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爱情情爱小说(1)
【贤人的礼物】
一块八毛七分,就这么些了,其中的六毛还是分币。每次一分两分积起来的,死乞白赖地从杂货商、菜贩子和卖肉的那儿抠来,直弄得面红耳赤,因为这样分分厘厘地讨价还价,不用明说,会落下吝啬的恶名。德拉数了三遍,一共一块八毛七分,第二天却是圣诞节了。
显然,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倒在破旧的小沙发上,大哭一场。德拉就这么做了。由此还生出了一番道德感悟,即生活是由哭泣、抽噎和微笑构成的,抽噎占了大部分。
这位女主人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我们不妨来看看她的家。一套带家具的房间,租费一周八块。虽然还不能说形同乞丐窝,但离行乞确实不远了。
楼下门厅里有一个信箱,却没有信投进去;还有一个门铃,世上绝不会有人去按它。墙上还贴着一张名片,名片上印有“詹姆斯·迪林厄姆·扬先生”字样。
名字的主人在先前家境好,周薪为三十块的时候,是不会去考虑“迪林厄姆”几个字的。而现在,他的周薪缩成了二十块,“迪林厄姆”这几个字显得模糊不清了,仿佛它们也在严肃考虑,要缩减成为一个谦逊的“迪”字。不过无论何时,只要詹姆斯·迪林厄姆·扬先生回家,走进楼上的房间,詹姆斯·迪林厄姆·扬太太,就是刚才交代过的德拉,就会叫他一声“吉姆”,并热烈拥抱他。那敢情不错。
德拉哭好了,往脸上抹了粉,站在窗边,呆呆地看着一只灰猫在灰色的后院一道灰色的栅栏上走着。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而她只有一块八毛七分可以给吉姆买礼物。一分分勉力积攒了几个月,就这么点结果。二十块一周的收入很不经用。开销大于预算,向来如此。只有一块八毛七分给吉姆买礼物了,她的吉姆。很多幸福的时刻,都在盘算给吉姆买一件好礼物,一件精美、稀罕、货真价实的东西,一件近乎值得吉姆拥有的东西。
房间的窗户之间,有一面窗间镜。在周租金为八块的房间里,诸位也许看到过窗间镜。瘦小灵活的人,观察镜中急速掠过的一连串长条子映像,可以对自己的容貌得出大致正确的概念。德拉身材苗条,精通此门艺术。
突然间,她一阵风似的从窗边转过身来,站到了镜子前面。她两眼闪着亮光,但有二十秒钟,面容失色。她迅即拉散头发,让它完全披落下来。
话说詹姆斯·迪林厄姆·扬夫妇有两件东西值得自豪。一件是吉姆的金表,祖父和父亲传下来的。另一件是德拉的头发。如果示巴女王[1]住在对面通风口那边的房间里,有一天德拉准会披下头发,晾到窗外,让女王陛下的珠宝和礼品相形见绌。若是所罗门王做了门房,把自己的金银财宝堆在地上,吉姆一路过那里就会取出手表,好让所罗门王嫉妒得扯起胡子来。
此刻,德拉漂亮的头发散落在周身,涟漪般闪闪发光,像一挂棕色的瀑布,一直拖到膝下,几乎成了她的袍子。随后,她不安地急忙收起头发。迟疑了一下,伫立不动,一两滴眼泪溅落在破旧的红地毯上。
她穿上棕色的旧外套,戴上棕色的旧帽子,眼睛里依然闪着泪花,甩开裙子,急急忙忙出了门,下了楼梯,朝街上走去。
在一个招牌前面,她停了下来。招牌上写着“索弗朗妮夫人,专营各类头发用品”,德拉跑上几级台阶,定下神来,一面还喘着粗气。夫人大胖身材,太白皙,太冷漠,显得不大像“索弗朗妮”[2]。“你会买我的头发吗?”德拉问。
“我收购头发,”夫人说。“脱掉帽子,让我瞧瞧头发的模样。”
棕色的瀑布飘然而下。
“二十块,”夫人说,她的手老练地提起那一堆头发。
“快给我,”德拉说。
啊,随后的两个小时,仿佛长了玫瑰色的翅膀,轻快地过去了。别在乎这拼拼凑凑的比喻,反正德拉在店铺里搜寻着送给吉姆的礼物。
她终于找到了。这肯定是不为别人,而是专为吉姆制造的,其他店里见不到同样的东西,她里里外外都找过了。这是一根白金表链,造型简洁朴实,像一切好东西一样,不靠虚饰,只凭质地恰如其分地显示自己的价值。这根表链甚至很配吉姆的手表,她一见就知道必定属于吉姆。表链就像吉姆的为人,朴实而有价值,以此形容两者都很合适。店家从她手里取走了二十一块。她匆匆赶回家去,只剩下了八角七分。有这根表链配那款手表,吉姆无论同谁在一起,都可以无所顾忌地看时间了。原先,尽管手表很华贵,但用的不是表链而是旧皮表带,他有时候只好悄悄地看一下手表。
到了家里,德拉的陶醉稍稍让位于理智和审慎。她取出烫发钳,点上煤气,开始修补慷慨和爱情所带来的毁坏。那永远是一项大工程,亲爱的朋友,巨大的工程。
四十分钟之内,她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小发卷,看上去活像一个逃学的男孩。她看着镜中的映像,看了很久,看得很仔细,很挑剔。
“要是吉姆见了我之后还不要我的命,”她自言自语地说,“他会说我看上去像个科尼岛[3]的合唱队姑娘。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啊,一块八角七分能干什么呢?”
