的纸条,耳朵上夹着那支笔。
“莱斯莉小姐,”他急急忙忙开始了,“我只有一会儿空,我想抓紧这一刻说件事。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我没有时间像常人那样谈情说爱,但我真的很爱你。请快说,那些家伙正在挫伤太平洋联邦股票的锐气。”
“啊,你在说什么呀?”年轻女子叫道。她站起来,睁大眼睛瞪着他。
“你不明白吗?”马克斯韦尔烦躁地说。“我要你嫁给我。我爱你,莱斯莉小姐。我要把这告诉你,所以稍微有点空闲,就紧紧抓住不放了。这会儿,他们正叫我听电话呢?告诉他们等一下,皮彻。你同意吗,莱斯莉小姐?”
速记员的举动很古怪。她先是惊呆了;随后,热泪从惊异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再后来,目光中露出灿烂的笑容。她的一只胳膊温柔地挽住经纪人的脖子。
“现在我明白了,”她轻声说。“这个老行当一下子让你把什么都忘了。起初我很害怕。难道你不记得了吗,哈维?昨天晚上八点钟,我们在拐角的小教堂里结了婚。”
注释:
[1]苏迪(Sudie),休的昵称。
[2]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雕塑家、画家、建筑师和诗人。主要作品有雕像《大卫》、《摩西》以及壁画《末日审判》等。
[3]即位于纽约和布鲁克林之间的布莱克韦尔岛,岛上有监狱。
[4]棕榈滩(Palm Beach),美国佛罗里达州度假胜地。
[5]里维埃拉(Rivera),法国东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地区的度假胜地。
[6]阿卡狄亚(Arcadia),古希腊的一个高原地区,喻指有田园牧歌式淳朴生活的地方。
[7]涅谢尔罗达(Nesselrode,1780—1862),俄国政治家,曾参与缔结英俄同盟,结束克里米亚战争。此处讽刺荷兰移民苏福克-琼斯。
[8]阿斯特(John Jacob Astor,1763—1848),美国皮毛业商人,生于德国,1783年移居美国,后成为豪富。
[9]布雷迪(William A. Brady,1863—1950),美国著名剧院经理,曾创办并经营游乐场。
[10]格里利(Horace Greeley,1811—1872),美国报刊编辑,《纽约论坛报》创办人,提倡教育改革,反对奴隶制度。曾竞选总统失败。纽约有一个以其命名的广场。
[11]指罗马神话中的爱神丘比特(赤裸,长有翅膀,手持弓箭)。
[12]加布里埃尔(Gabriel),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中的天使,掌管着雷电。
[13]出自《圣经》。
[14]南希的爱称。
[15]以扫(Esau),《圣经》故事人物,他将长子名分卖给其孪生兄弟雅各。
[16]吉布森(Charles Dana Gibson,1867—1944),美国插图画家。
[17]阿格拉伊亚(Aglaia),希腊女神,意为“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