7点钟时,咖啡煮好了,煎锅在炉子上已经热了,准备烧排骨。
吉姆从来不晚到。德拉手里拿着折好的表链,坐在近门的桌子角落上,吉姆常常从那扇门进屋。随后,德拉听到他上第一级楼梯的脚步声。霎那间,她脸色发白了。她习惯于为一些日常小事默默祈祷。此刻,她小声地说,“主啊,请你让他认为我依旧很漂亮吧。”
门开了,吉姆进了屋,关上门。他看上去又瘦又严肃。可怜的家伙,才22岁的年纪,却已经挑起了家庭重担!他需要一件新外套,他连手套都没有。
在门里,吉姆站住了,像猎狗闻到鹌鹑的气味一样,一动也不动。他凝视着德拉,眼睛里有一种她无法理解,也使她害怕的表情。这不是愤怒,不是惊讶,不是异议,不是恐惧,也不是她所预料的任何一种神情。他只是用这种奇特的表情愣愣地看着德拉。
德拉扭动着离开了桌子,朝他走去。
“吉姆,亲爱的,”她叫道,“别那样看我。我把头发剪掉卖了钱,因为不送你一件礼物我过不了圣诞节。头发是会长出来的——你不会在乎,是吗?我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我的头发长得快极了。说‘圣诞愉快’,吉姆,让我们高高兴兴吧。你可不知道,我给你买了一个多好,多漂亮的礼物!”
“你把头发剪了?”吉姆吃力地问,仿佛经过苦苦思索之后,仍没有明白显而易见的事实。
“剪下来卖掉了,”德拉说。“不管怎样,你不是照样爱我吗?没有了头发,我还是我,是吗?”
吉姆好奇地环顾房间。
“你说你的头发没有了?”他说,几乎是一副傻样。
“你不用找了,”德拉说。“我告诉你,卖掉了——卖了,没有了。现在是圣诞夜,小伙子。好好待我,头发是为你剪掉的。也许,我的头发是可以数的,”她往下说,突然一本正经地甜蜜起来,“但我对你的爱是谁也数不清的。把排骨放上去烧吗,吉姆?”
吉姆似乎很快地回过神来,拥抱了德拉。让我们花上十秒钟,审慎地细看一下另外某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一周8块或是一年100万块的房租——有什么区别呢?一个数学家或一个才子会给你错误的回答。贤人带来了贵重的礼物,但不包括这一个。这一悲观的断言,会在以后说明白。
吉姆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包东西,扔到了桌子上。
“别误解我,德拉,”他说,“我想,我对自己姑娘的爱,丝毫不会受剪发、修面或者洗头之类事情的影响。不过,你只要打开那包东西,就会明白刚才我为什么愣了一会儿。”
白皙的手指麻利地解开了绳子和包装纸。随后是欣喜若狂的一声尖叫,再后呢,哎呀!娇柔地迅速转为歇斯底里大发作,又是流泪,又是嚎哭,弄得那位公寓之主不得不立刻使出浑身解数安慰她。
原来那儿放着梳子,一整套梳子,两鬓用的,后脑用的,摆在百老汇橱窗里时她心仪已久了。梳子很漂亮,纯玳瑁壳材料,边上镶嵌着宝石。这样的色泽,正好配消失了的美丽头发。她知道,这些梳子很昂贵,心头虽然渴望已久,但不存一丝拥有的希望。而现在,这些梳子已属于她,但本当用垂涎的饰物来装点的头发,却已经没有了。
但是她还是把梳子抱在怀里,最后终于能抬起头来了,双眼蒙眬,含着微笑说:“我的头发长得可快啦,吉姆!”
后来,德拉像烧焦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哇哇直叫,“啊,啊!”
吉姆还没有见过给他的漂亮礼物呢!她把礼物放在摊开的手掌上,急着朝吉姆伸过手去。这暗淡的贵重金属,似乎在闪光,映出了她开朗热切的心情。
“瞧这多好,吉姆!我搜遍了整个城镇才找到。现在,你一天得看一百次时间。把你的手表给我,我要瞧瞧戴在上面好看不好看。”
吉姆没有顺着她的话去做,而是倒在沙发上,把手衬在头底下,微微一笑。
“德尔[4],”他说,“让我们搁下礼物,等一段时候再说吧。这些礼物太好了,现在用不上。我卖掉了手表,得来的钱给你买了梳子。好吧,现在就把排骨放上去烧吧。”
如你所知,那些贤人是智者,了不起的智者。他们给马槽里的婴儿带来了礼物,开创了赠送圣诞礼物的艺术。因为很有智慧,所以赠送的礼物也很巧妙,如有重复,可以优先交换。在这里,我的秃笔向你叙述了一间公寓里两个傻孩子的平凡记事,他们很不明智地为对方牺牲了家里最大的财宝。但是,我最后要对现今的智者说,在一切赠送礼物的人中,这两人是最聪明的。在一切送礼和受礼的人中,像他们这样的人是最聪明的。无论何处,他们都最聪明。他们就是贤人。
【爱的付出】
对热爱艺术的人来说,什么付出都不在话下。
这是我们的前提。这个故事将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同时表明这个前提是不正确的。就逻辑而言,这是个新鲜事儿;但就讲故事而言,这是一种比中国的长城还要古老的奇迹。
乔·拉勒比来自中西部栎树丛生的平原,在绘画艺术方面才华横溢。6岁时,他作了一幅画,画的是镇上的水泵,以及一个匆忙走过的名士,这幅画装上了画框,挂在药店窗子上,旁边是参差不齐排列着的玉米穗。他20岁时来到纽约,戴着飘忽的领带,带了一笔搁死的资金。
迪莉娅·卡拉瑟斯出生在南方一个长满松树的小村,因为能弹出六个八音阶,显得很有潜力,亲戚们凑足了钱,塞在她的棕榈草帽里,让她去“北方”“深造”。他们没能看到她结业,不过,那是我们的故事要讲的。我们要讲的故事。
乔和迪莉娅相遇于一个画室,一群搞艺术和音乐的学生聚集在那里,讨论着明暗对照法、瓦格纳[5]、音乐、伦勃朗[6]作品、绘画、瓦尔德托费尔[7]、墙纸、肖邦和乌龙茶。
乔和迪莉娅相互吸引,或是彼此爱慕,随你说吧,反正不久就结了婚。因为如上面说的,对热爱艺术的人来说,什么付出都不在话下。
拉勒比夫妇在一个公寓里操持起家务来。这是一个孤零零的公寓,有点像键盘上的字母“A”,一下子落到了左侧末端。但他们很愉快。他们拥有自己的艺术,拥有彼此。对那些有钱的年轻人,我有个忠告:卖掉你的一切财产,把它送给贫穷的门房,为的是享有这样的特权:跟你的艺术和迪莉娅住在公寓里。
公寓居住者该认同我的名言:只有他们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一个家要幸福就不能装得满满当当——应该把梳妆台翻下来,变成一张台球桌;把壁炉变成一个划船练习架;让写字台充作备用卧室;把脸盆架当作竖式钢琴;要是可能,让四堵墙紧紧合围,你和你的迪莉娅就在其内。但要是你的家是另外一个样子,那就让它又宽又长——从金门进屋,把帽子挂在哈特拉斯,把披肩挂在合恩角,然后从拉布拉多走出门去[8]。
乔在大伟人马吉斯特开的班上学画——诸位都知道他声名远扬。他收费高,课程轻——这一高一轻,让他出了名。迪莉娅在罗森斯托克手下学艺——诸位明白,他的钢琴以乱弹闻名。
只要不愁钱用,他们都非常愉快。人人都如此——我无意玩世不恭。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乔要创作出画来,让胡子稀疏、钱包厚厚的绅士们为抢购而在他画室互相厮打。迪莉娅先要熟悉音乐,然后鄙视它。以便一见管弦乐队不叫座,包厢的位子卖不出,便可以推说嗓子疼,在专用饭店吃龙虾,拒绝上舞台。
不过在我看来,最好的还是小套间里的家庭生活——一天学习后滔滔不绝的热络话;舒心的晚餐和吃得不多的新鲜早餐;倾心交流各自的雄心——这些雄心相互交织,或是微不足道——无非是相互帮助,互有启发而已。还有——实话实说——晚上11点的炖牛肉卷和奶酪三明治。
但是不久之后,艺术失去了吸引力。即使没有人为因素,有时也会这样。像俗话说的,钱只出不进,一时那么拮据,连马吉斯特和赫尔·罗森斯托克也付不起了。但对热爱艺术的人来说,什么付出都不在话下。所以迪莉娅说,她得给人上音乐课,使火锅不断冒热气。
一连两三天,她出去兜生意,找学生。一天晚上,她兴冲冲地回到家里。
“乔,亲爱的,”她兴奋地说,“我找到了一个学生啦。而且,啊,一户再好不过的人家,一个将军——A. B. 平克尼将军的女儿——住在第七十一街。那房子多气派呀,乔——你真该去看看正门!我想你会说是拜占庭式的。还有房子里面,啊,乔,我可从来没见过。